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節

  沈老爹聽到他的話,咬了一口饅頭,又有些心疼地瞧了瞧一旁什麽也不知道的段輕雪,才道:“這丫頭去年生了場大病, 她爹娘那天正好有事,奶媽又是個昧良心的,自己躺在屋裏睡大覺。可憐這丫頭就一個人病著, 送去看大夫的時候晚了,這耳朵就聽不到了。”


  沈玨看著他爹,下意識地開口:“那還治得好麽?”


  沈老爹搖了搖頭:“難, 過去太久了。人家為了給這丫頭治病, 這一年來不知道花了多少銀子。也沒什麽效果,都是說讓她換個清淨點的地方住著,心情好了,說不定哪天就聽得到了。這不,倆夫妻就帶著孩子搬到我們這村裏來了。”


  “您不是老說自己是華佗在世麽,這點病都治不好?”沈玨撇了撇嘴, 心頭不知為何有些煩躁。


  一聽這話,沈老爹不樂意了,瞪了他一眼:“小兔崽子,你能耐,你來啊。還敢質疑你老爹的醫術?我要是有法子,一早就給這丫頭治好了,還用得著你來說?”


  說著,他頗有些嫌棄地看了看沈玨,他就這麽一個兒子,可惜對學醫全然沒興趣,眼瞅著他這一身醫術,連個接班人都找不著了。可他夫人去得早,他也不想難為沈玨去做他不樂意的事。


  沈玨沒理他,隻是執著筷子的手一頓,隨即垂了垂眉眼,不冷不淡地“哦”了一聲,卻再也沒有夾菜吃了。


  不知為何,他現在覺得有些心煩。


  他爹是十裏八鄉出了名的赤腳大夫,什麽疑難雜症都不在話下,可他都治不了段輕雪的耳疾,那她可能真的好不了了。


  他抿了抿唇,筷子戳著碗裏的飯,卻遲遲沒有夾起來。


  餘光一掃,一旁的段輕雪還在使勁兒啃著油乎乎的雞腿,坐在板凳上,兩條小短腿懸空晃悠著。眼裏亮晶晶地,似乎十分滿足。


  可她明明什麽都聽不到。


  沈玨壓低了眉頭,心下突然有些不是滋味了。


  吃過飯過,沈玨就在院子裏散步消食,還沒有走多久。段輕雪就從屋裏跟出來了,邁著小短腿往沈玨那兒跑過去。


  這回,他倒是沒有凶她了,也任由她跟著自己。他在板凳上坐下,她也跟著坐在他旁邊,乖乖地,也不說話,手指揪著自己頭上的發帶。


  一高一矮兩個人誰也沒有說話,沈玨仰頭瞧著院子前高大的老槐樹,枝繁葉茂,鬱鬱蔥蔥,遮下了一片陰影。


  他忽地冒出了一個念頭,如果他聽不到,會怎樣?他隻是往那方麵想了一下就打住了,因為他壓根沒辦法想象,也有些不敢想。


  他皺了皺眉,心頭那股子煩躁勁兒又上來了。直到放在凳子上的手背被人戳了一下,他偏過頭,就見得段輕雪略歪著頭,有些擔憂地瞧著他。


  “姐姐,你不高興麽?”她說著,又要將手指頭含到嘴裏。


  沈玨立馬將她的手腕握住,剛想張嘴讓她不許再含手指頭了,可看著她茫然的眼神,他忽地什麽也說不出口了。


  他還能說什麽呢,她什麽都聽不見。


  他鬆開了她的手,轉過身,低頭瞧著地麵,沒沒有再說什麽了。


  段輕雪卻往他身邊湊了湊,輕輕扯著他的袖子,軟軟糯糯地開口:“姐姐,我知道你為什麽不高興了,是不是因為沒人陪你玩?”


  沈玨斜了她一眼,皺了皺眉頭。她哪兒看出來他是因為這個不高興了?而且他壓根就沒有不高興。該難過的是她,他有什麽好難過的?

  段輕雪的包子臉皺了皺,濃密的眼睫低垂,兩隻胖乎乎的手就揪著自己的衣擺,小聲地說著:“也沒有人陪阿軟玩,她們都不理我了。”


  沈玨微睜了眼,愣愣地看著她。這是第一次,他看到她露出這樣的神情。以前都是厚著臉皮跟在他身後,成天樂嗬嗬的傻笑。


  可她剛剛看起來很難過。


  他正猶豫著想跟她說些什麽,就見得她抬起頭,臉上又洋溢起了笑容:“以後阿軟陪姐姐玩,姐姐就不會不高興了。”


