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節

  三皇子猶如被人捏著喉嚨塞了個爛桃子,期期艾艾道:“那什麽,父皇,其實我和子晟私底下也是吵來吵去的,並不都是作偽……”


  霍不疑苦笑道:“陛下,臣與三皇子的確早有來往,但臣敢指天發誓,前夜之事三皇子斷斷不知——因為臣早一步用東宮的印信調虎離山,讓殿下去紅柳營審一樁盜用軍輜的案子了。幾位大人參臣矯詔,實是一點也沒錯。”


  皇帝強忍著不去看錦簾,怒吼道:“你,你這樣對得起皇後與太子麽?!”


  霍不疑垂睫低聲道:“自然是對不起的。”——他不隻對不住皇後與太子,還有一人,他如今連想都不敢想。


  三皇子直著脖子道:“父皇您別責罵子晟了,他今早被抬上山崖時不但傷痕累累,身上還燒的滾燙,這會兒能坐起來就不容易了,您要罵就罵兒臣吧!”


  “朕當然要罵你!太子有什麽地方對不住你,你竟對他這麽不滿!你以前和老二打架,太子為了護著你差點被老二砸破頭!還有皇後,你幼時還是養在她跟前的,你個忘恩負義鬼迷心竅的孽障,這都忘了嗎!”皇帝吼的中氣十足,果然還是罵自己兒子比較神清氣爽。


  “兒臣自然沒忘。”三皇子麵不改色,“但是兒臣敢以命起誓,這些年來從不曾施加太子一指!其實有幾回子晟在外征戰,東宮出事還是兒臣暗中擺平的呢,父皇不信可以去查!”


  “別說樓經和王淳出事,你沒有暗中竊喜!”


  “一個偽君子,一個真小人,以前是沒由頭,隻能看著太子信重他們,好容易能趕走了,父皇還要將他們留在東宮過上巳節麽!”


  “上巳已經過了!”皇帝怒吼。


  饒是少商心中鬱結,此時也想笑兩聲。她從簾縫處看去,那對皇家父子對吼的震天價響,額頭上青筋暴起的位置都差不多。


  除去夭折的那個,皇後與越妃給皇老伯一共生了十個兒子,雖說皇老伯性情溫和,可畢竟是九五之尊,掌有生殺大權,沉下臉來哪個皇子公主都會心驚肉跳,低眉順眼。二皇子再混不吝,也不敢在皇帝跟前頂嘴——這種場麵少商還是頭一回見。


  皇帝順了兩口氣後,沉聲道:“別推脫的這麽幹淨!雖說前夜子晟調兵之事你不知情,可這些年來你暗中謀劃些什麽,心中存著什麽念頭,現在也不用遮著掩著了。你有膽子做,就敢有膽子認,說說吧!”


  果然薑還是老的辣,這話一語中的。三皇子麵色轉了幾遍,咬牙道:“沒錯,我以為太子不堪為儲君,他擔不起這座江山!”


  這話也太狷直了,霍不疑在旁輕歎了口氣。


  皇帝勃然大怒,用力按地起身,摘下懸掛在牆上寶劍,連劍鞘一起重重打在三皇子的身上,大罵道:“逆子狂言!他擔不起江山,你擔得起麽!太子再不好,至少他比你仁厚!”


  沒打幾下,霍不疑連忙起身攔住皇帝。


  三皇子硬挨了兩下,下頜咬的緊繃出麵頰,深深吸了口氣,道:“君主無所謂仁厚與刻薄,隻需依情理行事。獎賞與懲罰,原本就是君王手中的兩柄利器,上能駕馭群臣,下能治理百姓。而太子的仁厚,恰恰是放棄了這兩件利器。從太子妃到東宮諸臣,皇兄該獎的不獎,該罰的不罰,弄的身邊處處隱憂。父皇以為這種仁厚是好事麽?”


  “你自己性情褊察,就來非議仁厚的兄長,好好好,我平日倒沒看出你來!朕也喜愛仁厚,朕也讚賞太子的仁厚,你待如何?!”皇帝右手緊緊捏著劍柄,作勢欲拔。


  三皇子仿佛豁出去了,索性一口氣說完:“元帝也仁厚的很,是以宣帝再不喜他柔懦好儒,最終還是沒廢了他!可是前朝亂政正是始於元帝一朝!宣帝還有兩個兒子,淮陽王明察好法,楚王聰達有才,他們二人治理自己的封國數十年,幾無奸介之過。若當時宣帝隨便立了他們哪一個,朝政如何會敗亂至不可收拾的境地!”


