第119節

  “那我下來了,你要接住我哦!”顧清音說著,就往前翻了翻,兩條腿坐在了牆沿上,她笑盈盈地瞧著地上的謝安,張開手,就向他撲了下來。


  謝安還未來得及反應,可她已經跳下來了,他沒有考慮太多,下意識地就伸出了手,直接讓跳下來的顧清音撲進了他懷裏。


  因著有些緩衝的力道,他往後退了好幾步才穩住身形。而顧清音趴在他懷裏,雙手摟著他的脖子,像月牙兒一般笑眯了眼。


  “公主殿下,您日後若是要府上走訪,自可遞拜貼從正門而入,不要再翻牆了,您這樣不僅不合規矩,也有失身份。”


  不知為何,謝安有些生氣,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可一想到若是他剛剛沒有接住,或者她翻牆之時不小心摔了,他心中便隱隱有些煩悶。


  聽到他帶了些責怪的話,顧清音有些無措地眨了眨眼,臉上的笑容愣住了。卻是慢慢低下頭,癟著嘴,有些委屈地嘀咕著:“還不是因為你每次都躲我。”


  她要是從前門進來,他就要假裝不在家,所以她才翻牆的。她知道自己很纏人,可她就是想找他玩,就是不想他躲著她。


  聽到她的話,謝安愣了愣,他餘光一掃,就見得她眼尾紅紅的,兩隻手攥著自己的衣擺,小嘴癟著,不讓自己哭出來。


  “你是不是嫌我煩了?我知道我是有點煩人,可我是喜歡你嘛,才想找你玩。我好歹也是公主誒,你就不能給我留點麵子麽?”


  “抱歉,是我的語氣太重了。”謝安略低下頭,放緩了聲音,他猶豫了好一會兒,還是輕聲道,“我剛剛隻是擔心你有危險,並沒有責怪你的意思。”


  顧清音往後轉了個麵,低下頭將臉在袖子上胡亂蹭了蹭,再回過頭的時候,就噘著嘴,輕哼了一聲:“那你以後不許找借口不理我了。”


  她說著,悄悄抬眼看了看他,還是低下頭,委屈地道,“我以後盡量不煩你,你要是不想理我,你就跟我說,等你有空了,我再來找你玩。”


  謝安心下一動,看著她,本想解釋他以往確實是有事,沒有故意躲她,可還是下意識地道了一聲:“好。”


  “這樣才對嘛。”顧清音揚了揚唇角,整個人又高興了起來。她摸著肚子,左左右右地瞧了瞧,“漂亮哥哥,我餓了,你能不能帶我吃飯去啊?”


  謝安點了點頭:“嗯,公主,你先去書房坐坐吧,我現在就去吩咐廚房的人備膳。”


  顧清音高興地“嗯”了一聲,就往著一旁的書房推門進去了。謝安正要轉道去廚房,卻在拐角碰到了一個小廝。


  “大人,有位姓郭的婦人找您,說是您的母親,現在在大堂裏坐著的。”


  謝安頗有些不悅地皺了皺眉,沉聲道:“那就讓她等著吧。”


  她想等多久都隨她的便。


  不用見她,他都知道她是為了什麽而來。她的兒子謝辭一向不學無術,這輩子怕是隻能在家當個紈絝少爺了。


  郭氏原本還指望著謝楚來攀龍附鳳,可自從她被信王休棄,就整日把自己鎖在房門裏,不是摔東西,就是沒日沒夜地哭。一開始謝浦成還想著給她另找一戶人家,可她跟瘋了一樣說自己是王妃,誰也配不上她,還哭著求謝浦成去把信王給找回來,瞧著像是得了癔症一般。到後來,連謝浦成都懶得再去搭理她了。


  如今郭氏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謝辭身上,定是想來求他動用關係給謝辭謀個差事罷了。


  他眼底閃過一絲嫌惡,對這樣的行徑頗為不恥,不想著好好教導自己的兒子讀書進學,一門心思放在拉攏關係,走通後門上,再怎麽樣,也隻會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他沒有再說什麽,轉身便走了。


  直到吩咐了下人備好膳食後,他才轉身回了書房。一推門,顧清音就坐在椅子上,兩隻手往桌麵上搭著,將頭枕在其上。


  一聽到開門聲,她立馬坐直了身子,兩手乖乖放在膝上,一眨不眨地瞧著謝安。


  “公主殿下請稍等,很快就可以傳膳了。”他說著便要坐到顧清音的對麵去,隻是剛剛坐定,一抬頭差點嚇了一跳。


  顧清音雙手撐在桌子上,使勁兒往他那兒夠著身子,湊近了盯著謝安的眼睛,她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漂亮哥哥,是不是有人惹你不高興了?”


