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

  可有時候,他寧願她不懂,這樣就可以撒嬌讓他哪兒也別去。


  可她偏偏什麽也不說,真是個傻姑娘。


  “等我,我一定會回來娶你的。”


  “嗯,我等你。”


  燭光搖曳,將緊緊靠在一起的影子投映在屏風上,雖明滅不定,糾纏不清。


  ……


  養心殿外,十幾級的台階蜿蜒而下,重甲踏在地上的聲音分外清晰,放眼望去,慢慢地走上一個人影。


  隨著腳步聲越來越近,緩緩露出頭頂紅白兩色的翎羽,順著墨發垂落。再往上,便是清冷的眉眼,遮掩在額前的幾縷碎發下。身扣銀甲,內著紅袍,背負重劍。銀甲裹著紅袍,似火似冰,糾纏在一起,讓他清雋的麵容更添了幾分冷意。銀甲重靴踏在地上,發出沉重的聲響,身後的大紅披風獵獵作響。


  看門的小火者微睜了眼,急忙迎過來,恭敬地道:“大將軍。”


  周顯恩抬了抬眉眼,瞧著養心殿正上方的匾額,不冷不淡地道:“去告訴陛下,周顯恩覲見。”


  那小火者得了令,急忙進去通報,不多時,養心殿的大門緩緩打開,發出低啞的吱呀聲。細碎的光投映在門內,驅散了些許陰暗。門內傳來一道略顯蒼老的聲音:“進來吧。”


  周顯恩有陛下特許,可禦前帶甲,隻不過兵器卻是不能帶進去的。他便將手中的重劍交給了一旁的小火者。那小火者抬起雙手接過,卻在劍身落在手上時,差點因為太重了而沒有接穩。他急忙咬了咬牙,才勉強將周顯恩的劍拿到一旁。


  周顯恩目不斜視,徑直就入了殿內。因著曹國師死了,殿中的香爐已是許久沒有燃起了,倒是少了些煙熏味。


  正上方的榻上,端坐著須發灰白的陛下,他穿著玄黑色常服,雙手撐在膝蓋上。有些渾濁的眼下掛著深深的眼袋,臉上的皺紋像縱橫的溝壑。唯有呼吸聲總是有幾分粗重,寬大常服下的脊背有些佝僂了,整個人比上次見到他時還要蒼老了十歲。


  大殿內空蕩蕩地,燭台上立著的長信宮燈晃動著忽明忽暗的光。朱紅撐柱上垂下明黃色的幡子,銀製的燭台拉成細長的影子,一路攀爬到陰影深處。


  一身銀甲紅袍的周顯恩就站在門口光亮的交界處,抬起頭看著高高在上的陛下。他嘴角勾笑,隨意地開口:“幾日不見,陛下的氣色倒是更好了些,看來,臣的憂慮是多餘了。”


  陛下的呼吸又加重了幾分,眼中隱隱閃過幾絲不悅。周顯恩這是明知故問,北戎和離國結盟,長驅直入,大軍壓境。朝野上下哪個不是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他倒有時間在這裏來諷刺他,若是平時他真恨不得將他拖出去斬了,可現在他也不得不依靠他。


  他就算再忌憚周顯恩,卻也不得不承認,大盛能有今日,他功不可沒。光是他戰神/的名頭,就足夠嚇得那些北戎人聞風喪膽。前線的急報已經堆滿了書案,幾乎全是戰敗的消息。現在除了周顯恩,他已經無人可用了。


  可周顯恩一直以他病重,兩年不曾帶兵來推脫。思及此,陛下眼中閃過一絲嘲諷,什麽病重。不過都是借口。他就是在記恨當年周家軍全軍覆沒的事。周顯恩就是在等他走投無路,親自去求他罷了。


  陛下順了順呼吸,還是不想同他撕破臉皮,緩聲道:“大將軍帶甲來此,就是為了慰問朕的身體麽?”


  周顯恩挑了挑眉:“臣身為一國將軍,除了陛下的安危,自然也心係百姓,心係大盛。您讓徐將軍他們來同臣商議的事,臣義不容辭。”


  陛下一聽他答應了出征,倒是有些意外。沒想到,他竟然會主動請纓。不過這確實是解了大盛的燃眉之急,也讓陛下微微鬆了一口氣,周身的威壓也放鬆了些:“大將軍傷重剛愈,本不該由你如此操勞,然,你既有此意,朕心甚慰。糧草兵馬已備足,大將軍即刻就能出發。朕會派徐將軍和林老元帥做你的副將。”


  陛下的話還沒有說完,周顯恩就輕笑了一聲,打斷了他:“陛下,副將一職,臣已有人選。今日來此,也是鬥膽請您特許臣所選的副將隨軍。”


  聽到他這樣說,陛下倒是沒有多想,周顯恩在軍事和任人上的手段,他也是了然於胸。他點了點頭,問道:“既是大將軍出征,所選副將自然由你來定,隻是不知你所選何人?”


