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傷心欲絕

  消散的情緒被掩蓋過去,他丟了滴血的長劍整個人在驚恐的眼神中站了起來,然後緩緩移動著步伐。


  他的背上,胸腔,手上,腳上,都已經被無數的弓箭射穿,任誰也無法相信這樣一個人竟然還能行走在這裏,而那種毀天滅地的眼神更為恐怖。


  “快散開,不要靠近,統統不要靠近他。”君默希仿佛想起了什麽,大聲喊道,士兵們紛紛拉開距離,弓箭手依舊對準了已經變成刺蝟的蘇祈宣。


  遠遠的,蘇漫看著這一幕,眼睛早已被淚水模糊,她想要呼喊,喉嚨嘶啞,隻能張著唇吐不出半個字,君默然的懷抱很緊,她掙脫不開,也沒有辦法去逃避,隻能看著那些尖銳的利箭。


  一支一支刺穿他的身體,血肉模糊。


  這個時候為什麽沒有暈過去呢?甚至還能如此清晰的思考,清晰得幾乎能感受到他的痛苦。


  看不清他的眉眼,也看望不到屬於他瞳孔最深處的渴望,她隻知道,這一刻,鋪天蓋地而來的,是帶著絕望氣息的狂風暴雨,肆虐在她內心最深處。


  血液為何還不停歇,呼吸為何還不停止,她眼睜睜的看著血流成河,眼睜睜看著唯一的親人萬箭穿心,原來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還有什麽比起這樣的絕望更讓人窒息?


  若是能選擇,她必定會義無反顧的離開,因為留下的那個人,才是最痛苦的。


  你帶走了我生命中僅有的曙光,徒留我在黑暗的邊緣掙紮,父皇母後的期待,成了千斤巨石,我這雙手染盡鮮血,唯獨不想沾上你的一絲一毫遺憾與不快,為何最後的最後,我還是親手打碎這一切?

  蘇祈宣,你不能死……


  蘇祈宣……


  小宣……


  洶湧的淚水開始決堤,她的唇一張一合,始終無法發出半點聲音,再也不會用那乞求的眼神求看你,他的逝去將會帶走我所有的留戀。


  身體在顫抖,冷風已經穿透衣衫,滲透骨髓,但她感覺不到,此時一切都是冰冷的,包括他的懷抱,從未如此恨過,從未如此怨過……


  如此沉吟許久,忽而聞到洞簫之音。


  天地靜寂,硝煙萬縷,恍若靜止,不知從何處傳出。


  蕭聲懷了一腔愁緒蒼蒼,清哀遊絲空曳,細細辨來,卻是一曲關山月。


  蘇漫抬頭四顧茫然,聆聽綿延不絕的音色。


  蕭聲漫漫,遮不斷一點殺場喧囂和駝鈴長響。


  她神色漸漸轉淡,看著眼前已成此生絕響的一幕,隻有舊時月色夕夕如玦,似此恨連環不可終絕。


  她悵惘難言,一顆心盈盈虛虛,總是漸漸灰了下去,唇角卻因此聲揚起一抹極其微弱的笑。


  君默希靜靜握著長劍,望著遠處的一幕,此後他的人生,或許縱使戰袍上濺滿了十殿閻羅的黑血,也會常常會動搖和軟弱,也會心如刀割,更會抵不過,暗夜裏無聲的拷問與折磨。


  世界之大,唯有那麽一個人,能夠讓他目光永遠停留,此生無悔。


  縱然世人賦予他大燕的不敗傳說,他知道今日這場戰爭徹底的輸了,贏了天下百姓的歡呼,輸了他最割舍不下的愛情。


  又或者從來不是愛,隻是一廂情願的相思。


  低頭抽出長劍,於寒光森森的亮光中望見遠處飄蕩的旗幟,而她依偎在那人懷中,玄色長衫在寒風中翩翩飄動,將要欲乘風而去。


  忽然之間,心中很深很深的一動,想要伸手去握住那稍縱即逝的安寧。


  “阿漫……”


  嗓子喑了一瞬,他終究沉默無聲,讓那低微的呼嘯消散在寒風中。


  遠遠的那一點微光,映入眼中,胸口仿佛被一把揪起,空立片刻,才發覺眼前漸漸模糊,竟再看清她所在的方向。


  靜寂的刹那,蕭聲微微一沉,隨之再起。


  蘇祈宣仿佛瞬間失了控製,通紅的雙目再次散發出血光。


  眾人見狀,拉滿弓弦,漫天箭雨中,他的白衣成了血衣,仍舊定定的站立著,待眼底那紅光消散,一點一點緩緩倒了下去。


  蕭聲斷處,萬籟俱寂。


  山無數,煙萬縷,塵埃落盡九千裏,此生何寄?


  君默希身軀一震,望著蘇祈宣倒在血泊中,無法出聲,隻能垂下眼簾去瞧地上的狼藉,看它們在硝煙裏如何串成逆流成河的悲傷,然後曆經輾轉再滑落,終而殆盡。


  不知過了多久,他收回目光,一點一點的轉身,遙遙看向城牆之上,依舊緘默,片刻才舒出一口氣,卻再不複往日的神采飛揚。


  蘇漫怔怔的看著遠處,眼淚停了下來,無波的眼眸裏,空洞一片。


  隻是無盡的痛苦奔湧而至,她掙脫不開,也遺忘不掉,為何還要清醒,為何還不失去知覺?


  誰來告訴她,時光如何回轉?