  她說著,抬起拳頭輕哼了一聲,“你說是誰,我去幫你教訓他。”


  謝安瞧著她近在咫尺的臉,還有她鼓著腮幫子的模樣,心跳忽地亂了一下,他有些慌忙地別過眼,連脖頸都帶了一層淡淡的緋色。


  靠這麽近,太危險了。


  第151章 番外八


  盛夏, 天氣愈發的悶熱了起來,四合的茅草屋前,趴著一條正在吐舌頭的老黃狗。一個身形佝僂的中年男人坐在屋簷下的台階上, 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


  門裏一個老人家在哭鬧著:“你這個不孝子, 你這樣做,你沒良心, 他才十一歲, 你的良心是讓狗吃了啊!”


  門口的中年男人被她哭得煩心,當即就抬起頭罵道:“老子沒良心?老子要是沒良心能養他這麽多年?你也不瞧瞧你這孫子是個什麽東西,整天擺個死人臉,給誰看啊!話也不會說, 整天屁都不放一個,跟他娘的傻子一樣,老子帶他出門都嫌丟人。”


  “要不是你這個沒良心的拿碳火燙他喉嚨, 他能這樣麽?你和那個惡婆娘平日裏打罵他也就算了,你們如今還想賣了他,你們到底還是不是個人, 他是你兒子, 不是牲口!”


  門內的老人家像是哭得過暈過去了,轉眼沒了聲音。屋裏像是還有幾個孩子,一聽大人們吵得厲害,也跟著哇哇地大哭了起來。


  中年男人猛地抽了幾口旱煙,沒回話了。直到破舊的木門被推開,一個約摸十一二歲的少年慢吞吞地走了進來。他始終低著頭, 柔順的墨發披散在身側,額前有些淩亂的碎發幾乎快要將他整雙眼睛都遮住,顯得有些陰沉。


  粗布麻衣上打了不知道多少個補丁,衣裳應當是很多年前的,已經不合身了。手腕和腳踝都露出來一大截,隱隱可以看見身上遍布的青紫色傷痕。身形瘦弱,肩胛骨都快要刺破薄薄的衣衫了,仿佛隨時都會被一陣風吹走。


  見他進來,門口抽旱煙的男人有些不悅地皺了皺眉,將手裏的煙杆往台階上磕了磕,嘟囔了一聲:“看見這張死人臉,就晦氣。”


  少年隻當做沒有聽到一般,也沒有管屋裏的哭鬧聲,繞過他就要去廚房做飯。那中年男人卻站了起來,把煙杆放到一旁:“季彥,今兒就不用你做飯了,跟我去個地方。”


  季彥停下了步子,沒說什麽,就跟在他身後走了。一路到了村口,擺著一個大台子,兩邊插著旌旗,主事的是兩個穿著盔甲的士兵,一直坐在方形長桌旁。麵前排了一長串的壯年男子,季老爹領著季彥排了進去,一老一小在一群青年男子裏麵顯得尤為突兀。


  排了老半天,終於輪到他們了。季老爹腆著臉往前擠了擠,衝著那兩個士兵點頭哈腰地道:“小的見過兩位軍爺。”


  其中一個方臉士兵抬起頭,瞧了一眼麵前的季老爹,皺了皺眉道:“你這體格不行,年紀太大了,不過進去做個夥頭兵倒是可以。”


  季老爹笑了笑,連忙解釋:“軍爺您誤會了,不是小的來參軍,是我這大兒子來。”他說著,扯了扯一旁的季彥,笑眯了眼。


  那士兵瞧了一眼還不到季老爹腰間的季彥,在心裏對著季老爹暗啐了一口,還真是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這麽半大點的孩子也舍得往軍營裏塞。


  心下這麽想,他麵上也有些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年紀太小了,咱們周家軍可不要這種小娃娃。”


  “不小了,不小了,都十五了。”季老爹一把掐住季彥的手臂,暗暗警告他,麵上還是笑嘻嘻地道,“鄉下人吃得不好,這孩子光長年紀不長個兒,但真有十五了。虎毒還不食子呢,我可是他親爹,咋個可能害他?”


