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第2章 夫君
暮色將至,本來還燃著安神香,此時也隻剩最後一縷白煙子了。不知為何,屋裏一盞燈都沒有,很快就暗得伸手不見五指。
謝寧一直站著,嫁衣被她攥得有些褶皺了,整個屋子裏安靜得隻剩下呼吸聲。周顯恩讓她出去後,就沒有再開口了。
可她知道她不能出去。若是新婚當日便被趕出房門,她恐怕從此真的要淪為別人口中的笑柄了。她沒有開口,直到小腿酸軟了也沒有動。
周顯恩耳力極好,聽出了擅自闖進來的是個女子,自然也知道她還賴著沒有出去。他雙目微闔,嘴角卻是勾起冷冷的嘲諷。那些人還真是千方百計地想往他這兒塞人,兩年了還不死心。
他見慣了這樣的女子,冷落一會兒,自然也就露出本性了。畢竟伺候他這樣一個殘廢之人,對她們來說已然是侮辱。他沒心思去應付這些鶯鶯燕燕,也不想理會她是誰派來的,於他而言隻是個無趣的麻煩。他不耐地開口:“讓你出去,聽不懂麽?”
謝寧本就是被迫嫁給他的,心頭自然委屈,聽他這樣說,頓時微紅了眼眶。可她到底是書香門第養出的姑娘,況且已經嫁給了周顯恩,她也不再做他想了。她捏著衣擺,輕聲開口:“大婚之日,夫君又讓我去何處?”
她的聲音輕飄飄地,還帶了幾分委屈,分毫不差地落進了他的耳中。周顯恩身子一怔,微闔的眼也睜開了些。
她剛剛喚他夫君?
心頭像是有一根弦被撩撥了一下,周顯恩眼中浮現出些許複雜的情緒。好像他那位祖母念過兩句,要為他娶妻,他一向不在意這些事,全權交托給了旁人處理。謝寧這樣說,他才想起,似乎有個姑娘幾年前同他說了親。他當時急著去疆場,就敷衍了幾句。沒想到,那家人竟將女兒給送來了。
思及此,他心頭的悸動卻在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反而攀附上一層陰鷙。他低頭笑了笑,眼裏卻是一片冰冷。他不過是廢了雙腿,竟敢不經過他的意思就塞了個新娘子進來。看來,這些人是越來越不將他放在眼裏了。
他收斂了冷笑,目光轉向站在一旁的謝寧。之前給他送通房丫頭都被他給扔了出去,這回看來是換了新的招數。他倒是不介意陪他們玩玩。
幔帳內傳來輕微的摩挲聲,素白的幔帳被一隻蒼白的手握住。稍稍用力,便四散揚起,露出一個坐在床榻上的男子。
謝寧身子一怔,猝不及防就對上了一雙冰冷的眼。天色太暗,有些看不清,可黑暗中那雙眼睛卻讓她心頭一驚,仿佛冰棱破開碎在了他的眼底。因他是坐著的,瞧不清身形,可隱約看得出是個高大的男子。一頭墨發披散在身側,白色的裏衣鬆鬆垮垮地。
她後知後覺該用團扇遮麵,不過瞧著天色黑成這樣,周顯恩應當也看不清她。她便隻是頷首低眉,別過了目光。
周顯恩習武多年,饒是在夜色裏,也比旁人看得清楚些。麵前的姑娘仿若十六七歲,穿著一襲大紅的嫁衣,肩若削成,細腰堪折,一雙眼濕漉漉的,像剛從水裏打撈出來。可在他眼裏,這樣柔弱的女子,隻要他輕輕一掐,就會變得了無生氣。
“你叫什麽名字?”許是久未開口,他的聲音帶了幾分嘶啞。
謝寧心中疑惑,交換了庚帖,他應當是知曉她的。可她還是恭敬地回道:“長安巷謝家長女,謝寧。”
周顯恩不置可否,朝堂中姓謝的,他也知曉幾個。他將身子往後靠了靠,一隻手撐在床榻上。
“國子監祭酒,謝浦成家的?”
雖然他直呼她父親的名諱有些冒犯,但以他的地位,倒也算不上失禮,謝寧回道:“正是家父。”
周顯恩淡淡地“哦”了一聲,似是不在意這些。他就坐在榻上,如同一把泛著寒光的劍插在那兒,讓人望而生畏。
“你,過來。”他一隻手撐在榻上,雖看不清神色,聲音卻冷到人心底。
謝寧身子一僵,握著團扇的手更是收緊了幾分。她忽地想起了院子外那個斷腿的雜役,還有坊間的傳聞,莫不是這個周大將軍要對她動手了?她心裏忽地又驚又怕,怎麽也挪不動步子。
周顯恩見她沒有動,揚了揚下巴,不緊不慢地道:“怕我?”