  周顯恩直直地看著他,眼神淩厲了幾分:“臣要重華太子。”


  大殿內的燭火被風吹滅了幾盞,榻上的陛下睜大了眼,久久沒有回過神。他忽地站了起來,猙獰著麵目,抬手指向周顯恩,因為怒極而飛濺出唾沫星子,厲聲罵道:“你放肆!”


  周顯恩看著氣急敗壞的陛下,麵色如常,漫不經心地道:“重華太子為副將,臣就掛帥出征。否則,就恕臣傷重未愈,隻能回家療養了。”


  他說罷,勾唇笑了笑,靜靜地看著陛下,麵上是一派清冷。


  而站在上方的陛下氣得胸膛都在起伏,好半晌,像是氣得太過了,身子前傾,雙手撐在麵前的桌案上,才勉強穩住了身形。


  他恨恨地瞪著周顯恩,似要將他生吞活剝了一般。他就知道,周顯恩和那個妖孽是一夥的,就是想借這個機會威脅他,把那個妖孽放出來。


  他的身子都在氣得發抖,尤其是看到周顯恩那漫不經心的模樣,還有他嘴角隱隱的笑意,更是怒火中燒。他當初真不該一時心軟,留下這個禍患!

  第119章 兄弟

  養心殿內, 唯有陛下粗重的呼吸聲清晰可聞,放在桌上的手攥緊,骨節高高冒起, 縱橫在手背上。灰白的胡須因為氣急而鼓動著, 沾染了些許唾沫星子。陰鷙的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殿下的周顯恩,脊背佝僂, 像是隨時要折斷一般。


  周顯恩巍然不動, 門外投進來的光影從他肩頭上的護甲下移,隻照亮了身側的赤色披風。


  陛下眯了眯眼,周顯恩打得什麽算盤,他怎麽可能不清楚。那個妖孽早些年間在軍營中就頗有威名, 如今若是放他出來,再加上周顯恩一心的扶持,這兩人一定是他最大的威脅。


  一個是被他屠了滿門的大將軍, 一個是被他關押兩年的兒子。這兩個人恐怕日思夜想的都是如何找他報仇,可惜,他絕不會給他們這個機會的。


  良久, 陛下沉了沉眉眼, 按捺住心頭的怒火。隻是扯出了一個冷冷的笑,手指輕敲著桌麵:“周大將軍,你可知你剛剛在說什麽?顧重華欺君罔上,天生妖孽,禍亂朝綱。朕已然將他關押,絕不可能放出來!朕念你識人不清, 今日就不與你追究。此話不必再提,副將人選朕會為你安排妥當,你隻管隨軍出征便是。”


  周顯恩抬起眼,冷冷地重複:“陛下,臣說了,副將隻要重華太子。太子殿下的謀略,陛下應該比誰都清楚。離國與北戎結盟,勢如破竹,如果臣記得不錯,恐怕再過不久,就會直逼兆京了,陛下是願意守住一個重華太子,還是要守住大盛的疆土?”


  “你!”陛下睜大了眼,好不容易壓下去的怒火又冒了起來。卻又尋不出辯駁的話,隻能氣得渾身發抖。


  周顯恩沒有管他,複又往前了一步,整個人都站到了陰影中:“臣說了,有太子,便有臣。太子不往,此戰必敗!”


  他說罷,便直直地看著陛下,銀甲重靴踩在地上,如金玉碰撞。躍動的燭火順著他的眉骨往下,唯有他眼中的決然和冷意分外明了。


  “你以為朕不會殺了你麽!”陛下隻覺得頭昏腦脹,看到周顯恩的眼神,一時分不清是害怕還是氣惱。抬起手,顫顫巍巍地指著他,眼神也在一瞬間變得狠厲了起來。


  周顯恩沒有回話,眼神微動,嘴角勾起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嘲諷。還沒等陛下想清楚,就聽得一道蒼老而有力的聲音:“老身倒要看看,誰要在這兒斬殺忠臣良將!”


  話音剛落,陛下就愣住了一瞬,大殿外的小火者忽地高喊了一聲:“太皇太後駕到!”


