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自我否定
和甄福喜交換過意見後,張智盡管很認可甄福喜所說的“要敢於走出自己的舒適區”這句話,但他經過考慮後,仍然決定,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要繼續圍繞自己的“舒適區”做文章。
因為對博士論文課題而言,開辟新的研究領域和繼續在自己的“舒適區”裏尋找課題,從開題答辯的角度來看,麵臨的風險是相同的。既然如此,他認為還是圍繞自己熟悉的領域進行選題,是相對比較穩妥的選擇。至少,十幾年的科研工作經曆,可以為他省去不少再去涉獵新的專業知識的時間。
但是,無論如何,查閱文獻是沒有任何捷徑可尋的。每天泡在圖書館裏查資料、看文獻,張智熬得是疲憊不堪。這天吃過午飯,他打算好好睡上一覺。
躺在宿舍的床上,他手裏依然拿著一份在圖書館打印的文獻來看,可不到二十分鍾,沉沉的睡意便肆無忌憚地襲來,大白天,張智竟進入了一段長長的夢境之中。
夢境的前半段,是實實在在發生過的事——
張智在博士招生考試麵試時,因為自己是一個已經有了十幾年工作經曆的考生,所以,麵試的教授就對他工作期間主要從事了哪些方麵的課題或者項目研究、取得了什麽成果、論文發表情況之類的問題,問的比較詳細。
張智在曙光院工作時,每次從項目的立項,到做實驗確定的實驗方案,再到一次次實驗得出的數據,他留存下來的記錄整個過程的筆記本已經有厚厚的一大摞。對一個科研人員來說,如果把心思用在寫論文上麵,這些筆記本上留下的東西,足以讓張智成為論文的高產者。
可是,張智卻不願將自己的精力花在寫論文上。他認為,科研成果的多與少、大與小,似乎都與寫論文關係不大,如果僅僅以發表論文的多少來衡量,那就本末倒置了。
他倒不是反對寫論文、發表論文,任何工作,都是要進行理論上的總結和升華的嘛。他隻是覺得,有寫論文的時間,還不如多做幾次實驗,讓有形可見的科研成果來說話。所以,這種想法導致的結果是,發表論文成了張智的弱項。
對考生進行麵試的有七八位教授,張智分析,自己對發表論文的這種觀點,總會有一兩位教授是認可的。
於是,在回答有關論文發表情況的問題時,他著重談了在科研院所以解決應用領域實際問題為主,在科研一線“真刀真槍”做實驗的工作特點,介紹了自己先後承擔或參與的國家“863”項目,以及“七五”“八五”國家重點科技攻關項目和“九五”重點軍工項目,間接說明了論文在科研單位被迫居於次要地位的實際情況,
在介紹取得的成果方麵,他重點講述了DTE的研製過程。該產品的研製成功,填補了國內空白,讓他獲得了他科研生涯中的第一項發明專利。
麵試現場,他感覺到了麵試老師對他工作成績的肯定,所以在回答博士學習階段打算做哪些工作、研究方向大致是什麽的問題時,他也談到了要在DTE產品的後續研究中,重點解決其強度和耐水性等關鍵問題。
最終,他取得了不錯的麵試成績。
張智獲得的這項專利,有關方麵給出的結論是“屬獨創,擁有自主知識產權,是已經工業化並大量應用的最好的產品,尚無替代產品”。
張智夢境的**,就是從他的這項發明專利的結論引發的。
夢裏的景象是這樣的——
這段時間,他在大量查閱文獻的時候驚奇地發現,在一份文獻中,有關DTE產品性能的個別實驗數據,優於他所得出的數據。也就是說,他的所謂的獨創性和自主知識產權,很可能名不副實。
但是,他申請專利時,在規定的公示期內,沒有人提出過相關的任何異議,他申報的專利也被順利授權。
文獻中出現的這個結果,讓他驚出了一身冷汗。這不是正好驗證了田教授那天對他的研究生們提出的那些注意事項——選題的時候一定要注意,如果你發現了一個極少有人觸碰的研究領域,先不要高興得太早。
張智在夢裏帶著一身冷汗浮想聯翩。
他想到了不久前同學們在一起議論的一件事。這件事是關於著名的英國物理學家霍金的一場賭局。
在兩年前的國際廣義相對論和萬有引力大會上,霍金向學術界宣布了自己的最新假說——黑洞信息並非“隻進不出”。
而在三十年前,霍金創立了聞名世界的理論體係,讓黑洞的概念家喻戶曉。
現在,他的最新假說,卻在某種程度上否定了他自己的“黑洞理論”,認為黑洞是可以“重新開放”的,黑洞所吞噬的信息,是可以以另一種形式釋放出來的,就像我們生活中的燃燒一樣,隻是信息的一種轉化而已。
經過了三十年的思考,霍金表示、他以前對黑洞的看法是錯誤的。兩年前,這位劍橋大學的物理學家正式發表了一篇論文,認為黑洞這種由星體殘骸演化成的漩渦,會保留被吞噬物體的痕跡,而且終將釋放出少量被撕碎的物質。
這是霍金對自己的“黑洞理論”一次大膽的否定。
霍金的這個最新假說,不僅修正了使他一舉成名的“黑洞理論”,而且也因此輸掉了他和另外一位科學家的一次打賭,一次科學史上著名的打賭。
一時間,學界和媒體紛紛對此事進行評論,但最終,評論的焦點卻落腳在了這一理論之外——對於“黑洞理論”,存在或者不存在,這麽“高大上”的問題,一般人的確不懂,在這件事上,最大的看點不在於“黑洞”的有與無、進與出,最引人關注的是,霍金敢於進行“自我否定”。
“自我否定?”