他的聲音倒是聽不出喜怒,落在謝寧耳朵裏反而讓她鎮定了下來。這是周家,就算周顯恩要對她做什麽,她也是逃不掉的。一味拒絕,反而容易惹怒他。她不敢怠慢,也便小心翼翼地移著步子過去了。
月色朦朧,依稀看得到屋內陳設的輪廓。她小心地避開桌椅,走到了床榻旁。不過短短幾步路的距離,卻讓她覺得如履薄冰。
“夫君。”謝寧垂首立在榻旁,雙手緊張地攥著手裏的團扇。她的聲音溫軟,落在人耳朵裏,像小貓爪子輕輕撓過。
光線太暗,看不清周顯恩的神色,隻是沒由頭的來了一句:“誰讓你來的?”
謝寧有些不明所以,沒有聽懂他為何這樣問。不過她還是抿了抿唇,輕聲道:“自然是我自己來的。”
周顯恩的身子往前傾了些,嘴角勾笑看著她,眼神卻在一瞬間冷了下來:“說謊。”
他的聲音像是從潮濕陰暗之地攀附而出,化作一把鋒利的刀子抵在人脊背上。屋裏地龍燒得正旺,謝寧卻在一瞬間覺得如墜冰窖。
周顯恩冷笑一聲:“我最聽不得別人說謊,再有下次,我就割了你的舌頭。”
他眼底的光漸漸淡去,全然是平靜。麵前的人從進門開始身子就不住地發顫,分明是在怕他。隔得如此近,甚至能看清她哭得紅腫的眼,還有刻意與他保持的距離。
還說是她自己要來的,真是笑話。
被逼的也好,別有所圖也罷。也是個和之前那些沒什麽區別的女人,裝模作樣。他懨懨地收回了目光,不再看謝寧一眼,隨便嚇唬她幾句,她應該就會安分了。
餘光掃過自己的雙腿時,他嘴角勾起一絲自嘲。她這樣怕他倒也正常,誰會心甘情願嫁給他這樣的人?他覺得有些無趣,心中也無端生了幾分煩悶。抿唇不語,便自顧地躺下了。素白的幔帳被透過窗戶的微風撩動,隱隱約約露出他的脊背,仿佛鬼斧神工,每一分線條都雕刻得極其完美。
謝寧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夜色從她的腳踝攀爬而上,幾乎快要將她整個人都吞沒。
“無論前因如何,謝寧進門時是自願的,也不曾後悔。”
清越的聲音響起,像枝頭的積雪栽落在地。她剛剛說完,就捏緊了衣擺。這些話,她也不知怎麽就鬼使神差地說了出來。她本意是不想嫁給周顯恩的,可她嫁了便是他的妻。說是被迫,多少也是她對謝家心灰意冷後的選擇。況且目前來看周顯恩雖然性子冷,好歹沒有像坊間傳聞的對她動手,這多少也讓她安心了許多。
周顯恩沒有任何表示,像是睡著了,回應她的隻有無邊的死寂。
月隱西樓,屋內已經徹底看不清了。按理說,新婚之夜,夫妻本該共枕而眠。可見周顯恩明顯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態度,她自然也不敢輕易靠近他。她倒沒有失落,反而微微鬆了一口氣。這位周大將軍渾身的氣勢太壓人了,她離他近了也害怕。
她躡手躡腳地走到窗台前,取下了頭頂的鳳冠。鳳冠磕在桌上發出微不可聞的響動,她一驚,不自覺地望向了幔帳深處。見周顯恩沒有被她吵醒,她才放心了些。
許是身處黑暗,她像是有了一處藏身之所一般,整個人也放鬆下來。她摸黑尋到了窗旁的金絲軟榻,輕手輕腳地就合衣躺了上去。軟榻有些窄,她縮著身子不敢翻身。之前在周顯恩麵前隻顧著緊張和害怕,此時冷靜下來,她才覺得胃裏餓得一陣絞痛。
新婦出門前不得進食,她也沒想到周家是這樣的光景。她帶來的陪嫁丫鬟被管家婆子攔在了外院,不讓進來打擾周顯恩。而他這院子裏又尋不到伺候的下人,也隻能忍忍,等到天亮了。
她盡量用手捂著小腹,將身子縮作一團,也許能逼著自己快些睡著。可又實在是餓得五髒六腑都生疼,夜色撩人,勾得她心頭的哀慟和委屈也一並攪在了一起。
若是她哥哥在就好了。她母親早逝,父親獨寵續弦郭氏,就隻有她哥哥謝安將她捧做手心裏的寶貝。謝安在兩年前去了名動天下的白鹿書院求學。他走時滿懷憧憬,讓謝寧乖乖在家等他學成歸來,考取功名,到時候定不會再讓人看輕他們。
可惜她等不到她哥哥回來了。謝寧咬著牙,把所有的哽咽都咽了回去。想這些又有什麽用?現在什麽都晚了。況且翻年便是春闈了,她也不想因為自己而耽誤了謝安進學。她已然如此了,隻惟願她哥哥能一生順遂。
她仰著頭望向霧蒙蒙的窗戶,隻覺得夜色深得一眼望不到頭。披散的長發裹著單薄的身子,因為饑餓而蜷縮的胃一陣抽疼,她伏在軟榻上,久久未眠。
月涼如水,悄然無聲,幔帳內闔著眼的周顯恩卻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時間改了:每天早上9:00
男主目前還是對身邊的人很有戒備心,就讓他再高冷一段時間,然後就開始慢慢寵老婆了!
