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去意已決
夜深了,朱墨已經在孩子的臥室裏睡下。
張智卻沒有絲毫睡意。
這段時間,這麽多事,他的心裏本來已經裝得滿滿的,現在,回到自己這個家裏,讓他滿是心事的腦子裏,又增添了一種無法忍受的壓抑。他感到這個房子這個家幾乎透不進一絲的新鮮空氣,他都快要憋死了。
坐在寫字台前,張智愁悶地眯縫著眼,盯著臉前幾十公分外的白色牆麵,腦子裏思緒萬千卻又空白一片。他就這樣呆坐著,許久許久,他的意識漸漸活躍起來。
張智此刻既沒有想工作上的事,也沒有想博士論文開題報告的事,更沒有想女兒學習上的事。
他此刻想的是他和朱墨。當然,他肯定不是在想朱墨是不是生氣了才去睡在了孩子的房間,她生不生氣,跟他有多大關係呢。但他此時想的事,卻又的的確確是和朱墨有關聯的。
他先是從寫字台前站起身走到房間門口,仔細聽了聽那邊臥室的動靜,然後輕輕把自己的房門關嚴,重新回到寫字台前坐下。
他從桌上拿起一支鉛筆,又隨手從一個巴掌大的活頁筆記本上撕下一頁來。
和朱墨愛寫字的習慣如出一轍,張智在工作和生活中也養成了一個習慣,隻要是條件允許的情況下,在思考問題的時候,他總是要在手頭上準備一張紙和一支筆,以便把思考問題時腦海閃現的關鍵瞬間記錄下來。
他的這種記錄很簡單,常常隻是一個字,或一個筆畫,或一個簡單的圖形。他隻打算讓他自己看明白。
想了大概一分鍾的時間,他用手裏的鉛筆在那張活頁紙的左上方寫上了一個“離”字,後麵緊跟著加上了一個“?”,又在紙的右上方寫上了“不離”兩個字,後麵也緊跟著加上了一個“?”。
寫完,他手裏的鉛筆開始隨著自己的思緒,在“離”和“不離”的下麵隔一會兒就會畫上一道,看上去就像是體育比賽時場邊的比分記錄牌。
這時的四周,沒有一點聲響,可此時張智的心裏卻是巨浪翻湧。他在做著他人生的一個重大決斷。這件事情,雖然之前他已經不止一次地考慮過,但他還沒有過真正地坐下來,認真地把這件事完完整整地想清楚,想明白。
那張紙上,在“離”和“不離”的下麵,每當他心裏權衡再三之後,鉛筆筆尖要麽停在“離”的下麵畫上一道,要麽停在“不離”的下麵畫上一道,就像是為一場比賽的雙方不停地翻牌加分。
就這樣,他在“離”和“不離”的下麵已經來來回回畫了七八次的道道。不過,這幾秒鍾就可以做完的事情,他用了差不多有兩個小時的時間。
終於,他在“離”字後麵緊跟著的那個“?”後麵,又重重地加上了一個比前麵的“?”大出許多的“!”。
這個“!”,相當於他心裏剛才進行的兩個小時的較量和搏鬥已經分出勝負,已經有了最終的結果。
這場內心的較量和搏鬥,過程是這樣的——
“離”,指的是離婚;“不離”,指的是繼續維持他和朱墨的這段婚姻。
他先在“不離”二字的下麵畫上了第一道。
理由是,“離”在他的生活裏產生的連鎖反應太強烈,他會成為所有認識他的人茶餘飯後談論的焦點。可他是個極其愛麵子的人,他怕自己應付不了那個局麵。
但很快,他就在“離”字的下麵也畫上了一道。
理由是,如果不離,後麵的許多事情根本就無從解決,而這些事情又是必須要解決的,並且要快,他沒有時間也沒有理由讓自己再拖下去。
他開始思考“離”之後自然而然會產生的那些連鎖反應。比如,“離”在實際運作起來的時候,會有很多要解決的棘手問題:女兒的歸屬,財產的分配,朱墨不同意離婚怎麽辦,如果不能協議離婚,那就要通過法律途徑,那就會產生許多不可預知的結果,這些結果自己又該怎麽應對……
於是,他很快又讓自己在“不離”的下麵畫上了第二道。
第一回合,“不離”占據上風。
但是,“不離”又顯然是不行的,他隻有走出了這一步,他今後才有路可走,他的路才會充滿無限的可能性。所以他又直接在“離”的下麵也畫上了第二道。
此刻,“離”與“不離”勢均力敵。
不行,這已經是最後的決賽,不允許出現平局,哪怕是進行加時賽,哪怕是進行點球大戰,最終也必須要決出一個勝負。
他決定“暫停”。
重新整理思路後,他讓這場較量繼續進行。
這次,他改變了較量的關注點,他不再去過多地糾纏結果,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了這場較量中所有可能成為“當事人”的身上。
他將這些“當事人”一一列出,其中有他張智,有朱墨,有苟夏青,有顏永軍,還有他張智的兒子和自己的父母。當然還會有其他許多人,但都不在眼下他要考慮的範圍。他現在隻想考慮以上這幾個無論如何也繞不過去的牢牢地定位在那裏的“梅花樁”。他不知怎麽就想到了“梅花樁”這三個字。
