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第36章 宮宴

  時值晌午, 承華殿內已然升起了宴會。偌大的宮殿除了上位的太皇太後並一左一右兩位貴妃外,其下便是兩端一字排開的長席。


  右上位端坐的是左相嚴勁鬆,右相裴思翰, 其後依次以官階排位。周顯恩則坐在左上位, 謝寧也一並隨在他身旁。


  大殿裏香薰繚繞,鴉雀無聲。眾人皆是眼觀鼻, 鼻觀心, 有閑情的就低頭數自己衣服上的紋路。唯有正上方端坐著的太皇太後臉色隱隱有些煩悶,兩位貴妃倒是不甚在意,隻是端正地坐著。


  按理說主持大局的應當是是皇後,可自從幾年前重華太子被囚禁於幽庭。賀蘭皇後也自認有失教養之罪, 隨即深居九華殿,終日理佛,閉門不出。


  滿朝文武雖多次進言, 聖上卻一直不同意另立新後,但也默認了賀蘭皇後將自己禁閉宮中的舉動。一來二去,大臣們也歇了廢後的心思。


  這執掌後宮之責, 便落到了太皇太後的手中, 一並由榮貴妃和寶貴妃從旁協助。那位榮貴妃便是雍王的生母。


  太皇太後雖表麵平靜,實則不時抬眼瞧著門外,可惜除了路過的宮人,再無其他。宮宴早就到了時辰,卻遲遲不見陛下前來。坐席的人也隻能是安靜地等著。


  周顯恩倒是神色自若,挑著玉瓷盤裏圓溜溜的葡萄入口。又抬手給自己斟酒, 水聲嘩啦傾入杯中,在噤若寒蟬的大殿顯得有些突兀。


  不多時,進來了一個老太監,從邊緣小心地繞到了坐席上方,附耳跟太皇太後小聲地回稟了些什麽。卻隻見得她微睜了眼,也隻是因著大殿裏滿朝文武皆在,她才隨意地抬了抬手。嘴角還微微噙笑,朗聲道:“今日乃是小年,老身特辦了此次宮宴,邀眾卿家一道賞樂。雖是宮宴,也不論朝事,諸君不必拘謹。”


  她攏了攏袖袍,鳳眼微眯,一旁隨侍的太監便尖著嗓子高喊:“樂起!”


  如同劃拉銅鏡的聲音響在大殿,不多時,一群舞姬便魚貫而入。四下的樂師們也素手輕彈,寥落的樂聲漸起,赴宴的眾人也慢慢抬起頭,低聲寒暄起來。


  宮宴都開始半個時辰了,聖上估摸著是不會來了。但瞧著太皇太後有意將這件事遮掩過去,眾人也便順著她的意思,裝作無事發生。


  觥籌交錯間,歌舞升平,舞姬們妙曼的身姿將大殿切割成兩方。唯有坐席上的太皇太後眼中隱隱帶了幾分陰翳,隻是麵上不顯,反而一派和藹。


  殿外風雪正盛,洋洋灑灑地落下,瓊樓玉宇都被塗然成一片雪白。殿內地龍燒的正旺,幾杯熱酒下肚,坐席之人卻是瞧著其樂融融的。


  檀香木桌上擺的是一溜的瓜果時蔬,並著精致的糕點、小食。桌案縫隙點綴著幾簇梅花,嬌豔欲滴,花蕊還尤帶著些許露珠。


  謝寧本也低著頭安靜地吃著糕點,忽聞一陣清列的酒香向她攏來。她還為來得及抬眼,腰身便被一隻手摟住了,她身子一僵,麵上慢慢浮現出緋色。唇瓣微顫,偷偷抬眼瞧著貼在她身旁的周顯恩。眾目睽睽之下,他竟做如此輕浮之舉。


  但見他一臉淡然,眉眼微挑,還緩緩向她的臉靠了過來。她有些尷尬地別過眼,還好殿內喧嘩,沒人注意到他們,這才讓她的窘迫淡了一些。


  壓迫感在離她耳畔半寸的地方停了下來,溫熱的呼吸撲在她的耳垂,帶了些清冽的酒香:“你就待在這兒,等我回來接你。”


  謝寧往旁邊移了移身子,麵上的灼熱感消散了些,隻是疑惑地瞧著他。見他略歪著頭,眼中一片清冷,不似玩笑話。雖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倒也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他將身子往後靠了靠,抬手拍了拍謝寧的頭,眼神懨懨地開口:“別亂跑。”


