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你這孩子實誠,還是你爹去吧,賀家那個滑頭還容易缺斤少兩。要不是這村裏就他一家賣豆腐的,哪個願意去他家。”李氏一麵說著,一麵撇了撇嘴。“說起來賀老二他都老大不小了,媳婦都沒討到過,你說要不是他這麽摳門,哪有姑娘不願嫁給他。哎喲喂,摳成他那樣。”


  李氏不知道想起什麽,突然又笑了起來:“上回劉大爺他相了一個姑娘,鄰村的,雖說長得不怎麽樣吧,可人家手腳勤快啊,姑娘也是個好姑娘。說是兩個人見見麵吧,賀老二非要給人家姑娘領到自己家去,說讓姑娘嚐嚐他的手藝。結果呢,把那些快要爛的桶裏的豆腐人家做了一道菜。好家夥,那姑娘也不是傻子呀,那一聞就是有味兒的,偏偏賀二自己還不吃,可給那姑娘氣得不輕。”


  說到這兒,李氏咧開嘴,大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學著賀二那日的語氣,捏著嗓子道:“這豆腐也沒壞呀,你這姑娘,還說你會持家,你瞧瞧,就是個圖我家錢財的,你這勢利眼,敗家娘們,的虧被我給識破了。”


  她這有樣學樣,惹得在場的人都笑了笑。周顯恩還是慢條斯理地吃著,神色冷淡,似乎對這些並不感興趣。


  笑夠了,李氏又恢複了平時的語氣:“然後那姑娘氣啊,哭著就跑了,結果剛剛坐牛車回去,就發現賀老二在後麵喊她,臉紅脖子粗地,那是硬生生地追了她三裏地。姑娘一看一想著這人願意追她這麽遠,剛剛請她吃爛豆腐也不算個啥。人家就下了車,當時那小臉紅的,你們猜怎麽著?”


  傅成業和傅老爹知道後麵的事,極力憋著笑。謝寧也似乎有些興趣,笑盈盈地瞧著她。


  雲裳沒忍住開口:“莫不是那姑娘心軟了,就成好事了?”


  瞧著一桌子的人就望著他,李氏心滿意足了,這才慢騰騰地道:“那姑娘也是這樣想的,下了車同他好好說道說道,這日子也能過下去。結果那賀二啊,跑的太累了,趴在地上跟條狗一樣,一邊喘,一邊上氣不接下氣的說,我讓劉大爺給了你三文錢的相看費,既然相看不成,快……快把這錢還我。”


  說著她還一邊扶了扶著腰,學著那賀老二喘氣的樣子。


  雲裳笑道:“那他也太摳了吧,那姑娘回頭得氣死了。”


  李氏笑了笑:“可不嘛,那姑娘回去啊,把那賀二罵了三天三夜的,逢人就罵。”


  噗呲一聲,連秦風都差點笑了,謝寧也沒有忍住彎了彎嘴角,桌上人一時七嘴八舌起來。


  謝寧像是想起了什麽,瞥了一眼旁邊的周顯恩,有些怕他不高興。


  食不言寢不語,他這人一向規矩多。多半還沒有見過吃飯時如此喧鬧。可鄉下人家一貫都是如此,喜歡在吃飯的時候聊聊家常,說些樂事兒。


  不過他臉上倒是看不出來什麽不悅,仿佛沒有聽到桌上熱鬧的談話一樣,神色冷淡。


  大家都在閑談,就他一個人坐在這兒不笑,也不說話。謝寧想了想,就給他夾了一道菜,衝他笑了笑。


  周顯恩沒看她,隻是隨手把她夾過來的菜吃了。


  這位李氏還在說:“那天回去啊,那賀二也不好受,不知道是誰家的豬跑了,正好在小路上,被他給撞見了。當時可給他樂的,以為自己撿了個大便宜,急忙過去,想偷一隻豬回家。結果那個豬脾氣暴,他一過來,照著他的腿就啃了一口,疼得他是嗷嗷的叫啊。”