  那士兵半信半疑地瞧了季彥一眼,問道:“小孩,你多大了,要是說謊,可饒不了你。”


  掐在季彥手臂上的手更用力了些,可他卻像是渾然不覺,隻是輕輕點了點頭。


  “您瞅,小的說的可是真的,這麽大的孩子,他也不會跟著撒謊的。”季老爹鬆了一口氣,連臉上的笑容都更加燦爛了一些。


  麵前的小孩一看最多也就十二歲,明顯是在胡說八道。那士兵本還想說些什麽,旁邊一個瘦高個卻碰了碰他的手,有些不耐煩地道:“算了算了,甭管了,後麵還有很多人呢,人家要賣兒子,你管他的,就收下得了。”


  那瘦高個說著,仰起下巴衝著季老爹道:“你這兒子太瘦了,進去怕是吃的比幹的還多,所以這入伍的錢得扣一大半,隻能給你二十個銅板。”


  “軍爺,別介啊,那人家都是一兩銀子,咋到我這兒就剩二十個銅子兒了?您再通融通融,我這兒子挺能幹的,你讓他當牛做馬,幹啥都行。”季老爹一聽要扣錢,當即就不幹了。死死地瞪著那個瘦高個,這不明擺著貪他的錢麽?


  “不樂意就一邊去,別擋著後麵的人。”瘦高個不耐煩地揚了揚手,當即就要把他攆到一邊去。


  季老爹瞧了瞧身邊一直麵無表情的季彥,一拍手,一咬牙,也就認下了。二十個銅板就二十個銅板吧,總比沒有的好。


  商量妥當了,那瘦高個仰起下巴,抬了抬手指,對著季彥冷冷地道:“小孩,過來按個手印。”


  季彥抬了抬眼,微風吹動他額前的長發,眼裏卻像一潭死水。季老爹怕他反悔,急忙低下頭,小聲地哄騙:“兒子,來按個手印,弄好了,你就要去過吃香喝辣的好日子了,天天有人給你做飯吃,等過段時間你就可以回家了,這可是天上掉餡餅的大好事。”


  他想著,反正季彥也是個傻子,他隨便說幾句他肯定就信了。


  可季彥沒說話,也沒有看他一眼,隻是木然地在那張紙上按了手印。季老爹高高興興地收著那二十個銅板的時候,頭也不回地走了的時候,他依舊什麽都沒有說。


  哪怕他知道,他再也回不去了。


  他被賣了。


  被他的親爹用二十個銅板,賣了。


  他低著頭,慢騰騰地挪到旌旗的杆子旁坐下了,不合身的衣裳顯得更加的短小了。他的眼神始終沒有焦距,不哭不鬧,也看不出有半點的傷心。


  對他來說,去哪裏都一樣。


  直到一道陰影攏在他麵前,他木然地抬了抬眼,就見得之前那個瘦高個士兵睨眼瞧著他,衝他伸出了手,手裏放著一大串的銅板。


  粗略一看,正好比一兩銀子少了二十個左右的銅板。


  那瘦高個把手裏的銅板隨意地扔到了季彥懷裏,什麽都沒說就轉身走了。


  季彥頭一次愣了愣,緩緩伸手摸了摸懷裏的那些銅板。他低著頭,頭頂周家軍的旌旗被風撕扯得獵獵作響,四麵隻有不絕的風聲。


  啪嗒啪嗒的輕響,大顆大顆的眼淚砸到了懷裏的銅板上。季彥睜著眼睛,兩隻有些皸裂的小手緊緊攥著衣擺,瘦弱的肩膀在微微顫抖著。


  他張大了嘴,嘶啞地嗚咽著,這是他第一次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了起來。


  ……


  兩年後,北疆,十三歲的季彥被一群身高馬大的士兵堵在了樹後。為首的那人約摸二十多歲,窩心一腳就把他踹翻在地,啐了一口,罵道:“讓你洗個衣服,還敢給老子洗破了?臭啞巴,你是不想活了吧!”