  她說著,伸手去握住了沈玨的手,可她的手太小了,隻能握住他的一根手指頭。眼裏還是像帶著星星一般,嘴角上揚著滿足的笑意。


  沈玨看著她,沉默了許久。直到夜風吹過,他忽地勾了勾手指,將她的小手攥住。


  哪怕他知道她聽不到,還是輕聲開口:“我會治好你的,一定會讓你再聽到的。”


  他爹治不好,也不代表他想不到法子。不就是學醫麽,有什麽難的?他從現在開始看醫書就是了。


  段輕雪不知道他在說什麽,隻是衝他笑了笑,又抬起手,要撲過來抱他。沈玨別過眼,這一回,卻沒有躲開,反而伸手將她抱起,放在腿上坐著。


  他抬起手放在唇邊輕咳了幾聲,在心裏默默地告訴自己,他要治好她的耳朵,才不是關心她。隻是她親了他,他不能白占她便宜,等他把她的耳朵治好了,他就不用娶她了。


  他想著,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就是這樣的。


  他若無其事地看著麵前的老槐樹,墨發掩映下的耳根子卻通紅一片。


  四年後。


  沈玨已經十二歲了,長得比以前要高出不少。身上還是穿著粗布麻衣,少年人挺拔的身姿已經初見端倪。五官還是那般精致漂亮,每天風吹日曬,卻比很多女子都要生得白。


  他一手拿著小鏟子,背著藥簍子,裝滿了各式各樣的草藥。剛剛推開門,就見得一個六七歲的粉衣小姑娘坐在院子裏,笑盈盈地瞧著他:“沈家哥哥,你回來啦!”


  沈玨點了點頭,將在門口將鞋底的泥土蹭幹淨,這才進了院子。他把藥簍子放在一旁,提高了音量道:“你今天怎麽在這兒等著?”


  “沈伯伯出診了,來不及做飯,所以我給你帶了飯菜過來,我現在就去給你熱好。”段輕雪說著,就從板凳上下來了,準備去廚房。


  沈玨走到她前麵,瞧了她一眼:“得了吧,上回讓你添個火,差點把廚房給燒了。我今兒餓了一上午了,可不想吃碳頭,我還是自己來吧。”


  他說著,就擼起袖子去廚房生火了。段輕雪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娘老是擔心她身體不好,從不讓她做這些事,她上回也是沒想到,生個火還那麽難。


  不過這幾年,沈家父子一直幫她治病,她的耳疾雖然還沒有完全好,可是隻要說話的聲音大一些,她就能聽見了。再過幾年,應該就可以完全好了。


  沈玨在灶台生火,段輕雪就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著他。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麽,臉上的笑容忽地黯淡了些。她低著頭,揪著自己的手指頭,卻沒有說話。


  沈玨抬眼瞧著她,一麵往灶台孔扔柴火,一麵道:“哭喪個臉幹嘛,誰欺負你了?”


  段輕雪搖了搖頭,極快地瞧了他一眼,猶豫了好一會兒,才輕聲道:“沈家哥哥,你是不是要走了?”


  她說著,動了動唇瓣,眼裏多了些水霧。


  沈玨拿著柴火的手一頓,瞧著麵前的火光,也低垂了眼簾,沒有說話,卻是將手裏的柴火扔了進去。


  現在大盛和北戎開戰了,他爹應征了隨行軍醫,他自然也要跟著去。這一去,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回來。


  好半晌,他才提高了聲音回了一個“嗯”。身後的人沉默了一會兒,四下裏安安靜靜地,隻有灶台孔裏的柴火還在劈啪作響。


  段輕雪輕輕掐了掐自己的手指頭,抬起頭時,卻是笑了笑:“大家都說周家軍很好的,沈家哥哥去了,也是大英雄了。等你回來了,我的病肯定也好了,到時候,咱們又可以一起玩了。”


  她說著,輕輕拍了拍手,似乎有些憧憬。


  沈玨站起身,將大瓷碗裏的飯菜倒進了鍋裏。一麵炒著菜,一麵交代道:“那你就得記得按時吃藥,要是我回來發現你還沒好,你看我怎麽收拾你。”


  “我知道啦,肯定不會忘記的,我還要等著聽故事呢,你得給我講講戰場上好不好玩。”段輕雪將身子趴在椅背上,抬眼瞧著沈玨的背影,眼睛彎得像月牙兒一般。


  “行,給你講。”


  沈玨將飯菜給他倆一人盛了一碗,就開始坐下吃了起來。


  吃飯的時候,他們還像以前一樣閑聊,吃完了就一起出去散步。老槐樹開了花,樹下的黃狗卻老了許多,整日裏趴在地上睡覺。


  直到入夜的時候,段輕雪準備回去睡覺了。天上的星星很多,泛著亮光,風裏隱隱約約是槐花的味道。


  段輕雪雙手交握,負在身後,一麵往後退著,一麵笑盈盈地看著沈玨:“沈家哥哥,那我先回去啦。”