  李氏笑彎了腰,直把眼淚都給笑出來了,“他回去一直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光是出診費就花了二兩銀子。那幾天看著他呀,疼啊,他疼的不是腿上的傷,疼的是他那二兩銀子。”


  眾人本還在笑著,就聽撲哧一聲,悶笑聲突兀地響起。這聲音有些陌生,眾人回過頭時,就見到周顯恩拿著筷子的手擱在桌上。


  他低著頭,長發遮住了臉,脊背繃直,肩頭鬆動,像是從胸腔裏發出來的一樣,一聲接著一聲的悶響。


  笑到後來,他抬手擋在麵前,別過眼,身子還在不停的抖,也不知他在笑什麽。


  大家都不敢說話了,麵麵相覷,生怕他是不高興了。


  可他也不說話,隻是極力笑著,眼尾泛紅,隱隱有水漬。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悶笑著開口,聲音不同於以往的冷淡:“豬……竟然也能傷人。”


  他說著,麵上笑意不停。


  聽他原來是在笑這個,桌上眾人提著的心也落了下去,李氏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可看他這樣的人物竟然也樂意聽這些家長裏短的話,她也放鬆了許多,附和道:“可不是嘛,這事兒咱們十裏八鄉都傳遍了。”


  見周顯恩笑了,大家更是放鬆了,紛紛說了起來,聊著聊著就把這十裏八鄉的事全說了。


  謝寧也笑了,偷偷瞧了瞧周顯恩,眼裏不自覺露出幾分柔色。沒想到他平時那樣高高在上的人,除了在捉弄人的時候笑,聽到這些閑話也會笑,而且笑起來還挺好看的。


  似乎是注意到了謝寧的目光,周顯恩別過眼,瞧了瞧她,麵上的笑意已經隱下去了,挑了挑眉,換了幾分戲謔:“我有這麽好看麽?”


  那眼神仿佛在等她誇他。


  謝寧無奈地瞧了他一眼,沒再說話了,隻是低頭的時候,沒忍住笑了笑。


  他有時候簡直像個小孩一樣。


  周顯恩似乎也沒打算等她回答,隻是別過眼,繼續用膳。以前他吃飯,是沒人陪的,也沒人敢與他同席。


  就算坐在他旁邊,也都是畢恭畢敬,生怕發出半點聲音惹了他不快。


  他不喜歡別人吵鬧,可傅家人聊天,他倒是不覺得有什麽。


  反而,還覺得挺有意思的,就好像以前他在北疆的時候,大家圍在火堆旁,吃肉喝酒。


  不過,那都是很久遠的回憶了,久到隻剩下他一個人了。


  ……


  吃過飯後,謝寧就跟著李氏在堂裏嘮家常。周顯恩倒是隨意的走了走,他沒來過這種院子,四麵通風,吹到人身上倒是舒服。


  屋外是雞鳴聲,時不時混著幾聲狗吠。


  他推著輪椅到了後院,正好看見傅成業和傅老爹在那裏編竹簍。


  他們倆就坐在一高一矮的板凳上,傅老爹手裏拿著一個大竹簍,傅成業就拿著竹條子。


  傅老爹指著他手裏竹條:“誒,你這兒錯了,這樣編下去,得出個大窟窿。”


  傅成業有些疑惑的撓了撓頭,讀書他倒是在行,編竹簍這種事情,他就是不行的。


  傅老爹就捏著他的手,親自帶著教他編,皺著眉頭道:“你得跟著我的來,不能使太大的勁兒,得掰斷嘍,你得這樣……”