  謝寧被他拍了頭,愣愣地眨了眨眼。隨即反應過來,蹙了蹙眉尖,趕忙抬手扶正了被他弄歪的發簪。


  周顯恩斜了她一眼,勾唇一笑,沒再理她。身子往後一退,轉了個方向,推著輪椅便出去了。


  車軲轆碾過大理石地麵的聲音被樂聲掩蓋,饒是如此,那些看似吃酒閑談的人,卻紛紛將目光投向了他。有些疑惑,有些沉思,還有繼續裝作無事發生的。


  太皇太後倒是見怪不怪了,這位鎮國大將軍向來性子乖戾,喜怒隨心。她也隻是若無其事地同旁邊的兩位貴妃交談,大殿內也恢複了剛剛的隨意。


  謝寧瞧著周顯恩的身影漸漸消失在一片白雪裏。身旁還有隨侍的小火者,一個為他推著輪椅,一個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撐著傘。但見他身上的狐裘大氅也是蓋好了的,她這才放心地收回目光。


  隻是眼神不經意間掠過一個熟悉的身影,待看清對席上的人時,她目光一滯,握著杯盞的手也微微收緊了些。


  對席上座,錦衣華服的謝楚端坐在下方,一旁的顧懷瑾則為她抬手添菜,眼中溫柔笑意一覽無遺。


  二人靠得近,似乎在閑聊些什麽,隻見得謝楚不時抬起袖袍遮麵,眉眼彎彎,杏眼柔柔地瞧著略低下頭的顧懷瑾。


  謝寧也隻是隨意地掃了一眼,便不甚在意地繼續吃著糕點,欣賞歌舞了。


  而對席的謝楚看似嬌羞地低著頭,卻是故意往顧懷瑾身邊靠了靠,見著謝寧形單影隻,眼底反而浮動出幾分焦慮。


  謝寧剛剛往這兒瞧了一眼,她定然是在謀劃如何找機會同信王解釋玉佩一事。被迫嫁給周顯恩那樣殘廢換了誰都會心有不甘。就算她不知道信王是因為救命之恩才許諾了這樁婚事。可但凡有一點希望,她都絕不會放過信王這樣的男子。說不定今日入宮赴宴,都是她特意為了接近信王而來的。


  思及此,謝楚眼中陰霾更甚。


  旁邊的顧懷瑾未曾察覺她的異樣,反而為她夾了些糕點。謝楚柔柔一笑,一抬眸對上顧懷瑾時,那雙杏眼裏就隻剩下含羞的波光了。


  歌舞看久了,也著實容易讓人犯困。不過到底是宮中,謝寧也隻是隨意想想罷了。身邊沒個說話的人,她伸出手指輕撫著酒杯的紋路。不知周顯恩去做什麽了,他讓她在這兒等他回來,也不知他說的是等多久。


  桌案上的梅花還如同剛剛摘下來的一樣,花蕊上的細雪融化,變成水珠子,順著花瓣的紋路滑下來。


  養心殿外,小火者推著周顯恩遠遠地過來了。殿外是一道九層台階,初看陡峭,踏上了最高層,再回望時則如一馬平川。


  小火者推著輪椅,從一旁的平滑的斜道上去了,這還是聖上專門為了方便周顯恩而臨時加的通道。兩旁石砌圍欄上落了雪,朱紅色的正門緊閉著,時不時傳來細微的聲響。看門的侍衛見著是周顯恩,急忙彎腰行禮,將門打開了些。


  隨侍的小火者先行一步,進去稟報了一聲:“陛下,周大將軍來了。”


  門內細碎的聲音驟然歇下,還未等聖上發話。輪椅碾過地麵的聲音突兀地傳來,混著一聲輕笑:“陛下,臣,周顯恩覲見。”