夢裏的張智在進行著激烈的思想鬥爭。
從霍金的自我否定背後,張智看到了一個真正的科學工作者應有的態度——對科學較真到絲毫不考慮個人的名譽。霍金的自我否定,不就是對科學精神的一種尊重與敬畏嗎。作為一個科學工作者,作為一個尊重科學的人,就不能害怕“自我否定”。
想著霍金,又想著自己,張智不知道從文獻中發現的這個問題到底該怎麽解決。
他想裝作沒有發生這件事。他想,要是自己沒有看到過這份文獻該多好。可糟糕的是,這份文獻他看到了,而且發現了自己的專利其實是不成立的,甚至可以說,簡直是在拾人牙慧。
緊接著,因造假案而身敗名裂的韓國科學家黃禹錫,竟也跟著來到了他的夢裏。
這個黃禹錫在造假案被披露之前,被看作是韓國的民族英雄,是世界克隆技術的權威,而在造假案被披露之後,他又被看作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學術騙子,有人甚至認為,他的一切科技成果可能都屬偽造。
就在幾個月前,韓國首爾大學調查委員會公布的最終調查結果顯示,黃禹錫研究小組二〇〇四年發表在美國《科學》雜誌上的幹細胞研究成果,與他二〇〇五年發表的論文一樣屬於造假,除成功培育出全球首條克隆狗外,黃禹錫所“獨創的核心技術”無法得到認證。
學術造假的後果是可怕的。
夢裏的張智在心裏為自己開脫:我不屬於學術造假,自己的情況充其量屬於那種因為發現了越來越多的理論證據後,敢不敢進行自我否定的問題。
他心裏也非常清楚,對科研工作者而言,自我否定無疑會有損個人的聲譽,但同時,也可能會因此贏得更廣泛的尊重。正如霍金,他的自我否定,贏得的顯然是人們對他的更加敬重。
可是,霍金是霍金,而自己是誰,自己不過就是千千萬萬普普通通科研工作者中的一員。DTE這項成果,可以說是迄今為止自己取得的大大小小的科研成果的“代表作”,靠此成果,這十幾年他才得以安身立命,如果自己把它否定了,那自己還有什麽。
思來想去,他沒有否定自己的勇氣,他認為他也不必有這個勇氣,他不打算去和霍金比,自己怎麽能和霍金那樣的大科學家去比。科學嘛,本來就是在不斷完善中發展的。
他又想到了甄福喜,想到了甄福喜發表的許多篇論文,甄福喜不就是通過他的幫助,在別人的論文上僅僅屬了個名,就變成了人才引進所需要的科研成果了嗎。盡管論文不是全部的決定因素,可是,如果沒有,那可是萬萬不行的。
他找到了很多可以讓自己不再考慮這件事的理由,但有一點必須引起重視的是,閱讀這份文獻後,他將徹底否定博士論文繼續圍繞DTE進行後續研究選題的想法。
他對自己說,自己不會再愚蠢到主動觸及這個課題而招致不敢想象的後果……
宿舍的門在這時被咚的一聲推開,緊接著又發出重重的咣當聲,把張智從這個長長的夢境中驚醒。
一個室友因為胸前抱著一大摞書進屋,所以剛才是用腳踢開的門,不料用力大了些,門一下子撞上了門後放牙缸牙刷、吃飯碗筷的桌子,才接連發出了大大的聲響。
室友不好意思地對躺在床上的張智連說了幾個“sorry”。
“沒事沒事,我已經醒了一會兒了。”
張智的睡意已經退去,剛才夢裏的情景還清清晰晰地縈繞在腦海裏。他睜著雙眼,把目光移向窗外。
望著初夏午後的斜陽,他問自己:“怎麽做了這麽一個夢?”
其實,他也明白,這是他讓博士論文的開題搞得心裏壓力太大了的緣故,才做了這個讓他驚出一身冷汗的夢。
他想起自己買過的一本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
那上麵說,夢對於人生,有著神奇的作用,夢會盡最大努力讓清醒的人知道,他們的日常生活和工作中發生了哪些隱藹不顯的事情,夢會讓人們有所啟發,使之對自己和對世界有一個全新的領悟。但是,夢的內容不是被壓抑與**的本來麵目。
“那本來麵目是什麽呢?”
張智意識到,這個奇怪的夢,一定是在向自己提示著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