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節
少商沉默了會兒:“你這樣殫精竭慮,並不隻是為了救袁慎,是麽?”
霍不疑注視著女孩:“發現第五成至今,你不曾提過袁慎一句,你怕他死麽?”
少商閉了閉眼,聲音微微發顫:“他在人前總裝的謙恭有禮,隻在我跟前提過將來要位及人臣,累世三公。我真想不到,他,他可能會死在這種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你不會又疑心我對他餘情未了了吧。”
霍不疑失笑:“自然不會。”其實他心中想的是,別說‘餘情未了’,就是袁程二人情意正熾他都非要插上一腳,何況區區‘餘情’。
“你老實告訴我,如今情形是不是不大好。”少商道。
霍不疑沉吟,緩緩道:“你有句話說對了,陛下平定天下太快了,便落下了許多隱患。天下大勢如山不平,若是一陣鋪天蓋地的山石洪流覆滅顱頂,固然傷亡慘重,但什麽崎嶇不平也都沒了,偏偏……”
他沒說下去,反而道,“當你在曲夫人處盤桓敘舊時,吳大將軍已將幾股來勢最凶猛的叛亂移平。尤其是徐州,因其地處要衝,乃兵家必爭之地,於是幾路大軍齊心協力,一早將那裏清理幹淨,太子才動了微服私訪的念頭——然而就在殿下動身不久,就傳來蜀郡史新造反的消息。”
少商急的起身:“若情形這樣嚴重,那趕緊派大軍來幫忙啊,隻我們怎麽夠!”
“哪裏還有大軍啊。”霍不疑靜靜發問。
少商一愣:“那……兗州大營呢。”
“兗州大營已經空了。”
少商怔怔的坐下。
“朝廷就那麽點人,國庫就那麽些財帛糧草,西北和漠北的守軍不能動,不然草原與大漠諸部都會聞著血腥味踏馬中原。吳大將軍南下蜀郡去平史新了,其餘幾位將軍各自領軍在青幽冀三州繼續平亂。兗州大營早空了,若不是為了看顧太子,我也該跟吳大將軍去蜀中——大將軍近來身體不好,他年歲不小了,戎馬倥傯這些年,傷病累積,陛下一直很擔心。”
少商一顆心七上八下,最後氣惱道:“都是太子殿下不好,亂跑什麽啊!這回找到他,說什麽都不許他胡來了!”
霍不疑笑道:“殿下行事還是有章法的,他假作世家公子遊曆江湖,隨行的東宮侍衛與虎賁們或明或暗在旁護著,並定期讓人回來傳書保平安,出去這麽久也沒什麽事,就是……”
“就是怕有人存心加害。”少商補充。
霍不疑歎道:“總之,有公孫氏餘孽的蹤跡,袁慎及其家將部曲又無端失蹤,總叫我不能心安。我心中隱隱覺得,若能查明袁慎一行人的去處,太子的危難自解。”
少商撐腮凝思,鄭重道:“你說的對,先把袁家這幫人找出來再說!袁氏也是這幾十年風風雨雨曆練過來的,袁州牧又在外任封疆大吏多年,他派給獨生子的侍衛與家將絕非泛泛之輩!可這些部曲家丁居然都無聲無息的不見了,可見其中必有陰詭情事——你覺得那兩座屋堡,哪座更可疑些?”
“田家堡。”霍不疑道,“我觀過地形,那裏易守難攻,四野閉塞。有那等地形,即便袁氏子弟驍勇善戰,但到底人數不足,一旦被誘入轂中慢慢殲滅,外麵未必能察覺。”
“好!那咱們就好好準備,我倒要看看,什麽了不起的牆壘能扛的過我的火藥!”