  “進來吧。”略帶了幾分滄桑的聲音響起,回蕩在大殿內,顯得有些低沉。


  殿門大開,吱呀輕響。有些昏暗的屋內就投映出一片斜長的亮光。還未進門,就聞得若有若無的煙霧氣味。


  小火者退出門外,大殿內又恢複了一片岑寂和昏暗。燭台上的長信宮燈隻在角落散著微弱的光,大殿正中放置著一鼎寶相雕花麒麟香爐,煙雲繚繞。


  香爐旁鋪著一塊團蒲,其上端坐著一個老態龍鍾的男人,一身暗金色常服,穿得鬆鬆垮垮地。斑白的頭發紮在腦後,有些淩亂的碎發就隨著煙霧輕晃。


  身形有些佝僂,眼皮浮腫,麵色暗沉。他將雙手放在膝蓋上,閉眼打坐。


  聽到周顯恩的聲音,他才緩緩睜開眼,渾濁的眼裏忽帶了幾分親和。


  他長籲了一口濁氣,一旁隨侍的太監立刻過來將他扶起,另有人為他端來鎏金麵盆,用幹淨的帕子蘸了水為他擦手。做完了這些,又披好了外袍,他才由太監扶著往塌上走去。


  周顯恩一直慵懶地靠在輪椅上,瞧著他的背影,手指搭在扶手上,眼尾帶笑。


  “看來臣來的不巧,打擾了陛下修煉的大事,臣有罪。”


  聖上顫顫巍巍地扶著軟榻,一麵屈身坐了上去,一麵隨意地抬了抬手:”你我君臣,不必多禮。”他坐定後,殿下的周顯恩遙遙相對,眼中帶著意味不明的笑意,複道,“倒是你,兩年了,怎的今日才想起入宮?”


  “今日宮宴,不是陛下相邀麽?”周顯恩斜了斜身子,輕笑了一聲。


  經他這樣一說,聖上似乎才想起今日在承華殿大宴群臣。然而國師斷言此刻乃是吸收天地靈氣最好的時機,他也便在養心殿打坐了。


  他掩麵咳了一聲,半晌才問道:“所以你來養心殿,是讓朕去赴宴?”


  周顯恩挑了挑眉,尾音上揚:“一場宮宴而已,怎能因此耽誤了陛下修煉?兩年未見,陛下倒比當年氣色更佳,端的是鶴發童顏啊,想來不日便可以登仙了。”


  聞言,聖上麵色緩和,反而還隱隱帶笑,他抬了抬手,笑道:“你這嘴啊。”


  周顯恩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忽地眸光一沉。隨意看向了團蒲上的桃木劍,眼中閃過一絲戲謔,麵上不慌不忙地道:“陛下修身養性,隻養性怎夠?臣不才,早些年間,也通曉過些許道家經義,不如將這桃木劍,借臣一用。”


  一聽他也懂道家心法,聖上一下就來了興致,讓人給他送去了桃木劍,撚著胡須道:“不知顯恩要使何心法?”


  周顯恩將桃木劍握在手中,劍尖揚起,嘴角勾笑。不過在空中挽了個劍花,門口便傳來一陣腳步聲,未經通報便踏進了殿內,那人還未開口,便聽得一陣破空之聲,瞳孔瞬間放大。


  一旁的小火者差點沒忍住尖叫了一聲,錚然一聲,桃木劍插在了門柱之上,幾乎沒入了寸餘長。


  而一身道袍的國師一臉驚魂未定地立在一旁,肩頭散落了幾縷碎發。一旁的小火者早已嚇得癱倒在地,饒是聖上都微睜了眼。


  國師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僵硬地輪過眼珠,額頭一滴冷汗砸在了地上。


  剛剛那柄桃木劍就離他的咽喉不過分毫差距,若是再偏轉一些,就直接割斷了他的脖子。


  國師呆滯地抬起頭,卻隻見陰影中,那個坐在輪椅上的男人衝他睨眼瞧著他,手指擋在唇上,漫不經心地笑道:“抱歉,一時手滑了。”


  作者有話要說:  國師:這木頭劍都進去這麽深了,你跟我說手滑??


  我有句髒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第37章 手帕

  養心殿內, 國師被迎麵而來的桃木劍嚇得驚魂未定,兩股戰戰。好在道袍寬大,正好遮住了他發抖的雙腿。


  榻上的聖上回過神, 麵帶焦急, 連腰身都立起了一些,瞧著神情呆滯的國師, 忙問道:“大師可有傷著?可需要傳太醫?”