  “你這孽障!”皇帝氣的渾身發抖,刷的抽出一段劍刃。


  霍不疑強撐著傷痛的身體,用力推了三皇子一把:“小杖受,大杖走,殿下還不快走!”


  三皇子說痛快了這才醒過神來,看見親爹被自己氣的不行,趕緊撩起衣袍悶頭跑出內殿,一溜煙不見了。


  皇帝也沒喊人捉拿,隻是恨恨的丟下寶劍,然後瞪視養子:“你們倆做的好事!……還不快坐下,去那裏靠著!”


  霍不疑笑笑,按著身上的傷處,慢慢坐下靠在扶手上。


  皇帝用力平複呼吸,轉頭道:“你也和子端一樣,覺得太子非廢不可?”


  霍不疑低頭不語。


  皇帝心疼養子十幾年來的坎坷傷痛,舍不得打罵,隻能苦口婆心道:“你傻了麽,太子老實仁厚,又信重於你,等他繼位,你這輩子就不用愁了!換做老三,哼哼,哪天你倆吵架了,他一發脾氣,將你貶到深山老林,朕看你哪兒哭去!太子登基,對其餘的皇子公主都好,對皇後越妃也好!”


  霍不疑忽道:“為何是對皇子公主好,對皇後越妃好?為何不是對天下百姓好,對江山社稷好!”


  皇帝一窒,罵道:“你也來氣朕?!”


  “臣不敢。”霍不疑神色黯然,“臣與三殿下來往十幾年,可是動了易儲念頭,不過四五年。從那時起,臣就知道,自己將來難逃不忠不義忘恩負主之名。可是,陛下……”


  他緩緩抬頭,凝視養父,“臣在太子身邊才短短數年,就能總領東宮所有能轄製的軍隊官吏稅收密報,一應令符印信俱在臣手。等將來太子登基,臣立刻就能專國秉政,大權獨攬!陛下,您願意看到這樣麽?”


  皇帝手下哢啦一聲,穩固牢靠的漆木扶手竟被他捏裂了一道縫。他沉著臉道:“那你又為何不專國秉政,大權獨攬?”


  霍不疑道:“臣年幼時,曾聽阿父對阿母說,當年群雄並起逐鹿天下,他比陛下年長,比陛下家財豐盈,至於名望才幹也不見得比陛下差了,可他還是願意輔佐陛下。因為他在陛下身上看到一種光彩,像無邊無際的土地一樣沉靜踏實,像奔騰不息的河流一樣洶湧壯闊,強而不欺,柔能克剛——阿父認定您就是能安定天下善待百姓的真命天子。”


  皇帝今夜第一次露出笑意,板著麵孔道:“你那會兒才幾歲,怎麽記得這麽清楚,不是瞎編的吧。”


  霍不疑微笑道:“臣自小記性就好。”


  皇帝一點頭:“這點像你阿母。記得他們成婚後,你父親時常誇耀新婦博學善記。”


  霍不疑心口一通,淚光瑩然,依舊笑道:“阿母記性的確好,兄姊們不論多久前犯的過錯,她隨口就能說的清清楚楚。”


  皇帝知道觸及養子痛處了,隻能調開話頭:“那你也不能私自調兵啊,如今這個門檻怎麽過,你可有想過!”


  霍不疑道:“臣是沒有辦法了,這事已不止一人對陛下說過。虞侯曾在酒席上暗示陛下,陛下裝作沒聽懂;吳大將軍嚷過太子不懂軍事,再去軍營也無用,陛下就讓臣去東宮幫忙;還有嚴神仙,那年太子大婚他就說過太子不適為儲……陛下連嚴神仙的話都不聽,臣還有什麽辦法,非得讓陛下親眼看看東宮大權旁落的結果!既便不是臣,隻要功於心計善於鑽營,謀得太子的信任一點也不是難事。”


  “說得好!”一旁的錦簾忽然伸出一隻玉手,皇後微微掀起簾幕走了出來。


  皇帝暗歎一聲,霍不疑滿臉愧色。


  皇後站在霍不疑跟前,靜靜道:“子晟說的句句在理,不過你也該知道,自古廢黜的太子,沒幾個有好下場的。”