  陛下抬起眼,就正好見到急急而來的太皇太後。他順了順呼吸,瞧著太皇太後,還是恭敬地喊了一聲:“皇祖母。”


  太皇太後往前一步,銀白的發絲盡數盤起,雖年事已高,卻依稀可見年輕時的風華絕代。她麵有慍色,卻還是沉著嗓子開口:“陛下當真如此糊塗?便是要放任大盛疆土為賊子所破,也要為一己私欲,殺了周大將軍麽?”


  陛下見她也是來為周顯恩和重華太子求情的,心下不悅,也壓低了聲音道:“皇祖母年事已高,還是應當在宮中頤養天年,這等朝堂政事,就不勞您憂心了。”


  太皇太後聽到他的話,怒急反笑,直直地看著他:“這些年,陛下一心求仙問道,丟給老身管的還少麽?如今國難當頭,危機四伏,那離國與北戎狼子野心,前線那些酒囊飯袋,城池丟了一座又一座。朝中重臣屍位素餐,克扣糧餉,指靠他們,老身還頤養什麽天年?不若現在陛下就賜老身鳩酒一杯,也好保住我皇室氣節,免得他日為賊人所辱,也不教老身瞧見這大好河山拱手送人!”


  她說罷,決然拂袖,麵上沒有一絲畏懼。大盛能有今日,周家軍功不可沒,她絕不可能放任陛下一時糊塗,而毀了大盛國的基業,寒了忠誠良將的心。況且如今形勢危急,想要擊退敵軍,定是少不了周顯恩。她今日便是以死明誌,也要罵醒這個糊塗的孫兒。


  陛下被太皇太後這一番言語說得整個人都愣住了,唇瓣微動,額頭隱隱有了些冷汗。回過神後,胸膛起伏得更加劇烈了:“皇祖母莫要危言聳聽,我大盛豈是輕易可破?過不了多久,自然會平定叛亂,剿滅賊子。”


  太皇太後沒回言,隻是望著陛下笑了笑,笑容隱隱有些冷。如今這種局勢,還能說出這種話,隻怕是他自己都不相信。便是京中垂髫小兒,都知道兆京危矣,也隻有他們這天真的陛下,還在自欺欺人。


  他無非是在忌憚周顯恩和重華,怕他們重兵在握,轉頭便來尋他報仇。思及此,太皇太後眼中閃過一絲陰翳。真是糊塗,大盛都沒了,他這皇位還有誰來搶?


  陛下重重地喘著氣,如今的局勢他心中自然也有數,可讓他放了那個妖孽是絕不甘心的。他抬起頭,冷冷地看著周顯恩:“周顯恩,朕命令你立刻出兵,不得有誤,否則,朕便對你軍法處置!”


  一直沉默著的周顯恩卻還是那句話:“陛下,太子不往,此戰必敗!”


  他說著,屈膝半跪在地,銀扣束起的墨發垂在身側,混著紅白兩色的翎羽。卻是一字一句,擲地有聲:“臣奏請陛下,放重華太子出幽庭,入東宮!”


  空蕩蕩的大殿,隻有他的聲音分外清晰。陛下還沒有來得及發火,就聽得殿外也響起了一陣整齊劃一的呼聲:“請陛下放重華太子出幽庭,入東宮!”


  “請陛下放了重華太子!”


  一聲接著一聲,此起彼伏,久久未絕。


  陛下這時才抬眼望去,就見得殿外人影綽綽,不知何時跪倒了一片翰林院的學士,決然呼喊,以頭搶地。


  站在一旁的太皇太後仰起下巴,沉聲道:“陛下聽到這些呼聲了麽?重華太子乃東宮正統,國之根本。陛下實不該將其囚於幽庭,如今戰亂四起,為安民心,請陛下放了重華太子,入東宮,為正統!”


  門外的呼聲未停,太皇太後和周顯恩也直直地盯著他。陛下抬起頭,呼吸有些急促了,他像是喘不過氣來一般,捂著胸口。喊聲鑽進了他的耳中,攪得他頭昏腦脹。他忽地身子一軟,頹然地癱坐到了榻上。


  他低著頭,癱在榻上,胸膛緩緩地起伏,良久,才咬牙切齒地道:“朕準了,你們可以出去了!”


