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節

  霍不疑低頭道:“李闊被我一箭射中要害,撐不了多久。何況此人暴烈粗蠻,現下這等慢條斯理的舉措,不像他的行事做派。你還記得適才我們在李夫人內居所見麽?那些死去的婢女,各個神情愉悅,麵帶笑容——這是壯烈殉死的樣子麽?”


  少商回憶起來,緩緩道:“你說的對。她們那樣子,像是聚在屋中飲酒玩耍,毫無所知的飲下毒酒——這毒藥應是沒有痛楚的。”


  “還有那李夫人的屍體——床榻上死去的女子並非李夫人,你還記得她的手指麽?”


  少商道:“記得,那雙手柔軟幹淨,白白嫩嫩,毫無勞作痕跡,應該不是婢女假扮的。”


  霍不疑道:“就是太幹淨了才可疑——未必隻有夫人才有那樣一雙手,高門大戶中,夫人的貼身婢女也不會如何操勞。更要緊的是,屋內有一張使用多年的名貴古琴,可那死去女子的手指上,卻沒有半點操琴留下的指繭。”就算撥弦可以佩戴保護手指的玳瑁指套,但按壓琴弦卻最好用自己的指腹。


  若少商是位正兒八經的高門貴女,她應當也能發現那具體女屍手上的異常,可惜少商是半個西貝貨,從沒全麵的接受過貴族淑女教育。聽了霍不疑這番分析,她臉上有些窘。


  石壁後再次響起機關的哢啦聲,眾人對麵的石牆上忽然移開一扇一尺見方的小窗,然後探出一個腦袋——眾人齊齊去看。


  此人麵貌凶悍,一雙亂七八糟的濃眉猶如兩柄鬼頭刀,直直的落至太陽穴,照程少宮的說法,這等麵相屬於命中帶煞,刑克親眷——此人正是大家在城牆上見過的堡主李闊。


  少商戲謔的睇了霍不疑一眼,仿佛在說‘你也有猜錯的時候’。


  霍不疑緊盯窗口,眉頭一皺,仿佛看出了什麽,迅速拉少商後退數步。


  少商不解,再去看李闊,隻見他眼珠凸出,瞳孔凝固空洞,眼白上血絲密布,臉上既無表情,也無情緒,甚至帶著一股奇特的詭異。她剛開口:“李堡主……”


  話未說完,這顆頭顱淩空飛了過來!少商的聲音戛然而止。


  沒有軀體,也沒有手足,就這麽一顆孤零零的頭顱在地上滾動,最後停下來,露出死不瞑目的可怖麵孔,若非剛才霍不疑拉少商後退幾步,這顆詭異恐怖的腦袋就會落到她腳下。


  少商一股寒氣直冒,霍不疑感到女孩身上傳來的顫抖,慍怒道:“十幾年來在下見過死人無數,夫人這點伎倆能嚇到哪個?!”


  袁慎站在屍堆後麵,憤怒高喊:“有種就出來,鬼鬼祟祟算什麽東西!”


  石壁後傳來一陣女子的斯文笑聲:“隻是個小把戲,諸位莫惱……袁公子,多虧了你,不然我還不能一網成擒,不枉我費盡心力從田朔手下保住你的性命。”


  聽見這似曾相識的聲音,少商脫口而出:“王延姬!你是王延姬!”


  一名秀致端莊的華服少婦緩緩出現在小石窗後,容貌淡然清麗,正是六年未見的王延姬,已故樓家二公子樓犇之妻!

  幾名侍衛尚不明白,但霍袁程三人立刻全明白了。袁慎與少商一時呆若木雞,霍不疑飛快的思索逃生之法,然後回頭向梁邱飛使了個眼色。


  袁慎從屍山後走出來,胸口氣血翻滾:“王延姬!這些,所有一切,你籌劃了多久?”


  王延姬盯著他們三人,冷冷道:“就從亡夫樓子唯自刎那刻起。”在她心中,李闊顯然不算她的丈夫。


  霍不疑肅色道:“樓經夫婦是你殺的?”


  王延姬道:“不錯。那賤人是我派人假扮盜賊截殺的,三刀六個洞,慢慢放血咽氣的。樓經那個偽君子,我買通他身邊服侍之人下的毒——可惜公孫憲怕露馬腳,不肯將他毒死張氏的毒藥借給我,隻好讓樓經死的舒坦些了。”


  少商不敢置信:“為了給樓犇報仇,你不但勾結公孫憲,還是嫁給……嫁給李闊……!還有樓縭!你怕她認出你,所以才裝的病弱,不肯多現身人前!偶有幾次出門赴宴都讓婢女假扮!”