  霍不疑難受的閉了閉眼,直視皇後:“那年博士來長秋宮講史,說到高皇帝故事,娘娘言道,高皇帝雖然仁義不足,分吃生父之肉,丟棄一雙兒女,可他到底是個好皇帝。他再喜歡戚姬與如意,可有礙朝堂,他就不敢強行易儲,即便他知道呂後不會放過他們。”


  皇後手指發抖,定定的看著霍不疑。


  霍不疑繼續道:“在高皇帝心中,江山社稷遠重於愛妾幼子,而宣皇帝明知太子不妥,還是聽之任之。在他心中,與原配皇後的情意更重。於是,自高皇帝始,前朝一氣出了六位明君,氣吞山河,雄霸宇內,而自宣皇帝後,朝局漸亂……”


  “好一番絕情舍愛的豪言壯語!”皇後冷著臉,“高皇帝明知愛子難逃一死,為了江山社稷也忍下了,是以你也要舍棄所有情意麽?”


  霍不疑跪在皇後麵前,一字一句道:“臣自知對不住娘娘和太子,願一死以謝恩義。”頓了頓,又道,“本來,臣也沒指望活著回來。”


  皇帝撐著扶手半起身,有心替養子說兩句話又顧忌皇後,隻能懸在那裏。


  “你弄錯了,予說的不是自己與太子。”皇後道,“你進宮時已經八歲了,懂事伶俐,好學謙和,又健壯少病,我並未為你操心多少。真要談養育之恩,教誨之責,你該感謝的是陛下。反倒是後來你為太子前後周旋,善後奔走,功勞極大。若不是你,太子的名聲早壞了——雖然,我知道你其實是為了陛下,不願他為此憂慮心煩。”


  話雖這麽說,但多年夫妻,皇帝還是看得出皇後心中有氣,於是更加不敢插嘴。


  “予說的是少商。”皇後冷冷道,“整件事中,陛下立儲不當,太子庸碌無能,老三有宏圖大誌,你有血海深仇,而我則是慈母多敗兒……隻有少商。這事與她毫不相幹,卻被你無辜的拖了進來!”


  霍不疑臉上少許的血色也褪的幹幹淨淨,嘴唇微顫,無法言語。


  “你剛才說的頭頭是道,舍小情,就大愛,澤被天下。好,現在我來問你,從你奔赴淩家別院,私自調兵開始,你是不是就決意舍棄少商了?!”皇後重重的問道。


  霍不疑痛苦的按住傷處,過了半晌才艱難道:“……不錯。”


  皇後冷笑一聲:“說的好!”說著,她走到皇帝的書案旁,上麵有一個半尺高的精致漆木架,上頭懸有一麵彎月形扁方銅罄。皇後抽出架子上的小銅錘,急急的敲打起來。


  皇帝說機密時是不許任何宮婢宦官在側的,他們都遠遠的隨侍在外一圈的宮室內,要召喚他們就得敲響這麵銅罄。


  霍不疑猶自不解,皇帝已經撫額歎息了。


  皇後再走到簾旁,從欄柱後摸到一根繩索用力一拉。


  繁麗綿密的錦簾如水瀑般從兩邊拉開,內室裏跪坐著一名纖弱少女,長發覆背,微側雪腮。她跪坐的一動不動,背向霍不疑。


  第140章


  霍不疑看見她,頓時氣血翻湧。


  他聽見自己粗重的喘氣聲,胸膛中劇烈的跳動著,他覺得自己又回到屠城滅族那晚,難以言喻的驚懼痛楚如同潮水般湧進身體,他卻無能為力。


  重傷墜崖後,他躺在山洞裏等死,渾身冰冷,孤獨絕望,可是隻要想起她,心口就是熱的。他以前不知道什麽叫心痛如絞,便是瀕死時也不覺得多痛,如今終於明白了,就是用細細的鐵絲一圈圈的繞在你的心髒上,然後慢慢收緊,看著血一滴滴落下。


  “少商!”他像垂死的野獸般低叫一聲,想要撲過去抱住女孩。


  這時岑安知領著兩排宦官魚貫進殿,皇後厲聲高喊一聲:“按住他!”