  縱使黃泉碧落處,小宣啊我的弟弟,你可曾因自己這一世抱負就此雲散而痛悔不已?

  誰來告訴她,究竟是怎樣的折磨,能把那樣一人驕傲不屈的人逼上絕路。


  她想哭喊嚎叫,她要劍指青天。


  這一切究竟是為什麽?

  是誰曾笑著撲入懷中,承諾此生不離?


  難道這便是生命中的劫,逃不開,躲不過。


  這是命麽?芸朝太子的命,蘇祈宣的命,也是她蘇漫的命。


  如今還剩下什麽?

  父皇母後?兄弟姐妹?閨中密友?還是名聲權勢?

  嗬嗬!卻原來,什麽都沒有……


  她想要呼喊,早沒了聲息。


  這無聲的呐喊悶入胸膛,像一把把鋼針深深釘入,痛得鑽骨,更深了,反倒沒了知覺,她以為自己會哭泣,麵頰卻始終幹涼。


  原來這顆心髒裏,隨著他的離去,終於無淚可流。


  君默然的手漸漸鬆開,她身體一顫,滑落在地,軟軟攤在冰冷的城牆之上,眼裏爬出血絲,她喉頭抖動半晌,終於勉強擠出幾個字:“嗬嗬,你贏了,天意。可是。”掀起嘴角,泄出一個無聲的笑,“最好連我也一並殺了吧,萬箭穿心……嗬嗬。”


  風打在他身上,吹起明紫的衣袂在飛揚。


  耳邊傳來一聲呼喚,她卻於此時低低笑了起來,她愈笑愈肆無忌憚,漸漸的,這喑啞破碎的笑聲充斥了整個天地。


  “萬箭穿心,萬箭穿心。”她笑著,目光落在他依舊冷峻絕美的臉上,眼中憤恨痛憾似鐵水般將要湧出,融化一切。“我蘇漫一生,經曆過兩次這樣死而不得的絕望,剔骨抽皮之痛,肝腸寸斷之殤,想不到都是拜你所賜,罷……戲到了散場的時候,你也不必……不必再……”眸中最後一點光芒轉瞬而逝,她漸漸合上眼簾,最後那幾個字,終是沒有機會說出口。


  “蘇漫!”君默然遽然低頭,一把跪在地上將人擁入懷中,即便昏睡過去,她的意識依舊簌簌發抖。


  好不容易走到了這一步,為何抓著她冰冷的手會覺得心疼得難受,無法呼吸?她眼中的希望被生生掐斷,變成絕望,真的隻是他麽?


  他俯身,落下一個冰涼的吻。


  “總會過去的。”


  皇帝營帳中的燭光燃了又滅,床上沉睡之人始終沒有絲毫轉醒的跡象,她的臉色更加蒼白了,下巴消瘦得厲害。


  一天一夜,君默然守在床邊,藥已經灌了下去,為什麽剛還不醒來?


  他抓起蘇漫的手,感受到手心傳來的冰涼,輕輕貼在臉上,自言自語道:“娘曾說過,沒人疼的孩子手才是涼的,阿漫的手為何也如此冰涼呢?”


  “你說過不會離開,更不會背叛,可是還是沒能乖乖聽話,為什麽不相信朕?你以為朕一定會殺了他是嗎?嗬嗬!不會的,朕這樣做是唯一能讓他活下去的辦法了,阿漫,朕不會告訴你,是你親手害死了他,如果你知道了,會很傷心吧?”


  一下一下撫摸著她的指尖,圓潤光滑,滑過臉頰的感覺是那樣美好,可惜她從不肯心甘情願的撫摸他的臉。


  “阿漫,隻要你醒來,朕不會追究你這一次的過錯。”


  “阿漫,你不醒來看看小宣麽?”


  “朕已經命人將他安葬了。”


  “你若是再不醒來,朕……”堅硬的核霎時就哽在喉嚨中,原來他已經沒有什麽籌碼可以用來威脅了,難怪她再不願意醒來,可是軍醫說她已經有兩個月的身孕了,她不是恨朕殺了她的孩子麽?這一次,不會了,她以後還會有自己的親人,孩子了,為什麽她還不醒來?


  他沉默一瞬,終於苦笑。


  天邊霞光流雲,忽忽一日已過,昏迷的第三日。


  “阿漫,你再不醒來,朕要將你帶回皇宮了,明日啟程,端木離已經送來降書,還有舅舅……朕終於不再受到任何人的威脅,你高興嗎?”


  “普天之下,我隻允你,與我並肩同看,天地浩瀚……”


  昏迷的第四日,高燒不斷的情況終於有所減弱,蘇漫自迷惘中醒來,熟悉的營帳,熟悉的氣味,腦中有一瞬間停滯,想要嚐試著抬起手來,渾身都像是被拆開然後重新組裝,根本使不上半分力氣。


  她側過頭去,眼前空無一人,隻是鼻尖還能聞到淡淡的藥味,這般狀況,還不如就此沉睡,長眠不醒。


  眼眶酸澀得厲害,隻是再流不出半滴眼淚。


  “小宣。”


  她眼神漸漸由茫然轉為空洞,那樣慘烈的一幕,已經溶入血液,滲透骨髓,再也不忘不掉,忘不了。


  那些密密麻麻的羽箭,穿透他身體的同時,也穿透了她的心,那一刻,她曾想要追隨黑暗的靈魂而去,再也不必留戀世上的最後一絲光明。


  熟悉的腳步聲傳來,她甚至眼皮都不會抬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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