  “不錯。”王延姬毫不否認。


  少商腦門發脹:“對了,還有駱濟通,難道她也是你殺的?你殺她做什麽,你想殺的是我啊!不對,我殺我做什麽,又不是我害死樓犇的!”


  王延姬雙目赤紅,厲聲道:“你敢說與你毫無相幹?!子唯驚采絕豔,可恨樓經夫婦嫉賢妒能,處處壓製他。他迫不得已,鋌而走險,你們卻死死咬住,不肯放過他!”


  少商被她怨毒的眼神嚇的後退一步,霍不疑道:“堅持追查樓犇的是我,比對樓犇筆跡的是袁侍中,的確與少商不相幹。”


  少商沒好氣的拍了他一下,霍不疑趁機往側麵踉蹌數步,離開王延姬的視線範圍,然後迅速將腰囊交給剛躲到柱後的梁邱飛——僅僅一瞬,他又站回到少商身邊。


  少商瞳孔一縮,依舊維持著那副嬌嗔的樣子,其餘侍衛恍若未見,而袁慎忙著氣急敗壞,是真的沒注意到。


  “樓犇栽贓嫁禍,欺君罔上,屠戮銅牛縣令滿門,死有餘辜!”袁慎憤恨道,“你為了這麽一個人倒行逆施,莫非不管你王家滿門的死活了?!”


  王延姬平靜道:“子唯是忠臣良將也好,亂臣賊子也罷,他死後位列仙班也好,下十八層地獄也罷——他都是我最最心愛的人,是我的血肉,我的命。你們害死了他,讓我生不如死。不論你們有多大的權勢,我都要一個個算賬。”


  “你,你……!”袁慎氣的唇顫氣結,他就知道,他就知道,自己這輩子與‘情深似海至死不渝’的人犯衝!他氣的差點站不住,隻好撐著一旁的宮柱喘氣。


  少商與霍不疑對視一眼,明白此時需要拖延時間。


  霍不疑先問:“李闊也和你一道圖謀不軌?”


  王延姬不屑道:“他隻是個易怒好騙的蠢貨,梁無忌嚴厲執行度田令,讓他老大不高興,我與田朔稍稍攛掇幾句,他就怒不可遏,什麽都肯了。”


  少商提高聲音:“不對,樓犇死於六年前,公孫憲安置兒子卻是十幾年前的事,難道他能未卜先知?”


  王延姬驕傲道:“子唯交遊廣闊,消息四通八達,他早就探知公孫憲偷偷將兒子送至中原,本想留到朝廷征蜀時要挾公孫憲,便可立下大功,誰知……哼哼……!”


  少商疑惑:“既然樓公子知道朝廷數年後會征蜀,那時再好好立功也一樣啊。”


  “你知道什麽?!”王延姬尖聲道,“子唯心高氣傲,不願給人做馬前卒。他雖預知朝廷數年後必將征蜀,但苦於沒有權勢,無法施展手段才華,這才提前設局,想在朝堂中謀得一席之地!”


  “好好好,你家郎婿天縱英才,滿朝文武都有眼不識金鑲玉行不行。”少商無奈道,“我心中有一疑惑,那公孫憲究竟是如何將兒子弄進田家堡的,請夫人不吝賜教。”


  王延姬冷笑一聲:“這有何難。田家老堡主有個出身卑賤的外室,數年後色衰愛馳,老堡主就不大去見她們母子了。後來那外室之子病故,公孫憲便將自己差不多大的兒子頂替過去。那外室早已失寵,生怕死了兒子自己更沒出路,就答應養育田朔。”


  “起先,公孫憲隻想給兒子找個穩妥的藏身處,不過當八年前陛下平定隴西,公孫憲就知道朝廷一統天下之勢已成,蜀中必不可保,便讓田老堡主的兒子們一個個‘因故身亡’。等老堡主最後一子墜馬而死,就不得不接回那外室之子了。對,就是田朔。”


  “這田家也太倒黴了!”少商咋舌,“那駱濟通又是怎麽死的?”