第3章 新婚
謝寧本還餓得頭暈眼花,恍惚間一道冷冷地聲音傳來:“我餓了,去替我傳膳。”
她一聽到周顯恩的聲音,立馬撐著身子坐了起來。隻是沒大聽清他的話,猶豫了半晌不知要不要再問一遍。
“怎麽,剛剛還說不後悔,這會兒就嫌我難伺候了?”周顯恩的尾音上揚,帶了幾分戲謔的意味。
謝寧一愣,回過神後急忙否認:“我隻是睡得糊塗了,沒大聽清。”
聞言,周顯恩卻是嗤笑了一聲,也不知他在笑什麽。旋即他淡淡地道:“我讓你去傳膳,這回聽清楚了麽?”半晌,他複又開口,”你去院外吩咐秦風就行了。”
謝寧匆匆應了一聲,雖說她不知道誰是秦風,但他說了院外,也許就是那個跛腳的雜役。她下了床便推門出去了,夜裏風雪越下越大,她不過出了院子一趟,肩頭、發稍就堆了雪。
院門口還掛著燈籠,映在雪地裏煞是好看。可周顯恩的屋子,就像是隱藏在月亮後的影子,她不慎踢到桌椅,哐當聲突兀地響起。她疼得倒吸了一口氣,一想到周顯恩不喜人吵鬧,她便咬牙忍下了。
屋內又陷入死寂,直到房門被人輕輕叩了叩:“二少爺,二少夫人,晚膳備好了。”
謝寧不慌不忙地開了門,門口的丫鬟一手打著燈籠,一手提著食盒,卻沒有進來的意思。她隻好接過丫鬟手裏的食盒,正要關門就聽得周顯恩的聲音:“把燈籠留下。”
那丫鬟身子一抖,立馬連同手裏的燈籠也交給了謝寧,這才行了禮慌忙地退下。謝寧見她腳步生風匆匆離去,活像這屋子會吃人一般。
她將燈籠放在一旁,勉強照亮了方寸之地。擺完盤子,輕聲道:“夫君,可以用膳了。”
床榻上的人沉默了片刻,緊接著就是一陣衣料摩挲聲。不多時,周顯恩便推著輪椅過來了。從謝寧的方向望去,隻見得他冷峻的側臉和披散在身側的墨發。雙手一下一下地推著輪椅前行,半點目光都沒有偏轉,徑直就越過她到了桌案旁。
淡淡的飯菜香彌散開來,勾得謝寧胃裏難受。周顯恩執著銀筷的手未停,隻是漫不經心地道:“站我身後做什麽,還不過來?”還沒等謝寧回過神,他又添了一句,“我吃飯,還要聽你在一旁打鼓助興不成?”
