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至暗夜晚
朱墨已經走過了四十三年的人生。
她一直有著與中國大多數普通老百姓相同的對“官司”二字奇特而又俗成的認知：屈死也不打官司。
正因為有著這樣的認知，朱墨才會在接到法院打來的電話時，感到如末日降臨般的驚悸、恐慌和悲傷。
結束一天的采訪回到報社，坐在采編大廳自己的電腦前，她把采訪筆記經過簡單的整理，很快提交了稿件，然後拖著沉甸甸的雙腿，滿腹心事回到了曙光院的家裏。
進了家門，她沒有開燈。
一放下手裏的包，她就徑直進到臥室癱軟地倒在了床上，開始獨自一人在心裏消化這泰山壓頂般的黑夜。
孤獨和恐懼包圍著朱墨。
黑夜中，她尋不到一絲光亮，滿腦子的念頭都是：去不去法院？什麽時候去？不去行不行？
她找不到答案。
她就像是被人擊中了軟肋，失去了任何求生的本能。
此刻，她隻想躲，隻要能讓她躲過去，隻要能讓她不再聽見法院二字，那現在讓她做什麽都行。
她遇到了這麽大的難處，這麽大的坎兒，她不知道這個坎兒自己該怎麽邁過去，什麽時候才能邁過去。
被自己的丈夫告到了法院要求離婚，太丟人了，所以她不能不顧麵子去向其他人尋求幫助。
她想到了父母，想到了家人，可是，她不能告訴他們。
自己天天向他們粉飾太平，他們要是知道了，會怎樣呢？
尤其是父母，那麽大年紀了，父親身體又不好，如果看到他們唯一的女兒婚姻竟是如此不堪，那該多傷心啊。
不能說。不能告訴任何人。
唉呀，頭一陣陣撕裂般地痛，兩眼被淚水浸脹，加劇著那種痛感。
嘴裏的唾液也是苦澀澀的。
心跳那樣劇烈，瀕臨窒息……
朱墨似乎看到了生命的盡頭。
對，走到那兒，一切就都躲開了，一切就都解脫了，就再也不用接聽那令人心悸的電話了，再也不用被那個男人一次一次地傷害了。
對，就去一個沒有冬天的地方，那樣我就不用忍受寒冷，僅僅饑餓我是不怕的，那兒不要有人，也不要有可怕的動物，那樣就可以靜靜地坐著，靜靜地想著，然後靜靜地睡去，然後就像一陣風吹過，一切都消逝的無影無蹤，那樣就再不用害怕了，什麽都不用怕了……
“哧——哧——”，距家屬樓幾百米開外的國道上，突然傳來載重量極大的大卡車急刹車的嘶鳴聲，驚開了朱墨的雙眼。
不！不！不！那，孩子怎麽辦？讓孩子跟張智走。
不行不行，那個男人的良心已經讓狗吃了，如果他還顧及孩子，他怎麽會把我逼上絕路。
把我逼上了絕路，那孩子也就沒有了生路，我們都沒有了，那不是太便宜他了。
難道我要讓他快快樂樂地在這個世界上逍遙嗎？不，絕不，那我們就同歸於盡。
一夜的痛苦、掙紮，無邊無盡地思索，朱墨都沒能為自己和孩子找到一條生路。
眼看著窗外的黑夜被清晨的微光漸漸稀釋，陽光燦爛的一天又要到來，而這樣的日子即將離我們遠去，那你張智也不該擁有。
想到這裏，朱墨拿起手機在短信裏寫下：如果你非要以這種方式毀掉這個家，毀掉我和我們的孩子，那就讓我們一家三口同歸於盡！我會帶孩子去海東度過咱們一家最後的時刻。海東見！
寫完，她一秒鍾也沒有停留，毫不猶豫地將它發了出去。
天大亮的時候，朱墨才終於沉沉地睡去。
下午兩點，她頂著昏沉發脹的腦袋醒來，然後從床上爬起。
今天是周五，她還要到學校去接女兒。
趕到學校，最後一節課還沒有下課。朱墨和一個挨一個等著接孩子的家長們，站在用鐵欄杆圍成的圍牆邊上，伸著頭向校園裏張望。
大哥突然打來電話：“朱墨，你現在在哪兒？”
“我來學校接一諾，我現在就在學校門口。”
“接完孩子準備去哪兒？”大哥又問。
“我們直接回家，回曙光院。”
“那我一會兒也過去。”大哥說。
“那行，那我回去到食堂把你的飯也買了。”
朱墨今天可是實在打不起精神去做飯。
大哥的這個電話，朱墨感到很突然。平時，大哥很少給自己打電話，今天一定是有什麽事。
下課鈴聲響了，家長們開始湧到學校門口。
陸陸續續從大門裏走出來的孩子，一個個接受著家長們的夾道相迎。
朱墨踮著腳，盡力從站在她前麵的家長頭頂和縫隙間，在一撥一撥往外湧的孩子們中間尋找著一諾的身影。
“媽媽。”一諾突然出現在朱墨麵前。
“我看你在那兒瞅啊瞅的，都走到你跟前了，你還往別處看呢。”一諾說著，挽住了媽媽的胳膊。
“乖孩子，媽媽怎麽沒有找見你。”
朱墨要幫一諾拎書包，一諾躲著不讓。
差不多一個小時後，母女倆下了公交車往家屬院裏走，朱墨對女兒說：“一會兒大舅要來，咱們直接到食堂把飯買回去。”
食堂的晚飯很簡單。
朱墨讓師傅打了兩份拉條，準備回去自己再熬點粥。
她買兩份拉條是給大哥和一諾買的，她知道自己吃不下。
和一諾剛出了食堂門，朱墨就看見大哥從家屬院大門那邊走來。
“哥，這麽快，我還以為你得再晚會兒才能到呢。”
朱墨邊跟大哥打招呼，邊觀察大哥的臉色，想從大哥的臉上看出一點大哥為什麽突然來找她。
到了家裏，朱墨先進廚房把粥熬上，然後把兩份拉條分別盛進兩個碗裏，從廚房裏端出來讓大哥和一諾先吃。
“讓孩子吃吧，我不吃。你也吃吧。”大哥坐在單人沙發上像有心事地說。
朱墨察覺出了大哥的異常，但想不出大哥會有什麽事。
她走到電視機前把電視打開，大哥坐在那兒，眼睛盯著電視屏幕，但顯然沒有心思去看。
朱墨也害怕大哥看出她有心事，就和一諾坐在長沙發上，就著茶幾勉強地吃著另一份拉條。
半個小時後，玉米糝粥熬好了。
“哥，我給你盛碗粥吧。”
“不用，我不喝。”
朱墨仍舊盛了三碗，從廚房裏一碗一碗地端出來放在茶幾上。
電視裏，新聞聯播已經結束，大哥朝朱墨這邊看了看，然後站起來說：“朱墨，咱去屋裏我跟你說點事。”
大哥說著繞過沙發，往臥室那邊走。
一諾懂事地推了推坐在自己身邊的媽媽。
“一會兒粥涼了你自己喝啊。”
朱墨一邊交待一諾，一邊搶先走進臥室，把寫字台上的燈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