兩人如此這般商議,都以為八九不離十,誰知計劃趕不上變化,次日樓垚與程少宮帶回來的消息頗有些喜感。
田家堡家主年輕,李家堡家主年長,照一般思路,必是前者性烈氣盛後者圓滑緩和,誰知樓程二人上門行詐時,田氏家主滿口應承笑容可掬,口口聲聲歡迎隨時來搜查屋堡,願意證自身清白,反而人至中年的李家家主派頭驚人,不但噴了樓程二人兩臉唾沫,將上至皇帝的度田令下至梁無忌的治理罵了個狗血淋頭,最後隻差沒放狗咬人了。
少商又問李田兩家的詳情,樓垚就尷尬了,囁嚅道:“之前這兩座屋堡不在我縣轄內,是鄰縣王大人管的。今年梁州牧才將那片地界劃入姚縣,是以……許多事並不清楚。”
“這是為何?”少商不解。
霍不疑笑道:“大約是度田令的緣故。那兩座屋堡在地方上想必頗有權勢,多年來與官府交好。梁州牧怕當地縣令徇私放縱,便來了個釜底抽薪,直接將那片地劃給阿垚管轄,這下他們之前的經營就都不管用了。”
“怪不得陛下總誇獎梁州牧,的確有能耐啊。”少商服氣。那麽多州郡的地方官因為度田令執行不力,被皇老伯貶的貶殺的殺,唯梁無忌出類拔萃,曲泠君這回算嫁對人了。
話雖這麽說,目前情形卻不大妙。樓垚隻清楚那兩座屋堡的覆蓋範圍田畝人戶族係譜籍等等等等,其餘屋堡主人的人品家境交友情況一概雲裏霧裏。
本來地方官的家眷與當地豪族的婦孺總會有些交集,奈何何昭君自有孕後甚是緊張,這大半年來為著保胎靜養連縣城大門都不肯出,隻有樓縭代表兄嫂出去赴過幾次賞花宴納涼會什麽的。
“阿縭說,田家主君雖然年輕,但姬妾眾多,光是夫人就並立了三四位,筵席上吵吵鬧鬧的她也分不大清。李家主君有些不好的名聲,據說是娶一個死一個,本地都沒有門當戶對的人家肯跟他結親了,前幾年隻好從外頭娶來一位。不過李家的新夫人體弱多病,甚少出門,阿縭也隻見過幾回。”樓垚努力回憶堂妹的說辭。
“嗯,一個三妻四妾,一個克妻無數,這兩家倒是對仗工整。”少商開槽。
霍不疑笑著睇了一眼詼諧淘氣的女孩,再問樓程二人對兩家的看法,這時候就顯示出程少宮體察入微的好本事了。
樓垚躊躇著說道:“從兩家應對來看,田家應是清白無辜的,不然也不會坦然讓我們搜查了。那李家堅不聽命,暴戾不堪,應有不妥。”
“非也,我看這田朔(田家堡主君)額窄腮陷,印堂陰仄,不似磊落之人,與他冠冕堂皇的說辭絲毫不襯。況且此人作態太過,大忠似奸,敦厚熱情近乎偽匿了。”程少宮道。
霍不疑點頭道:“不錯。除非別有隱情,否則自家堡壘被地方官吏說搜就搜,還笑臉相迎,若天底下的豪強大族都這麽好說話,如今也不會因為抗拒度田令而烽煙四起了。”
樓垚愣愣道:“難道李家反而是無辜的?”他忍不住摸摸險些被惡犬咬到的手臂。
程少宮神情鄭重:“其實,我覺得李闊(李家堡主人)也很是奇怪。這人叫囂起來不可一世,簡直狂悖不堪。他牢騷梁州牧幾句也就算了,竟連陛下和朝廷的政令都罵了——難道他不怕日後事態平息,朝廷跟他秋後算賬?”
少商摸摸發涼的後頸:“可是,李家堡的地形我看過了啊,不但四麵平坦,無遮無蔽,而且鄰近本郡最大的一處集市。袁慎出門時少說帶了兩百名侍衛,就算他糊塗,他身邊的家將也知道不能讓所有人都進入屋堡,容易被人關門打狗。可若是有一部分人在外麵,真廝殺打鬥起來,附近的百姓怎會毫無察覺?”
話說到這裏,似乎進了死胡同,三人一齊去看霍不疑。
霍不疑絲毫不為所動,語氣平靜道:“既然田家願意讓我們搜,我們就去搜上一搜。”
事不宜遲,霍不疑即刻就率軍出城,程氏兄妹隨同,原本他們打算讓樓垚留下看守縣城,何昭君卻堅持讓丈夫跟去,還將何氏部曲分出一半隨從。她堅定道:“縣城有我呢,我會緊閉城門,小心戒備的,你去忙大事。”
少商知其用意,若樓垚能在太子跟前刷上一波功勞值,以後前程就會順當許多。她笑道:“你當年連外放都不肯讓阿垚去,如今倒狠得下心了。”
何昭君歎道:“人總是要長大的,以前有家族父兄庇護,什麽都能任性著來,如今不一樣了,我們得為孩兒們多想想。前人種樹,後人乘涼啊。”
少商不無感慨,嘴上卻戲謔道:“這才生了一個兒子就口口聲聲‘孩兒們’了?安成君您想的可真遠。”
何昭君白眼道:“這不還有你嘛。有你在,阿垚出不了事!”