謝寧疑惑地眨了眨眼,直到一陣細微的胃鳴響起,她才反應過來周顯恩話裏的含義,登時微紅了臉。她也實在餓了,便老老實實地坐在他對麵,小雞啄米一般扒著碗裏的飯菜。隻是她耐不住好奇,用餘光瞥了他一眼。
隻是匆匆一眼,她的目光就愣了愣。在燭光的映照下,將他的輪廓隱約勾勒出來了。他無疑是生了一張好皮相,半點不似戲文裏那五大三粗的將軍。許是因著纏綿病榻兩年,臉上多少帶了些病態的蒼白。濃密的睫毛勾起一個撩人的弧度,遮掩著漆黑如點墨的眼。
難怪他未出事之前,京中大多的世家貴女都爭搶著想嫁給他。莫說他如日中天的權勢,單單是他這副清雋的相貌就夠得旁人肖想了。
他用膳時舉止文雅,帶著渾然天成的貴氣。卻像是胃口欠佳,一桌子的珍饈也沒見他嚐幾口。謝寧失神了一瞬,她以前似乎在哪裏見過這位周大將軍。可她一時想不起來了。
“不好好吃飯,看我作甚?”周顯恩隨意地夾著菜,連眼皮都不曾掀起。
謝寧訝然地微睜了眼,後知後覺自己竟盯著他看了好半晌。這實在有些失禮,她連忙別過眼,耳垂微紅了幾分。周顯恩這一打岔,將她剛剛想的都掐斷了,她也隻記得低頭用膳。
屋子裏又安靜了下來,周顯恩隨意地挑著菜,不過嚐了幾口便興致缺缺地將銀筷擱下,用帕子擦了擦手,推著輪椅往床榻處去了。
謝寧瞧著他的背影,也隨後擱下了碗筷,剩下的飯菜還有很多。周顯恩說他餓了,她便吩咐人多做了幾道菜,卻也沒見他吃幾口。不過她心下也微微鬆了一口氣,這個周大將軍似乎也不是那麽難相處的人。想來也是,他曾是久經沙場的將軍,又怎會與她這個小女子計較。
不多時便有下人來收拾食盒,還端來了熱水供他們梳洗。一切收拾妥當後,謝寧本想躺回軟榻,剛剛坐下就聽得周顯恩淡漠的聲音響起:“明日,你就回去。”
她放在膝蓋上的手一頓,抬頭望向幔帳深處,那裏漆黑一片,隻能模糊看到一個坐在輪椅上的人。她微張了嘴,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夫……夫君,三朝回門,明日還不是時候。”她隱約知道周顯恩的意思,可她不願往那方麵去想,也不敢想。
“和離。”周顯恩的聲音不緊不慢,跟他用膳時一樣。短短兩個字,卻無端讓謝寧覺得從心頭發寒。
聽到他的話,她低著頭沉默了很久,久到周顯恩以為她睡著了。他想,她約莫是高興得說不出話了。在她心裏,肯定覺得再隨便找個四肢健全的人也比跟著他強。
月色灑進窗內,帶了一絲涼意。
“更深露重,容易著涼,夫君好生歇息。”溫軟的聲音響起,聲音不大,卻在寂靜的夜裏清晰可聞。
周顯恩眉頭微蹙,沒有回應她,隻是繼續褪著衣衫。屋子裏又恢複了寂靜,要躺到榻上時,他下意識地回過頭,動作卻忽地一滯。
謝寧還端坐在軟榻上,挺直著腰身,一雙杏眼裏攏聚著霧氣,到最後就匯成了一片,像清晨荷葉上凝聚的幾顆露珠,飄飄忽忽地打著轉。承受不住時,便無聲地落了下來。隻是她哭得收斂而又小心,淚珠子剛剛落下,就用手指拭去了。
周顯恩收回了目光,放在床榻上的手卻微微扣緊。他不懂她在哭些什麽,離開他是什麽值得哭的事?但於他而言,這隻是一場無聊又枯燥的把戲。她若是執意要賴在他這個殘廢之人的身邊不走,不是傻子,便是另有所圖。
他沒時間去搭理這樣一個麻煩。
謝寧不知道他在想什麽,隻是失了魂一般。她想過周顯恩也許會討厭她,或者當她是個不相幹的陌生人。這些都沒關係,她覺得隻要她待他好一些,或者安分守己,這日子總是可以過下去的。可她萬萬沒想到,他竟會在新婚之夜要同她和離。
眼淚無聲地滑落,從她的麵頰淌進脖頸深處,卻像是掉進了冰渣子一樣。之前所有人都在逼她嫁給周顯恩,她好不容易接受了這件事,到頭來卻是這樣的結果。他若是不想娶她,為何不早些拒絕?現如今木已成舟,她又哪有回頭的路?
她隻覺得胸口發疼,堵得欲裂開一般。
周顯恩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隻見她麵上的神色越發悲戚。他別過臉,神色複雜。她若大哭大鬧,他直接將她扔出去就是了。可她這副連哭都不敢出聲的樣子,反倒讓他有些無從下手。
他的眼神低沉了幾分,聲音也冷冰冰地:“既是夫妻,哪有新婚之夜分席而睡的?”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讓謝寧止住了淚,下意識地轉過頭,就見得一個模糊的黑影映在幔帳上。想明白了他話裏的意思,她整個身子都在顫抖。
她不能在新婚之日就被休棄,她無法想象明日她要麵臨的是什麽。屆時周家、謝家都容不下她,她又該何去何從?還有她哥哥,若他回來知道她被人在新婚之夜棄了,隻怕他會不管不顧地同周家撕破臉了。她的眼神漸漸黯淡,身子便緩緩離開了軟榻。
暮色深處,周顯恩就坐在那兒,腿壓在身下,雙手撐在床榻上,神色不明。
作者有話要說: 女主:我剛誇你好相處,你就要跟我和離?
男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