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節

  包圍別院的軍卒看見有一行人騎過來,當即上前阻攔,少商讓侍衛們閃開,自己騎上前去,徑直問:“你們是誰領的?張擅,還是李思,抑或是梁邱兄弟?”


  這些軍卒是淩不疑的私兵,他們一看見少商的臉就呆在原地——托福這一年來與淩不疑形影不離,同進同出,見過少商容貌的人何止一二。


  “你們不必為難,我隻帶了數十名長秋宮禁衛,礙不著你們什麽事。”少商淡淡道,“你派人引我去尋淩不疑就是,這些侍衛們會留在外圍等著。”


  那侍衛首領緊張起來:“程娘子,怎好讓你一人進去啊!娘娘知道了也饒不過我們啊!”


  少商擺手製止他說下去:“我不會有事的,娘娘知道我的性情,怪不到你們頭上。”


  那幾名軍卒低聲商量幾句,決定讓少商進去——滿都城無人不知淩不疑與未婚妻情愛甚篤,繾綣難舍;誰若得罪了程氏小娘子,比得罪了淩不疑本人還麻煩。


  少商解轡下馬,將皇後的衛隊留下,隻帶四名武婢往裏走去。


  這座占地龐大的別院如今可以分成東西兩半,東麵似乎已被肅清,到處都有人舉火把守,還在犄角旮旯捉拿著漏網之魚。而西半邊依舊傳來陣陣廝殺聲,應是還有人在抵抗。


  迎麵是一具具鮮血淋漓的屍首橫七豎八的躺在地上,一張張猙獰血汙的死人麵孔如噩夢般可怖——少商默不作聲的跨過去。


  雖然淩益時常被崔侯等重臣看不起,但他到底是武功起家,也跟在後麵東征西討過許多年,家將府兵俱是戰陣上曆練過的。是以攻破這座別院時,想來是經過了一番慘烈的廝殺。


  穿過一重重門檻和庭院,少商終於來到一處端肅高大的主屋前,隻見梁邱起跪在地上向淩不疑回稟:“……正如少主公所料,這幾排大屋裏不但有暗室,還挖了兩條通往山後的地道。若非少主公叫我等預先防備,就讓那廝逃脫了!”


  淩不疑察覺背後有人,緩緩轉過身來,看見是少商,似乎並未覺得十分驚奇,反而溫柔的笑了笑,語氣和緩,“少商,你怎麽來了?這裏不該你來的,你先回去,過會兒我去找你。”


  ——就像許多次女孩趁午後溜出長秋宮,去南宮議事堂尋他時一樣。


  少商覺得嗓子發幹,一時難以出聲。


  這時梁邱飛帶著數名侍衛牢牢押著一人過來,那人白麵斯文,中年儒雅,正是淩益。可惜此時他蓬頭散發,衣衫破裂,毫無平日閑雅的氣派。


  淩益一見了淩不疑,就掙紮著大喊:“子晟,子晟你瘋了麽?竟然攻伐自己的父親!”


  淩不疑沒有理他,依舊看著少商:“我先讓人送你回去吧。”


  淩益被梁邱飛重重踹倒在地上,數把刀劍一齊壓在他身上要害處。淩益哀嚎起來,高聲道:“阿狸,阿狸,我是你的父親啊!我知道你為你母親之死抱屈,可你我是父子啊!血濃於水,你不能為了你母親就犯下弑父大罪啊!阿狸你醒一醒,千萬別糊塗啊,陛下再疼愛你,弑父也是十惡不赦的罪中之罪,是要千刀萬剮的!你怎麽逃的過去啊……”


  少商凝視淩不疑那雙美麗的琥珀色眸子,艱難道:“我隻想問一句話,一句你欠了我許久的話。”


  淩不疑輕聲道:“你問吧。”


  “你究竟是誰?淩不疑,還是霍無傷?”少商幾乎是全身發疼的問出這一句。


  淩不疑深深的看著女孩,好像在看一個遙不可及的美夢,半晌後他緩緩轉身,對著地上的淩益道:“姑父大人,阿狸早就已經死了。”


  淩益停止了掙紮,一臉茫然,似乎沒聽懂。


  淩不疑語氣柔和,卻愈發令人毛骨悚然:“阿狸穿著我的衣裳,被一根尖利的長矛刺穿,然後高高的挑起來,插在城頭上。姑父大人,你都忘了麽?”