他首先把注意力集中在了他自己身上——
他想到了自己的人生抱負;想到了小時候家裏生活困難的窘境;想到了姐姐從小輟學打工的場麵;想到了在他上大學的時候,父親扛著裝滿了全家人的關愛和希望的大箱子,到海東去看他的情景;想到了他這個家裏唯一的兒子給張家生下了唯一的孫女時,自己母親那極度失落的心情;想到了他們張家應該後繼有人,家業興旺,張家的香火不能斷在他的手裏……
於是,他在“離”的下麵再加上一道。
緊接著,他想到了他的兒子。
想到兒子的時候,他立刻想到那句俗語“天無絕人之路”。真是的呀,我張智眼看著就這樣平淡無奇地走過了人生的二分之一,就在自己不能為家族接續香火而感到罪該萬死的時候,是我的兒子拯救了我,拯救了張家,拯救母親的楊氏家族……
一想到這些,他立刻毫不猶豫地在“離”字後麵又添上了重重的一道。
然後,苟夏青闖進了他的思緒。
他突然特別想感謝上帝,感謝上帝的造物本領,讓這個世界有了苟夏青,讓他遇見了苟夏青,讓他擁有了苟夏青;他感謝上帝,因為苟夏青,讓他在生活最黯淡無光的日子裏,給他的心靈投射進了一道絢麗多彩的光芒,讓他的生活一下子變得生機盎然,妙不可言……
他急急地在“離”字下麵,心情暢快地又加上一道。
改變思路後,他心裏這場較量的結果,已經明顯呈現出一邊倒的局勢。
這時,沒有什麽音樂細胞的張智,甚至開始在心裏哼唱起了很多年前的那首老歌《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幸福的花兒心中開放,愛情的歌兒隨風飄蕩,我們的心兒飛向遠方……親愛的人啊攜手前進,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
這首老歌在它最流行的年代裏,幾乎沒有人不會哼唱,所以,在最後“充滿陽光”那四個字上,為了盡情表達出此刻內心的歡悅,沒有多少歌唱天賦的張智,竟還唱出了原唱中每個字之間用來渲染意境的休止符。
半夜裏,張智坐在寫字台前,讓這種透徹心扉的幸福感延續了好久好久。
接下來,他不得不開始想到朱墨。
他早已經不願想起這個女人,這個女人,已經不是十幾年前的夏夜裏和他一同邊推著自行車散步,邊談論席慕蓉的詩,那種絲毫不知疲倦的雅興也深深地感染著他的那個女人了。這個女人,現在生活上不能給他帶來任何的歡愉和希望,事業上不能給他提供任何的幫助和動力,就算是為張家傳宗接代,也沒有完成她應該完成的任務,所以,還有什麽好想的呢,沒有了,一點也沒有了……
“離”字後麵自然而然地被他再添加上了一道。
張智還不得不去想苟夏青的丈夫顏永軍。
對這個“當事人”,他要等見到苟夏青再說,總之,這個男人不是什麽難解決的問題,隻要苟夏青能和自己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那就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
該想到的都想到了,該考慮的都考慮了。好啦,結果是顯而易見的。
張智右手拿著鉛筆,左手拿著那片紙,再次一一回想了他畫出的每一道筆畫的理由,最後,他頗具儀式感地在那個“離”字後麵的“?”後麵,重重地加上了那個比這個“?”大出許多的“!”,並且在這個“!”上,用鉛筆反複描繪了好幾次,就像是要告訴觀看這場較量的人,他很滿意這次較量和搏鬥的最後結果。
已經是後半夜了,夜深人靜。做完這些,張智如釋重負。他突然想起他和朱墨日常生活中的一個場景。
有段時間,他總是會在正常的下班時間回到家裏,而朱墨因為要等著坐曙光院的班車才能回來,所以,先到家的他不能閑著兩隻手等朱墨回來再做晚飯,可是他又不知道做什麽飯。
那時候,大家還都用的是傳呼機,於是,他就讓一諾給朱墨發傳呼,詢問做什麽飯,他好先準備著。
為此,有次他和朱墨說起這事。他說:“其實,做飯不難,難就難在考慮做什麽飯。”
此時此刻,張智覺得自己已經把最難的“考慮做什麽飯”的問題解決了,接下來,飯怎麽做,就不再是難事了。
想到這裏,他把那張畫著道道的紙塞進了桌上書立裏夾著的一本《赴美英語大全》裏。他知道,朱墨是不會翻看這類書的。
第二天一大早,張智感覺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輕鬆。他獨自出了家門,打車到了長途汽車站。
他要回銀城自己的父母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