少商再度敗下陣來——有句話說的好,口齒再犀利的大姑娘也別和嫁了人的小媳婦耍嘴皮子,古人誠不欺我也。
當日晌午啟程,途中經過幾座安詳和煦的村莊,幹燥馨香的秋日陽光下,成熟的金色莊稼形成燦爛喜悅的麥浪,一望無際,看的人神清氣爽。霍程一行人不願叨擾忙碌收割的農人,當夜在外頭紮營歇息一宿,次日清晨便到達田家屋堡附近了。
望著屋堡外圍一匝茂密蔭蔽的樹林,樹木高矮粗細不一,像是不同年份栽種的。霍不疑在馬鞍上舉手輕揮,便如臂使指,軍隊齊齊停步,而後下馬步行。少商牽著已然十分高大的小花馬,走在數人合抱的參天巨木中,時不時用手掌去感受粗糙遒勁的樹皮,歎道:“這林子裏有些樹,怕有上百年的光陰了吧。”
她看向霍不疑,“就這麽進來妥當麽?不會也被誘入陷阱中一勺燴了吧。”這樣綿密參天的樹林,簡直是個天然的隔絕層,裏麵廝殺的多麽喧鬧外麵都聽不見了。
霍不疑牽馬過來,耐心道:“袁慎才兩百來人,自然能被一網打盡。我帶了五百精兵,加上你和阿垚的人,少說也有七八百,這片林子再茂密也裝不下我們。”
少商心定了些,又問:“誒,你說呀,袁慎他們真的是在這裏出的事麽。”
“不好說,得細細勘察才能知道。總之,我覺得這裏不大對勁。”
少商低頭往前走,忽道:“你怎不將我留在縣城裏與何昭君作伴呢?這裏既然如此凶險,你居然答應帶我來。”
霍不疑唇角輕輕揚起,調侃道:“你在水邊,說不定會巨浪滔天,你在山邊,保不準要山崩地陷,你在天邊,也不知不周山會不會再倒一回。我對你不大放心,還是待在我身邊安穩些。”
少商輕聲道:“不過你總不能一輩子帶著我吧。”
霍不疑倏然停步,一瞬不瞬的看著她,少商回視,然後兩人同時轉頭。
田氏屋堡建的雄奇偉岸,三四丈高的拱形城門緩緩向裏洞開時,少商宛若進入一座腹部中空的陰森山洞,空曠陰冷,夾雜著令人不快的潮濕氣息。
眾人進去時,田家正在舉行一場奇異的祭祀儀式。
寬廣的圓形平台上舞動著七八名身係彩絛的巫士,他們或舉鈴杖,或拍手鼓,披頭散發,手舞足蹈,圍著一頭通體漆黑的雄健公牛不斷旋轉顛步齊聲吟唱,另有四名赤袒上身手持尖刀的壯夫按照東南西北四個方向侯立在旁。
體型巨大的漆黑色公牛發出低沉怒吼,震的耳膜嗡嗡作響,肌肉健碩的四肢不斷掙紮,然而數條手腕粗細的鐵鏈將它牢牢捆縛在高高的石台上。
牛頭正麵跪坐著一名年輕男子,正是田氏家主田朔,隻見他身著一襲白衣,雙手向天抬伸,隨著巫士的吟唱舞蹈喃喃念叨著什麽。
吟唱舞蹈愈發激烈,幾名巫士臉色紅似滴血,舉止瘋癲若狂,口中吟誦的咒詞也愈加迅速激烈,宛如弓弦被越拉越緊幾近崩斷,其中一名最老邁的巫士忽厲聲高喊一聲‘起’,猶如利刃戳破沉晦的午夜,四名壯漢同時出刀直插公牛腹部,筆直劃破堅實的公牛骨肉。
那公牛發出驚人的高昂悲鳴,四肢猛踢,奮力掙紮,鮮紅的熱血如利劍般激射出來,濺了周圍的巫士們一頭一臉。四名刀手滿身鮮血,便似最冷血的屠夫,手法嫻熟的迅速劃刀,然後每人都從牛腹中剖出一樣東西,分別是心、肝、脾、肺。
這種古老而血腥的祭祀讓少商既不忍又驚懼,不由得後退兩步。
四名年輕巫以金盤分別捧起這四樣公牛髒器,跟著那名年老的巫士來到田朔麵前。
年老巫士伸出枯瘦幹癟的右手,拿起那顆猶自跳動的公牛心髒在田碩額頭上一抹,隨後是牛肝抹右頰,牛脾抹左頰,牛肺抹下頜。鮮血淋漓的髒器還蠕動著蒙蒙熱氣,周圍的姬妾婢女們不忍直視,田碩卻閉目微笑,仿佛十分享受。
最後,那年老巫士細細看了那布滿獸血的瘦削麵龐幾遍,咧嘴笑出黑黃斑駁的牙齒:“……家主放心,蒼天有應,你此願必能達成。”
青石廣場內彌漫著濃烈血腥的氣息,少商有些受不住,霍不疑原本正盯著四周的田氏家丁看,察覺女孩身形不穩,便伸手攬她在自己身側。
儀式結束,眾人被請去花廳歇息,待田朔沐浴更衣出來時,程少宮已經不耐煩的繞廳溜達起來了。樓垚上前向田朔表明此行來意,然而神色訕訕,顯然修行還不夠。程少宮就天賦異稟多了,厚顏無恥的表示‘主要是因為主家您盛情難卻,是以我們就真的來搜了’。
年輕的田氏家主並不如程少宮說的那樣相貌不堪,撇去氣色陰沉難明,單論五官相貌稱得上俊秀精致。他聽清要求,居然很爽快的右手一抬:“久仰霍侯大名,如雷貫耳。如今有幸略盡綿薄之力,何敢不從,諸位請便。”說著,還吩咐家仆讓姬妾家眷都到外麵庭院中稍待,不許阻礙了搜查。
霍不疑麵無表情的抱了抱拳,懶得跟這人囉嗦什麽,直接領了將士與樓垚一行四下搜查去了,留下程氏兄妹與大隊侍衛在花廳等待。
田朔似乎對此毫無意見,微笑著擺出‘悉聽尊便’的模樣,安然端坐原處。
等了一個多時辰,田朔第三次讓家仆奉上新食案,殷勤的請程氏兄妹繼續用點心酒水。
程少宮忍不住問道:“敢問之前家主所行的祭祀儀式,莫非是仿照先秦典籍所記載的,以生靈為祭,懇求心願得償?”