  傅成業瞧著他,似懂非懂地點著頭。


  兩人的談話聲漸漸的小了,就聽得竹條折彎的聲音。牆頭種著一排鬆樹,樹葉縫隙裏傳來幾聲鳥啼。


  日光融融,一瞬間,周顯恩的眼神深邃了了起來。麵前的院子似乎漸漸模糊了,和他記憶中的樣子重合在一起。


  隻見得院子裏有一個練劍的小男孩,麵色清冷,仿佛才六七歲,可一柄木劍舞得虎虎生風。


  石桌旁,一位長相溫婉,穿著錦衣華服的夫人就在那裏做著刺繡,約莫是小孩的衣物。她時不時抬眼瞧瞧練劍的小男孩,眼底盡是溫柔。


  不多時進來了一個高大的男子,不足而立之年,英氣逼人,如同一把泛著寒光的利刃,身上銀白鎧甲未來得及褪下,周身帶著肅殺之氣。唯有見到院子裏的二人,眼底才露出幾分柔軟。


  小男孩聽到動靜,手裏的劍不僅沒停,反而一咬牙,舞得更加賣力了。


  “恩兒,練得怎麽樣?”


  見高大的男子走過來,小男孩便收了劍。仰著紅通通的小臉,朗聲道:“父親,孩兒不要用木劍了,要真正的劍。”


  高大男子笑了笑,彎下腰,瞧著他:“行,改日父親帶你去打一把,挑你自己喜歡的。”


  旁邊的婦人放下刺繡,麵上有些擔憂:“”夫君,恩兒他還小,用真劍會傷到自己的。”


  高大男子麵上似乎有些為難,他一向是聽他夫人的話。


  地上的小男孩見狀,急忙跳了跳,鼓著腮幫子撒嬌:“母親,母親,孩兒不會傷到自己的,我可以用真劍了,這木劍用著沒意思。連鄭叔叔都誇我比營裏很多將士都厲害了。”


  聽到他這樣的話,高大男子笑了笑,衝他道:“既如此,那你想要什麽劍?”


  男孩捏著小拳頭,一臉認真地指著他父親腰上的佩劍:“我要父親這把。”


  高大男子愣了愣,隨即低著頭悶笑了聲:“父親這把是陛下親賜的,是給將軍的賞賜。你啊,還太小了。”


  小男孩並沒有失落,反而勾了勾唇角,仰著頭,自信地道:“那我將來就做這天下最厲害的大將軍。”


  一聽他這滿是傲氣的話,高大男子反而笑得開懷,眼裏滿是驕傲,捏了捏他的麵頰:“不愧是我周廣林的兒子,不當將軍,要的是當大將軍,好,那父親就等著你成為大將軍,到時候我這把佩劍就歸你了。”


  一旁的夫人也笑了笑,起了幾分逗弄他的心思:“恩兒,你成了大將軍,到時候可比你父親還要厲害了。”


  高大男子笑著,將小男孩舉起來,放到了肩上:“比我厲害好啊,將來把咱們大盛割讓的疆土都奪回來,到時候,父親給你當副手。”


  小男孩抱著他脖子,耳根子紅了紅,用隻有他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說道:“父親……永遠是我的元帥。”


  四周的景色慢慢褪去,隻剩下麵前那三人的歡聲笑語。


  周顯恩眼中露出一絲笑意,不同於平時的清冷,卻像是日光融進了他的眼底。


  可眼前的畫麵一轉,慢慢染上血色。之前的高大男子倒在黃沙上,渾身浴血,銀白鎧甲破碎不堪。他睜大了眼,艱難地開口:“周家可亡,君威不可失,民心不可散……我死後,就讓我承擔下所有罪責。恩兒,好好活著,不要怨恨……”


  不要怨恨……


  周顯恩瞳孔一縮,麵上露出幾分痛苦的情緒。放在輪椅上的手都在微微顫抖,眼底血色一閃而過,卻是帶著蝕骨的恨意。


  直到身邊傳來不大不小的聲音,他眼神動了動,恢複一片清明。所有的人都如同夢中幻影,破碎開來,隻剩下在院子裏編織的竹樓的傅家父子,還有院牆上一排排的鬆樹。


  他轉過頭,神色淡然地瞧著在他旁邊的謝寧,仿佛剛剛他隻是坐在這兒乘涼一般。


  謝寧沒看出他的異樣,提了提手裏的籃子,衝他道:“將軍,我這會兒得去幫我姨母去山上摘些油菜花回來,您就先待在屋裏,等我回來就好了。”