  季彥倒在地上,捂著胸口,咳了一口血,長發遮住了他的眼睛,蒼白的臉上卻沒有一絲痛苦的神情。他隻是漠然地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血,連看都沒有看他們一眼。


  “沒用的廢物,來參軍,連打仗也不會,讓你給爺爺們洗衣服,都是抬舉你了。老子們在前線打仗,你們這些廢物就躲在後麵,我呸!”那人又啐了一口,上去狠狠踹了季彥一腳,這才像是發泄夠了,又警告地瞪了他一眼,“你最好給我老實點,再敢不聽話,下次有你好受的。”


  他說罷,瞧著季彥始終麵無表情的臉,也覺得倒胃口了,跟個傻子一樣,打也不還手,罵也不還口,沒勁。他鄙夷地瞧了他一眼,又從他兜裏搶走了幾個銅板,就帶著那幫人走了。


  季彥擦了擦臉上的血,扶著樹幹慢慢站了起來,長發淩亂地披散著,幾乎快要看不清他的臉了。他捂著胸口,一瘸一拐地往回走著。


  對他來說,這樣的傷根本不算什麽。軍營裏就是這樣,弱肉強食,尤其是像他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在那些衝鋒陷陣的人眼裏就是有罪,就是該死。


  他不會武功,也沒有後台,反抗隻會惹來他們變本加厲的欺辱。這個世道便是如此,沒有能力之時,也隻有以弱示強,才能活下來。


  他始終低著頭,絲毫不關心周遭的一切,直到路過一個拐角,他抬了抬眼,就看到一棵歪脖子樹上,吊了個十二歲左右的紅袍少年。


  他整個身子都懸空著,雙手被繩子綁著掛在樹上。一頭墨色長發束成馬尾紮在身後,衣衫破開,露出被鞭子抽打過的傷痕,因為缺水,嘴唇有些皸裂。可他半點求饒的意思也沒有,臉上滿是桀驁。


  許是注意到了有人在看他,他抬起頭,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季彥,扯著嗓子道:“看什麽看?沒見過小爺練功啊?”


  吊在樹上練功?


  季彥抿了抿唇,對他的說法不置可否,不過他對這些也不感興趣。低下頭,便裝作若無其事地走了。


  而不遠處那個紅袍少年撇了撇嘴,斜了他一眼,也就收回目光了。


  季彥本以為那是他第一次,也會是最後一次見著那個紅袍少年。卻沒想到,在往後的幾年裏,努力追上那人的腳步,成了他短短的一生中堅定不移的信念。


  直到那一日,他又遇到了那人。


  那紅袍少年照樣紮著高馬尾,手上綁著褐色的獸皮護腕,腰間一截黑帶讓他的身姿顯得更加挺拔。他嘴裏叼著一根狗尾巴草,整個人都吊兒郎當的,肩上扛了一杆銀槍。


  路過季彥身旁時,他停了下來,挑了挑眉道:“喲,是你?”


  他記得,上次他因為聚眾賭錢,被他爹吊在樹上打了一頓,這陰沉沉的小子就在一旁看他笑話。


  季彥眼神微動,對於他來找自己打招呼,並沒有什麽意外的,弱肉強食罷了。還沒等那紅袍少年開口,他就從兜裏掏出了一個東西,低著頭,遞到了少年麵前。


  紅袍少年晃了晃嘴裏的狗尾巴草,挑眉瞧了瞧他遞過來的東西。再看到是一枚銅錢後,他倒是愣了愣,給他一個銅板做什麽?

  他有些好奇地隨手接過,在手裏左左右右地瞧了瞧,也沒瞧出有什麽玄機,就是一枚普通的銅錢。


  “我說,你給我一個銅板幹嘛?”紅袍少年皺了皺眉,有些狐疑地瞧了他一眼。


  季彥沒有說話,他知道這點保護費根本不夠,可他隻有這麽多了,剩下的都被其他人搶走了。他並不在乎這些錢財,左右在軍營裏沒有錢也餓不死,但是這些錢卻可以讓他躲過一次毆打。


  見紅袍少年沒有說話,他低下頭,就轉身走了。


  而那個紅袍少年還站在原地,手裏捏著那枚銅錢,有些難以置信地自言自語:“我看起來很可憐麽,他竟然還給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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