  王延姬忽然陰陰一笑:“我知道你們想要拖延時間,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們,這座地下宮殿是先秦匠人所建,構造精密厚實,每一層都覆有兩尺厚的石板,而你們適才滾下來的通道已被巨石封死,外麵的人馬想進來少說也要挖掘半日。”


  少商有些不信,霍不疑卻道:“不錯。這座地宮高約五六丈,可我們適才滾落下來的高度,十餘丈不止。如我所料不錯,我們頭頂上還有一層地宮,是也不是?”


  王延姬撫掌讚道:“不愧你年紀輕輕便能位列重臣,果然名不虛傳——不錯,我們如今身在地下宮殿的第二層,上麵還有一座三倍於此處大小的宏偉殿宇。”


  霍不疑眼中一閃:“三倍?這麽大的地方,加上此處,都能容納一千多人了罷。”


  王延姬大笑:“你猜的不錯,五百名死士,一千名壯勇——都是公孫憲多年豢養的心腹,原本是他們父子東山再起的本錢!”


  “這些人都去哪兒了!”霍不疑上前一步。


  王延姬淡淡道:“你們死前,我會說的。”


  這時少商聞到一股淡淡火油味,循著氣味去找,發覺殿宇東北部的穹頂上,倒懸著一座小小的玄武雕像,不知何時它口中露出個拇指大的小口子,緩緩流出濃稠的黑色液體。


  袁慎也看見了,驚道:“你想燒死我們!”


  王延姬笑的暢快:“你們放心,這火油得流一陣,我們還能說一陣話。”


  “早知要命喪於此,好歹讓我先了了娘娘的遺願啊!”少商無力的靠著宮柱,一臉半真半假的懊惱。


  王延姬冷聲道:“你該多謝宣太後,若不是她薨逝的及時,死的就是你大母了。”


  少商一愣:“什,什麽,這與我大母有何相幹。”


  王延姬緩緩道:“霍袁二人,一個位高權重,重兵環繞,一個出身貴重,前呼後擁,我該如何找他們報仇呢?隻有從你身上下手,以你為餌,不愁他倆不來。可你不是在深宮中,就躲在家裏,我無從下手。但若是你大母過世,到時我買通幾個儒生唱唱高調,攛掇你們全家扶棺回鄉盡孝,路上不就有機會了?誰知……”


  “誰知宣娘娘先薨逝了。”少商傻呆呆的,“還留下遺願讓我去她家鄉,然後我大母就病愈了。”難怪程母那麽好的身體,說病就病,連兒女都叫回床前了,又說好就好了,“好厲害的算計,我都有些敬佩你了。”


  王延姬道:“我派人從樓縭處打聽到你的行程,原本也是打算等你回程時,途徑姚縣再動手,到時慢慢炮製你,誰知人算不如天算……”


  她快意的笑起來,“不過這樣更好,你們三個如今都在我手中,任我殺刮!”


  “既然天遂人意,不如我發個慈悲。”王延姬一臉殘忍的笑意,“程少商,你們三人中我願意放出一個。你說,我放誰好呢?”


  少商歎息,不會吧,這麽老的招數——“放誰都行啊。”她意興闌珊。


  王延姬冷下臉色:“你可想好了,待會兒我一聲令下,這座殿宇立成一片火海,你們都會活活燒死!”


  少商微笑道:“我說的是真話。你若放掉我,霍大人必然高興,你若放掉霍大人,那我就心滿意足了,你若放掉袁公子,那我與霍大人就生死一處——無論怎樣,都很好啊,你看著辦吧。”


  袁慎抬頭,沒好氣的歪了歪嘴角。


  霍不疑輕笑出聲,也隻有女孩這樣頑皮聰慧,才能將這等為難的生死抉擇變成個笑話。


  少商轉頭,甜笑著邀功:“我說的對吧。”


  “對。”霍不疑摸摸她的頭,滿眼寵溺,“你說的話從沒不對的。”


  王延姬一計不成,麵罩寒霜:“好,那我換個說法。若我要你殺一人,換取另一人活命,你會選誰?”