  淩益張大了嘴,全身如遭雷擊。


  少商的心口有一處裂開了,汩汩的流出了些什麽。


  眼前模糊之際,她發現他今日穿的正是他們頭回在萬家相見時的衣袍——鮮紅如血的華美錦緞,暗金色絲線繡的狴犴獸紋,外披暗紅色寬袖大袍,織金腰帶赤金冠,

  夜風獵獵,卷起他滿身的深紅熾烈,仿佛布滿黃泉路上的曼珠沙華,鋪天蓋地的血色蔓延。此時的他,俊美的令人歎息,也陌生的令人心驚膽戰。


  第135章


  周圍高舉火把的軍卒臉上紛紛露出驚異之色,就是梁邱兄弟也難免有幾分同樣的意思,他們雖是淩不疑的私兵,但此前並不知詳情。反倒是少商什麽都想通了,她慢慢後退一步,伸手扶住一旁的樹身,支撐自己仿佛萬念俱灰的身體。


  淩不疑悲哀的看著她:“你是怎麽猜出來的。”


  少商掌心貼著粗糙的樹皮,遲鈍道:“難怪你不願意成婚,我終於明白了——我不過在你身邊一年,就能察覺出好幾處破綻。若你早幾年成婚,怕是什麽都被人知道了。”


  淩不疑低聲道:“我不想拖累別人。我以為有別的法子,可是一直沒有線索,直到一年前查到霍家舊部的消息,我驚喜萬分。誰知,依舊是一場空。”


  “還有今夜的好幾處調軍令呢,這與霍淩兩家的恩怨總沒關係了吧!嗬嗬,你做的好事,你的血簡直是冷的……淩不疑,你對我到底有沒有一句真話!”少商的指尖用力摳在樹皮上,鑽心的發疼。


  被壓在地上的淩益不可抑製的顫抖起來,看向淩不疑的目中放出驚懼的光芒:“你,你竟然……君華她……”他似乎想到了什麽,痛哭起來,“阿狸,我的阿狸……我可憐的阿狸啊……!”


  少商冷漠的看著他,心想至少這件事淩家人沒扯謊,淩益可能真的很疼愛自己的長子——那個倒黴早死的‘真’阿狸。


  淩不疑道:“姑父大人還是老樣子,一知道有敵來襲,最先想到的就是保全自己。你故意將防衛排列的東鬆西緊,做出淩氏主家都在西麵大宅的樣子,自己卻躲到東麵屋舍的暗室中,打算過會兒從地道遁走——姑父大人真是一點沒變,堪稱心機用盡啊。”


  淩益怨毒道:“你也不遑多讓……君華死後,你假作親近孝順,誆騙我說想為我做壽,以盡人子之孝,還說什麽都城裏有陛下看著,不好大肆慶賀,不如到城外別院來!”說到這裏,他憤恨的提高聲音,“這些年來,你有的是機會殺我,何必這麽費力!”


  淩不疑冷冷道:“姑父大人沒有明白,你一人的狗命算什麽,我要的是你滿門,都城裏怎麽施展的開。”


  淩益又驚又怕,高喊道:“他們何辜,你何必趕盡殺絕!”


  淩不疑道:“當年之事可不是你一人做下的,你們三兄弟齊心協力,分頭行事。一個引敵入城,一個屠戮婦孺殺人滅口的,還有你——趁我父不備,伺機謀害!你恐怕不知道,當時我就藏在父親書房的暗閣中!”


  淩益倒吸一口氣,他本來想淩不疑當時年幼,未必知道詳情,還想哀求兩下,沒想到自己當年之事竟被個孩童一一看在眼裏。既然如此,那麽求什麽都沒用了。


  “淩益,你還不俯首認罪!”淩不疑上前一步,厲聲喝斥。


  淩益何等機靈,電光火石間腦中一閃,他脫口而出:“今夜之事,陛下知情麽?”


  少商一怔。她原本隻擔憂調軍之事,如今卻發現還有更大的隱憂。


  淩不疑駐足:“我要守孝三年,等不及了。”


  淩益哈哈大笑:“不對吧。陛下並不知道今夜之事!”


  “守孝三年?等不及了?哈哈哈,也對,也不對——我曾說過等程氏與裕昌郡主生下孩兒,我就要帶闔族回鄉祭祖,以告慰早逝的雙親。你若要我滿門,大可在途中動手!到時將手腳弄幹淨些,謊稱匪賊作祟,勝於今夜在都城不遠處大動幹戈!”