  她說罷就準備走了,周顯恩瞧著她轉身離去的背影,垂了垂眼,眼瞼下投出一片陰影:“我和你一起去吧。”


  謝寧回過頭,瞧著他不似在開玩笑。她想了想,把他一個人留在這裏似乎也不大好。傅家人都不太敢和他說話,秦風被派去跟著做活了。


  思及此,她笑了笑:“好,那我推您過去,反正山上也不遠。”


  周顯恩不冷不淡地點了點頭,就任由她推著自己走了。


  一路上村民不少,見著坐在輪椅上的周顯恩,大家麵上都沒有什麽異樣,反而笑著跟他們打招呼。


  還有的直接問謝寧,這是不是她夫君。謝寧回答是,他們還笑著說:“你家夫君,長得可真俊。”


  周顯恩倒是沒什麽,仿佛習以為常了。謝寧一一應了,衝她們笑了笑。


  走了不多時就到了山上,漫山遍野全是油菜花,一眼望過去,花海縱橫,風中帶著花香,還停著幾隻蝴蝶。


  四麵群山環繞,鬱鬱蔥蔥。今日的天氣很好,天上的雲似乎快要低到山頭去,碧空如洗。


  周顯恩停在一旁,謝寧就提著籃子去摘油菜花了。


  她蹲在花海裏風一吹,花枝亂顫,將她的身形都遮擋住了。周顯恩單手撐著下巴,瞧著她,眼神漸漸深遠了起來。


  山風吹過,吹得袖袍翻飛,拂過手臂時就有些癢。


  他目光一轉,走了旁邊,種著一些桃花和不知名的野花,五顏六色,煞是好看。他又瞧了瞧花海裏的謝寧,她今日沒有戴珠釵,隻穿著簡單的素色長裙。


  她很適合這些素淨的顏色,他低垂眼瞼,就推著輪椅往旁邊去了。


  謝寧剛剛摘好了一籃子油菜花,有些不放心的抬起頭,想看看周顯恩在做什麽,剛剛轉過身,就看到他沒有在原地了。


  她有些慌亂地四處望了望,終於在一旁找到了他。他背著著她,不知在做些什麽。謝寧急忙走過去瞧了瞧,見得他手裏的東西,不自覺笑了笑。


  他竟是在編花環,他的手很巧,不知在哪裏學的,有模有樣。桃花做了主色,翠色藤蔓彎成環狀。


  周顯恩似乎也早早就知道她來了,最後一朵桃花插在正中的時候,他偏過頭,瞧著一旁的謝寧,目光落在她的發髻上。


  謝寧看著他手裏的花環,沒想到他竟然會為她編這些。女子都喜歡花,瞧著這樣的好顏色,她心裏也是開心的。這樣一想,似乎他之前的壞脾氣也可以原諒了。


  周顯恩轉過身,衝她搖了搖手裏的花環。


  謝寧低垂了眼瞼,就見得他抬起手,卻是將花環戴到了自己頭上,還仰起臉,瞧著一臉驚訝的謝寧,挑了挑眉:“好看麽?”


  謝寧愣了好半晌,原來他不是給她做的。她頗有些好笑地揚了揚唇角,這果然是將軍的作風。


  她倒沒有太失望,聽到他的問話,還很認真地瞧了瞧他。


  他今日穿著白色的袖袍,衣擺繡著簡單的花紋,麵色蒼白,身形瘦削,墨色長發披散在身後,慵懶地靠在輪椅上,嘴角隱隱帶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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