  袁慎立刻席地坐下了——廢話,女孩當然不會選他,不然自己就不會被退親了!五年心力付諸流水啊,想起來就心疼!好吧,自己也算體會過一場真愛了。


  霍不疑垂睫而站,一手扶著宮柱,另一手稍稍捏緊。


  少商似乎想都沒想:“自然是霍大人。”


  王延姬有些意外:“你倒是薄情,也不怕袁公子難過。”


  “袁公子是我好友,自從退親後,我原打算過個二三十年再見他的。托夫人的福,我這麽快又見了他,還因為急著知道他的安危,將霍大人拖下了水——我以為,如此已算是盡摯友的情分了。”


  王延姬一時語塞。


  少商平靜道,“不過嘛,人總有遠近親疏,我若知道這裏有夫人的陷阱,無論如何都不會讓霍大人跟著來的。”


  霍不疑含笑看她,仿佛全身都放出喜悅的光彩。


  王延姬看他們情意纏綿,愈發憤怒:“你……”


  “你說夠了麽?”霍不疑冷冷的打斷她,“你若說夠了,就讓我說兩句,你看看我說的對也不對。待我說完,夫人差不多就能點火了。”


  王延姬看火油流下來在地麵上形成的麵積,冷哼一聲。


  “夫人適才說人算不如天算,這話不錯。可夫人算計的再周祥,卻不料想接二連三的遇到意外。”霍不疑雙手負背,步履穩健的走前幾步。


  “第一個意外是袁侍中。夫人沒想到他誤打誤撞的摸到田家屋堡,為免打草驚蛇,壞了你們的大計,你就用計將袁慎一行誘入深林,不聲不響的圍殲之。”


  袁慎側過臉去,不讓別人看見他臉上的淚水。


  “第二個意外是駱濟通。這個意外更為致命,直接打亂了夫人的計劃——若是駱濟通得逞,要麽少商死在駱濟通手中,夫人就無法拿少商誘捕我了;要麽是少商逃脫,但是成了驚弓之鳥,就此躲回安國郡或州牧的治所,等事情查清後再啟程。”


  “這時夫人聽說我也來了,於是一不做二不休,讓田朔派出蜀中死士,趁夜屠滅駱濟通一行人,還刻意留下公孫氏餘孽的痕跡。我心生疑竇,自然會循著蹤跡一路跟來姚縣。”


  王延姬冷笑連連,一言不發。但少商看她神情,猜霍不疑應是說中了。


  “整件事的幕後主使就是你與田朔兩人,不過你們二人目的不同。你為的是報仇雪恨,需要公孫憲父子的人脈與勢力。田朔為的是攪翻天地,渾水摸魚,他需要你替他謀劃——尤其是公孫憲死後,田朔沒了主心骨。之後,你們引誘蜀郡守將史新叛亂,煽動地方豪強反抗度田令,伺機謀害太子,一環環絲絲入扣,真是好算計……”霍不疑道。


  王延姬冷冷道:“我可沒說過要謀害太子,這都是你自己猜的。”


  霍不疑不在意的笑了笑:“你適才說,原本打算少商回程時途徑姚縣再動手,到時可以慢慢炮製她——你憑什麽慢慢炮製她。若她不見了,樓垚必然會四處求助,不說陛下和娘娘,就是梁州牧與曲夫人也不會袖手旁觀,到時你的底細必然會被翻出來。”


  “你那麽說,是因為屆時豫州已是一片亂局。什麽亂局能讓梁州牧也自顧不暇?”霍不疑盯著王延姬的神色,“太子身邊有人給你們通風報信吧。”


  王延姬胸膛起伏,麵色變幻:“……我不知道!”


  “起初我也疑惑,你們如何能夠引誘太子入轂,後來我想明白了——其實沒那麽難。”


  霍不疑步步緊逼,“太子隨身帶了數百護衛,隻要買通其中幾人,讓他們按時通報,你們就能知道太子的行蹤了。太子微服私訪為的是什麽,為了查訪鄉野如何看待朝廷政令。你們隻要對症下藥,就不難將太子引過去,我說對也不對!”


  王延姬冷汗涔涔,麵色發白:“你說的都對又如何,你們轉眼就要死在此處了,你以為你還出的去嗎?!”


  霍不疑朗聲大笑,然後定定的看向她:“我想出去,自然就能出去!我們身後那條通道雖被堵住了,可是既然你能下來,自然可走之路——我說不錯吧,通道就在你身後!”


  王延姬冷笑:“有本事出的來再說吧!”


  “你難道沒看見轟天油火彈——就是今日炸開你家屋堡的那種火器。”


  王延姬得意道:“我知道,是以才臨時變動計劃,將你們誘來第二層地宮。這樣小的地方,你們一旦使用那種火器,巨大的炸裂威力會將你們自己也撕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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