  火光下的中年男人似乎什麽都想明白了,笑的猖狂又得意。


  “你的確是等不及了,然而不是等不及三年守孝,而是等不及看著淩家枝繁葉茂,子嗣綿延!二弟三弟家的幾個新婦不是有孕就是已經產子,等到裕昌郡主進門,淩家子嗣中便也有了皇家血脈……兒孫越來越多,姻親越結越廣,你就越來越不好動手了!所以你非要在守孝前動手,就是怕我淩家的依仗愈發強盛!是也不是!”


  淩不疑暗歎一聲,闔目後睜開,看見一旁的女孩滿臉惶惑,心口劇烈的抽痛起來——最後的希望都破滅了。


  淩益已換過一副臉色,目中狡猾歹毒,臉上卻擺著老父痛徹心扉的神情,哀哀道:“阿狸,當年你才五六歲,哪裏知道什麽事,自然是你母親說什麽你就信什麽!可你母親卻恨極了我,恨我見異思遷,恨我另娶淳於氏,於是編造了許多惡毒的故事來騙你恨我!阿狸啊,為父不怪你,可你不能糊塗啊,千萬別被你母親騙的犯下弑父大罪!”


  少商心中混亂,不懂淩益為何這番做作,淩不疑卻心中透亮,朝身後做了個手勢,梁邱起立刻解下負在背上的白虹長劍,雙手托到淩不疑麵前。


  淩不疑手腕輕轉,一道銀光閃過,他已抽劍劈開淩益身上的繩索,淡淡道:“你不必再裝腔作勢了。阿飛,給他把劍……淩益,你我今日就來一個了結。”


  淩益不肯去撿梁邱飛扔在地上的劍,繼續痛心哭泣。


  梁邱飛不耐煩的上前道:“快拿起劍來,不要磨蹭……”


  他們兄弟是霍家在累次征戰中陣亡的部曲遺族,一直受霍家招撫;淩不疑剛進宮那年,向皇帝請求將他們找來做了私兵,因此自是淩不疑說什麽就是什麽。


  誰知淩益正自啼哭,忽的躍起,一個反身拗臂,已將地上那把劍抵在梁邱飛頸上,然後陰陰道:“你這逆子雖大不孝,但我做父親的不能和你一般見識,快些閃開,我要出……”


  話音未落,隻見淩不疑手腕輕抖,手上銀光晃出一串耀目的劍花,劍身猶如驚鴻般射向淩益,正中他的咽喉。鮮血汩汩湧出傷口,淩益瞠目驚恐,仿佛不能相信適才發生之事,然後身體慢慢軟下,仆倒在地。


  一世的鑽營取巧,一生的狡詐心機,就這樣化作一灘毫無生氣的血肉。


  少商雙手捂嘴,不能自抑的後退數步。


  淩不疑緩緩走到她身旁,目中似有水光閃動:“少商,我沒有退路了。”


  少商心中恨極,大聲道:“你本來可以有退路的!你本來可以有許多路走的!”


  淩不疑道:“闔族屠戮之仇,我非報不可。再多的路,我都隻能走這一條!”


  少商抑製不住的哭喊出來:“那我呢!你可有為我想過!你既然要舍出性命去報仇,你招惹我幹嘛!這與我有什麽相幹!你這該死的混賬……淩不疑,你對我到底有沒有一句真話!”


  淩不疑沒有說話,雙眸滿是哀戚。


  少商一抹臉上的淚水,轉身就走,淩不疑一把抓住她,喘氣道:“你去哪裏?”


  少商扭頭冷笑:“你要學趙氏孤兒,苦心孤詣隻為複仇,我可不陪你發瘋。淩大人,哦,不是,是霍大人,你我就此別過,不必相送!”


  淩不疑牢牢的捏住她的手臂,俊美的長目流露出哀求之意,少商知道,他是在求她別離開他——可惜了,她是天底下最涼薄無情之人。


  少商用力甩手,譏諷道:“你還是趕緊去追殺剩下的淩家人吧,我來之前已派人向宮中告發你的不妥,陛下的軍隊很快就會殺過來。到時候,別說是淩家滿門,隻怕淩老二淩老三你都未必能除掉!”


  仿佛為了佐證她的話,一名軍卒匆忙奔來傳報:“少主公,都城方向有大批人馬殺過來!”