田朔眸光閃動:“程公子博聞廣記,說的一點不錯。”
“那典籍可在?”程少宮心癢難耐。
田朔笑了笑,隨即讓家仆送上一卷古舊的竹簡,程少宮迫不及待的翻閱起來。
田朔看了眼坐在窗邊沉默不語的女孩,雪膚花貌,氣意自在,比秋光更是明媚舒展,他毫不掩飾的露出鑒賞之意,微笑著走過去:“在下雖身在鄉野,但程娘子侍奉淮安王太後多年,不但秀外慧中,更是都城中數一數二的美人。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少商抬了下眼皮:“好說好說。不過田公子不是該問,我一介小小女子,無官無職,今日憑什麽跟著來搜查貴地?”
田朔笑道:“程娘子想說就說,不想說就不說。”
“那太好了,這事解釋起來頗是麻煩,我就不說了。”少商道,“小女子另有一問,田公子想說就說,不想說就別說了。”
田朔一愣,隨即道:“程娘子但問無妨。”
少商道:“適才那場祭祀,公子求的是何心願?”
田朔眼神一閃:“既然是心願,就不能說,說了就不靈了,程娘子以為如何?”他壓低聲音,眼中流露出貪婪之色,然後身體前傾靠近,原以為女孩會羞澀的後退些許,誰知女孩紋絲不動,神色冷漠的看著他。
少商厭惡這人的眼神,冷冷道:“不以為如何,我從不曾將成敗寄托在一頭牛身上。”
田朔冷下臉色:“其實若按著典籍記載,獻祭的本不該是頭牛。”
“那該獻祭什麽。”
“人乃萬物之靈,自然該獻祭人牲!”田朔眼中現出殘忍興奮的血絲,“可惜朝廷早已嚴令禁止人牲了。”
少商輕笑出聲:“人牲也罷,獸牲也罷,總之都是拜求神仙靈鬼庇佑。我自小到大隻學會一個道理,固然成事在天,但謀事在人!田公子,你若心中有願望,別一門心思的求神問靈,也該自己使使力氣籌謀一二啊。”
田朔冷聲道:“程娘子怎知我不曾籌謀。”
“敢問田公子做了何等籌謀?”
田朔喉結滾動,尖細的牙齒咬著極薄的嘴唇。他最終還是沒接這話茬,換言道:“……適才那位老巫士也看了看程娘子的麵向,娘子可知老巫士說了什麽?”
少商冷漠道:“說了什麽。”
田朔緩緩湊近女孩,低聲道:“他說,娘子乃豐饒多產子嗣繁茂的麵相,將來嫁人生子,便如破土開耕,沃野千裏……”
少商眼皮一抽,她這是又被調戲了?果然小白花長相就是容易招蒼蠅。
她甜甜一笑:“我以為田公子此時不該對我言語輕佻。”
田朔語氣浪蕩:“程娘子莫不是羞惱了?”
“如今百廢待興,陛下幾次下令各州縣鼓勵開墾,繁衍生息,這耕牛尤其禁殺……田公子,你適才殺的那頭牛,異常健碩壯實,怕是能抵五六個壯勞力吧。若是誰去梁州牧處告上一狀,也不知田公子會否惹上官司?”少商笑眯眯的。
田朔臉色一沉,露出程少宮所說的‘陰仄’氣質:“那不是耕牛,是公牛!”
“套上犁頭,未必不能耕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