  皇後在位數十年,再仁厚也有積威,當先四名身強力壯的宦官立刻上前將霍不疑的手腳按住,岑安知遲疑了下,皇後冷冷道:“岑安知,我的話已經不管用了麽。”岑安知大驚失色,連忙叫身後的四名宦官也上去。


  若是換做以前,別說八個宦官,就是十八個,霍不疑也能暴起掀翻了他們,可如今他傷重未愈加上病弱無力,便被牢牢的按在原地。


  “少商,少商,你回過頭來!”他嘶啞的嗓子叫著。


  然而那個女孩依舊跪坐的一動不動。


  “陛下,臣妾今日要拜請陛下恩準一件事。”皇後朝皇帝一稽首。


  皇帝何等聰明,躊躇道:“這個……”看見皇後的目光掃來,連忙道,“好好,你說。”


  皇後道:“子晟與少商從定親那日起就吵吵鬧鬧,也沒幾天太平日子,如今又鬧到這樣,我看再讓他們做夫妻也沒什麽意思了……”


  “娘娘!”霍不疑長目盈淚,哀求的看向皇後。


  皇帝訕訕道:“這,這還是叫他們自己做主的好……”


  “少商。”皇後呼喚,“你來說說。”


  那個垮著單薄雙肩的女孩終於轉回頭來,美麗的雪白小臉上露出一種飽受折磨後的安靜——霍不疑一陣眩暈般的痛苦襲來。


  他想起女孩以前的樣子,無論多少冷言碎語,長輩訓誡,她都那麽生氣勃勃,滿身朝露,就像赤腳在青石板上奔跑的孩童一樣天真無畏,哪怕碎石子硌傷了腳丫,大哭一陣就過去了。


  可現在,她就像剛從石磨上被卸下來的騾子,疲憊而憔悴。


  少商朝帝後恭恭敬敬的磕了個頭:“妾出身微寒,才學淺薄,性情桀驁,實不堪為霍大人佳配,請陛下和娘娘為妾做主,退了這門親事罷。”


  “少商!你聽我說……”霍不疑用力掙紮,奈何被按的動彈不得,便沉下氣愈發使力,他身架高大,更顯得雪白的中衣空蕩蕩。


  “不!”少商忽然提高聲音,“這回請你聽我說。”


  她吸了口氣,強自按捺顫抖的聲音,“我跟你說過,我自小就運氣不好,別說天降好事了,就是與我一般的小女娘該得的我都沒有。不過不要緊,世上還有許多比我更不容易的人,我自己也能走下來。可是,我遇到了你……”


  她眼前浮起淚水,“你讓我喜歡你,我喜歡你了。你讓我依靠你,我依靠你了。你讓我信你,我信了——然後你將我重重丟下,頭也不回的去了!”


  不知誰說過,愛上一個人就意味著將自己置於不安全的境地中,不過沒關係,現在她學乖了——自此以後,她再也不會讓自己的心處於危險中了。


  “如果你還念著往日情分,就請放過我吧!”少商淚珠劃下麵龐,但是傲慢與自尊不允許她在帝後麵前痛哭失聲,隻能失禮的奔出殿去。


  霍不疑一句話也說不出,隻能眼睜睜看著女孩朝帝後磕了個頭,然後飛奔離去。他低吼一聲,像負傷的野獸一般使盡最後的力氣,頭上的傷口迸裂,血珠順著白皙的額頭淌下。


  皇帝兩大步跨過去,一個手刀將養子劈暈,讓岑安知將霍不疑抬出去讓侍醫重新裹傷後,他屏退其他人,看向皇後。


  皇後回視。


  片刻後,皇帝苦笑:“你又何必如此?”


  皇後錚然道:“從一開始少商就不願和子晟定親,可是礙於陛下的滔天權勢,她隻能硬著頭皮受著,如今鬧到這步田地,可見,姻緣還是水到渠成的好,強扭的瓜不甜,勉強終究成不了夫妻——就如我和陛下。”


  皇帝不敢看她的眼睛,顧左右而言他:“如今出了這件事,他二人心中終究是有了裂痕,此時硬要他們在一處隻有雪上加霜。分開,也好。”


  皇後走到皇帝麵前,直視道:“除了少商和子晟的婚事,妾之前與陛下說的那件事呢?”


  ……


  少商在黑暗的宮巷中奔跑,沿途有許多宮婢宦官向她行禮,她頭都不敢回,隻是徑直瘋狂的奔跑。她覺得身上的傷處疼的火燒火燎,頭痛欲裂,連氣都喘不過來。可她知道自己不能停,一旦停下就會被海水般的心碎淹沒。


  不知奔了多久,好像經過了鏡湖和園林,遠遠的看見前方高高的塔樓,忽然有一隻柔軟有力的手一把拉住她,她停不住差點跌倒。


  “少商,少商!你怎麽了!你醒醒神,你怎麽了!”一個熟悉的男子聲音在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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