  不等淩不疑決斷,另一名軍卒從側邊也急急跑來:“少主公,西麵屋舍已經肅清,婦孺都被看管起來了,其餘的男丁非殺即降。不過城陽侯的兩名弟弟卻趁著天黑,領一群死士殺了出去,向山崖方向逃去了!”


  梁邱起單膝跪下,沉聲道:“少主公,此地不宜久留,還有那些婦孺,是否照之前吩咐的處置。”


  少商驚道:“怎麽,你還要殺淩家婦孺不成!”


  “為何不能!”淩不疑臉上殺氣四溢,“霍家滿門盡滅,就該以牙還牙,以血還血!他們都是吃喝著霍家血肉活下來的,理應同罪!”


  少商反手拉住他,顫聲道:“你別這樣,你不是這樣的人。淩益是牲口,畜生,你不是。”


  淩不疑看她良久,身上殺氣慢慢退去。


  “少主公……”梁邱飛焦急道,“請快定奪。”


  遠方已隱隱能聽到兵器相擊的響動,馬蹄踏地之聲,殺伐呼喝愈傳愈近。


  淩不疑此時神氣驟變,之前的哀傷,悲痛,不舍,種種柔軟繾綣全都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破釜沉舟的果決。


  他朝少商笑了笑:“少商,你害怕麽。你說過要對我好的,今夜我們就一起走罷。”


  少商不敢置信,尖聲道:“你說什麽……不,不,放開我,我不和你去送死!你放開我!”


  可她如何是淩不疑的對手,他雙手稍稍用力就將她製在懷中,少商身上如同箍了鐵環般動彈不得,然後一個天旋地轉就被他單手扛在肩頭。


  四名武婢見狀要來阻止,旋即被梁邱起等人擊倒在地。


  少商尖叫,不斷拍打淩不疑的肩背,淩不疑從馬鞍的囊袋中抽出一條麻繩,將她雙腕縛在一起,然後抱著女孩登上坐騎。淩不疑的這匹馬是萬中無一的良駒,麟腹虎胸,龍頭高昂。與它相比,少商那匹奶牛斑花馬就像隻呆萌的家養寵物。


  淩不疑右手將少商緊緊抱在懷中,左手一扯韁繩,駿馬仰首嘶叫,四蹄踏雪,一騎絕塵。少商隻覺得雙耳灌風,周身猶如騰雲駕霧,風馳電掣。


  外麵是疾風寒冷,猶如刀鋒般銳利的刮痛皮膚,她無處可藏,隻能躲在他懷中。


  她想用尖刀劃破他的胸膛,看看血肉下的那顆心到底是什麽模樣,他口口聲聲將自己視若珍寶,又怎能這樣欺瞞傷害她;

  她又想赤足狂奔到山之巔海之濱,在無人處痛哭訴說自己的委屈,從此離群索居,再不見任何人,再不相信任何人;


  她憎恨,憤怒,厭棄一切,可除了滿臉冰冷的淚水,全然無可奈何。


  臨近山崖,通明的火把下有一批悍烈的死士護衛著淩二叔和淩三叔,正與淩不疑的軍卒對打,邊打邊退。


  淩不疑用剩下的麻繩在少商身上繞幾圈後牢牢的捆在自己懷中,然後騰出右手摘下馬鞍上那把光華四射的赤鳳擎天鎏金戟,喝斥一聲殺將上去。


  少商緊閉雙眼,交錯著怒罵,驚呼,還有金戈相擊之聲的可怖聲音無所不在。


  馬身激烈的顛簸,她睜眼抬頭,隻見血色月光下,那張俊美如天神的白皙麵龐上沾染了點點血漬,宛如一頭上古妖獸般,凶相畢露。她像孩童一樣戰栗,將自己縮成小小一團,被密密的籠罩在高大強勢的身軀下。


  長戟揮出,淩老三不及驚呼就被劈成兩段,血花四濺。淩老二瘋狂的奮力拍馬,慌不擇路的往山崖逃去,剩下的死士紛紛跟上。


  淩不疑收回長戟驅馬追去,這時後麵的追兵殺到了。


  當頭的一名金甲將軍少商很眼熟,正是虎賁軍中郎將。他焦急的朝淩不疑大喊:“衛將軍別衝動,不論有什麽事好好說,陛下會為你做主的!……來人哪,快將他們攔住!”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