  沈玨瞧著她,道一聲:“好。”


  段輕雪轉過身,卻還是忍不住偏過頭道:“我會記得給你寫信的,你也要記得回,要是回不了,也要看啊。”


  沈玨還是說了一聲:“好。”


  段輕雪低垂了眼簾,沒有再說什麽,衝他回了個大大的笑容,就邁著輕快的步子回家了。隻是轉身的一瞬間,大顆大顆的眼淚就掉了出來。


  老槐樹下,沈玨在那兒站了許久,直到段輕雪進了家門,再也瞧不見,他才收回了目光,有些低落地往回走了。


  ……


  十年後,北疆。


  一襲青衫的沈玨坐在營帳的躺椅上,手裏拿著一封信箋,瞧著上麵密密麻麻的小字,嘴角不自覺露出一絲笑意。他將書信反反複複看了好幾遍,才將它細心地疊好,放進了一旁的雕花木盒裏。


  木盒很大,可裏麵的信箋幾乎快要將它塞滿了。沈玨笑了笑,將木盒收好,又低頭摸了摸自己的袖兜,從裏麵拿出了一根翠玉簪子,一向清冷的眼裏流露出幾分暖意。


  今日是和北戎的最後一戰了,很快,他就可以回去了,那個老是跟在他身後地小丫頭現在應該都長成大姑娘了。他勾了勾唇角,將那根簪子妥帖地收好,這才轉身出了營帳。


  不多時,就有一個黑袍男子打馬而來,身姿挺拔,麵容清冷,滿頭墨發僅用一根紅色發帶挽起,額前的碎發遮住了大半的眸光。


  沈玨抬起眼,喊了一聲:“季彥。”


  季彥翻身下馬,將手中一塊令牌給了他,可他一直皺著眉頭,似乎有些心事重重。


  沈玨看出了他的異樣,抬手推了推他,戲謔地道:“怎麽了?大軍師,大戰在即,你還緊張了?”


  季彥搖了搖頭,不知為何,他近日總有些不祥的預感。可所有的部署已經安排好了,如果計劃順利,應該不會有事的。威遠侯已經帶軍出發了,現在,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這次的長林坡一戰非同小可,成敗皆在此一舉了。不過,他算過了,北戎逃往長林坡的精銳絕不會超過五千。沈玨這一隊便有三千將士,再加上大盛的援軍,前後夾擊,應該也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他想了想,還是沉聲道:“阿玨,此次戰役不同往日,北戎雖是強弩之末,可他們卻絲毫沒有慌亂,我擔心他們留有後手,你記得萬事小心,若有什麽意外便傳信與我。”


  他的聲音有些嘶啞,可神情卻比任何時候都要認真。


  沈玨笑了笑:“知道了,你不用擔心。這個計劃,咱們已經商討這麽久了,不會有事的。而且還有你這個大軍師在,你盡管放心吧,有什麽事,我會找你想辦法的。”


  他說著,就牽過拴在一旁的馬,翻身上去後,對著季彥笑了笑,“你就等著我們的好消息吧。”


  季彥點了點頭,蒼白的臉上浮現出幾分笑意,一直目送著沈玨離去。


  但願一切順利吧。


  而另一邊,馬上的沈玨跟著三千周家軍一路往前,袖兜裏的翠玉簪子時不時晃動著。他偏過頭瞧著帶著紅霞的天空,眉目間的清冷也緩了許多。


  他略低下頭,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麽,輕笑了一聲。


  她在信裏說她學會做飯了,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


  不過,等他回去就知道了。


  紅霞映滿天,照在群山之上,似血一般。


  ……


  永耀十八年,春。


  北戎城破。


  周家軍亡。


  ……


  入夜,清明的雨下的很大,打在屋簷上,像落了珠串子一般,砸得啪嗒直響。


  台階下,一個約摸十五六歲的粉衣姑娘端著一碗湯藥,緩緩走了上來。她抬了抬眼,麵容有些悲戚。


  紙糊的窗戶上映出一個淡淡的人影,她眼神微動,急忙就要推門進去。可手剛剛碰到門框,屋內就傳來一陣瓷器破碎的聲音,她顧不得其他,推門而入,就見得一個青衫男子背對著她,單手扶著桌案,身形搖搖欲墜。


  而地上銅鏡碎了一地。


  段輕雪的眉頭悲傷地皺了起來,在一瞬間,就繃不住眼淚了。她低著頭,無聲地哭著。手還緊緊地握著藥碗。


  良久,她才往前了幾步,嘶啞著嗓子喊了一聲:“沈家哥哥。”


  聽到她的聲音,沈玨的身子一顫,扶在桌案上的手收緊,指節泛白。他低下頭,滿頭青絲遮住了他的麵容,往日裏挺直的腰身彎折成了一個難堪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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