  “陛下聖明!”周顯恩抬起眼,嘴角勾笑,殿外的那群翰林院學士也跟著直呼。


  唯有榻上的陛下,頹然地閉上了眼,整個人都攏在陰影裏,隻有胸膛還在起伏著。


  周顯恩起身,道:“臣即刻就隨同重華太子出征,望陛下保重龍體,待臣為陛下重整山河,不破不歸。”


  他說著,便和太皇太後一道退了出去,養心殿的門緩緩合上,發出沉重的響聲,直到將所有光亮都阻隔在外。


  周顯恩對著太皇太後行了個禮:“今日之事,有勞太皇太後了,臣替重華,替大盛多謝您。”


  太皇太後攏著袖子,和藹地笑了笑:“周大將軍不必客氣,老身這麽做,也隻是為了大盛罷了。此一戰,山高路遠,凶險異常,老身在兆京,恭候大將軍得勝歸來,還我大盛一個河晏海清。”


  說著,她也彎腰衝周顯恩回了一個禮,她這一生極少對人行禮,但周顯恩當得起。


  “臣必不負所托。”周顯恩,眼中閃過一絲凜然。


  太皇太後點了點頭,便往寢宮而去了。而周顯恩轉過頭,目光落在了遠方,看向的就是幽庭的方向。他一步一步踏下台階,路過那群翰林院的學士時身旁時,衝為首的謝安點頭致意。


  謝安就站在台階上,一手負在身後,壓著緋色的朝服。與周顯恩的目光相遇時,兩人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決然,隨即相視一笑,便各自往著不同的方向去了。


  唯有他們相遇時,眼中的決心,從始至終都是一致的。


  重整山河,九死不悔。


  ……


  幽庭外,一身戰袍的周顯恩立於正前方,隨後便是朝中重臣,黑壓壓的排在院牆外。樹上的葉子已然泛黃,被風一吹便落在地上。狹窄的夾道內,四麵竹樹環合,顯得幽深隱秘。


  那些大臣神色各異,皆是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左相嚴勁鬆低著頭,眼中卻是一片冰冷,重華太子要出來了,他果真是小看了這個周顯恩,可事已至此,他也無力回天了,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他搖了搖頭,也便收斂了眼中的情緒。


  周顯恩麵容依舊清冷,唯有護甲下的手臂,細看之下,在微微的顫抖。眼中更是湧動著複雜的情緒,他喉頭微動,便單膝跪地,雙手握拳,聲音幾乎呐喊:“臣,周顯恩,恭迎太子殿下!”


  夾道內,唯有他的聲音一直回蕩著。見他下跪,身後的大臣們也紛紛跪了下來,恭敬地喊著“重華太子”。


  腳步聲慢慢傳來,踩碎落葉的聲音仿佛都清晰可聞。周顯恩始終低著頭,直到腳步聲停在他麵前。他眉眼微動,抬起頭時,入眼便是一隻有些蒼白的手,手腕上還印著鎖鏈留下的紅痕。


  “顯恩。”一襲白衣的重華太子將手伸到周顯恩麵前,嘴角噙笑,用玉簪扣住的長發鋪散在身側,映著他有些蒼白的臉色。


  唯有眼底的笑意,始終溫柔。


  周顯恩低下頭,身子一僵,片刻後,才扯開嘴角嗤笑了一聲。隨即抬起手,重重地握住了他的手,就像當年,在戰場上,他們無數次將對方拉起來一樣。


  周顯恩勾唇笑了笑:“走吧,殿下,沈玨還在宮外等我們。”


  重華微眯了眯眼,眼中笑意更甚:“阿玨也來了?看來我出來這一趟,是享受不了清閑了。”


  “你以為平白能讓你出來?走了,晚了,我和沈玨就不等你了。”周顯恩嗤笑了一聲,與他相視一笑。


  無論過去多久,這一刻,他們在彼此眼中看到的,都是當年的他們。


  一個銀甲紅袍的少年將軍,一個白衣勝雪的太子殿下。


  在北疆的草坡上,那四個眼有星辰的少年。


  作者有話要說:  下午加更(七八點左右)


  第120章 出征

  皇宮外, 黑雲壓城,從城樓望下,紅領黑袍的將士們整齊劃一的列開。大盛的旌旗被風撕扯得獵獵作響, 號角聲聲, 響徹在陰沉的天空之下。


  整軍待發的將士們都隱隱帶了些緊張和期待,手中紅纓槍握緊。天色雖陰沉, 反而讓他們覺得有些熱血沸騰。


  周顯恩一身銀甲紅袍立於馬上, 滿頭墨發僅用銀扣束成馬尾,頭盔上紅白兩色的翎羽垂落,赤色披風被風吹得高高揚起。他單手握著韁繩,胸前的護心鏡雕刻著蓮花的紋路。沉墨甩著尾巴, 有些興奮地踏著蹄子。


  周顯恩忽地抬起頭,望著高揚旌旗,眼神有一瞬間的茫然, 好像想起了什麽久遠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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