  周顯恩眼神往一旁移了移, 沒有開口,嘴角卻是慢慢擠出一絲笑,帶了幾分嘲諷的意味。


  國師但見殿內的人都將目光投向了他,又聽聞聖上的話, 這才從剛剛的驚險中清醒過來。他仰起脖子,手中拂塵一甩,若無其事般闊步往前走著。


  背後卻是汗濕了一片, 風一灌進去就冷得他脊背上起了一層疹子。但麵上依舊一派風輕雲淡。


  他年近不惑,一襲道袍,行動間如雲浮動。麵相生得儒雅隨和, 隻一雙吊梢眼略顯違和。他淡然地行至大殿中央, 彎腰向榻上的聖上行禮:“陛下聖安,貧道並無大礙,勞煩陛下關懷了。”


  他剛抬起頭,一旁的周顯恩就挑了挑眉,手指敲著輪椅扶手,直勾勾地瞧著他, 笑道:“大師無事便好,隻怪本將軍傷重太久,這一握劍就手抖。”他眼中笑意漸深,尾音拖長了些,“下一次,您可得離遠些,當心被我割了喉。”


  國師略微低著頭,掩住眼中閃過的一絲狠厲,隨即不冷不淡地道:“貧道命數自有天定,非人力所能左右,今日也必是有驚無險,大將軍無須在意。”


  周顯恩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身子往回靠了靠。挑了挑眉,對他的話不置可否。


  大殿內岑寂了一會兒,那柄桃木劍明晃晃地插在柱子裏委實不大合適。小火者欲上前拔出插在柱子中的桃木劍,試了幾次,臉都憋紅了也沒有動它分毫。無奈其何,隻得喊來了門口的侍衛,這才將它拔/了出來。


  小火者低頭彎腰,將桃木劍捧在手上,恭敬地還回了周顯恩的手裏。


  他接過桃木劍就放在了手裏把玩,這回倒是沒有再舞劍的意思。隻是隨意地用手指撫過上麵的紋路,光滑沒有毛刺。


  一旁的國師眼瞼微跳,雖依舊一副飄然若仙的姿態,靠近周顯恩的那半邊身子卻是時刻僵硬著。


  榻上的聖上掩嘴咳了咳,也放鬆身子坐實了,兩手撐在膝上,問道:“大師昨日夜觀星象,可是瞧出了什麽指示?”


  國師沒開口,隻是瞧了瞧一旁的周顯恩。聖上了然,隨即毫不在意地擺了擺手:“顯恩不是外人,大師盡可直言。”


  國師眼中閃過一絲精光,佛塵壓在臂彎裏,猶豫再三,正欲把準備好的說辭抖出來。


  聖上的手也下意識地攥緊了膝上的衣擺,目光灼灼地盯著國師。


  國師薄唇輕啟,餘光一掃,卻見得周顯恩手拿著桃木劍,一手撐在側臉,好整以暇地瞧著他。因著他身形攏在陰影裏,連嘴角意味深長的笑都帶了幾分陰冷。


  他的聲音頓了頓,話就卡在嗓子裏卻吐不出來了。看樣子周顯恩定然是知道到了他今日要同聖上提及立儲之事,這才趕了過來。他微眯了眼,他身邊的人得清理一下了。


  聖上似乎一直在等他開口,見他半晌不語,唯恐驚擾了天機,卻也不敢催促他。


  國師略低著頭,周顯恩的目光就冷冷地落在他身上,如芒在背。看來他今日就是特意來這兒示威的,這個病鬼,就算是坐上了輪椅,看來還是不可小覷。


  他隻覺得胸口那道結疤的劍傷又要開始隱隱作痛了。思及此,眼中又浮現出一絲怨毒。


  當年的周顯恩便是個不可理喻的瘋子,當著聖上的麵也敢提劍要殺他。若不是他父親老威遠侯拉著,那一劍怕是就要刺穿他的心口了。


  如今他一個將死之人,發起瘋來恐怕隻會比以前有過之而無不及。剛剛那把桃木劍,不需要多想,就知道是他故意而為之,想給他一個下馬威。


  左右他提了立儲一事,聖上也未必會聽。這位陛下雖信任自己,倒也不至於糊塗到把立儲一事都寄托在占卜之上。而且周顯恩還在一旁,這事說出來也難辦。


  如此一來,他倒沒必要在這些小事上得罪了周顯恩,不如做個順水人情。


  國師嘴角含笑,不冷不淡地道:“貧道夜觀星象,陡覺得紫辰星雖光芒黯淡,尚且無人可掩蓋其光華。陛下所問之事,怕是得等一個變數,方可下結論。”


  聖上一聽紫辰星光芒還在,眼中浮現一絲凝重。沉吟了片刻,才移開了話題:“不知國師所言變數為何?”


  國師掐指算了算,眉頭緊蹙,緩緩道:“隻隱約窺得是在近些年現身,應當是您的貴人。其餘的還等貧道再行推衍。”


  說罷他便閉了閉眼,似乎是因為窺探天機而略顯疲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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