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節
“家母人雖活著,可我知道她的心已經死了,留下的隻是一副皮囊。”袁慎自言自語般的說下去。
少商想起了外界的傳聞——袁氏主母是個怪人,不出門,不交際,若非怕失禮連禦賜的筵席都不想去,十幾年來對家事和兒子不聞不問,一門心思潛心修道——怕不是在修道,而是在祭奠她死去的摯愛。
少商忽然理解袁慎了,還有些奇妙的同病相憐——生母自閉,生父一直在外牧守,自己長成一幅精明警惕的性子。她歎道:“如此說來,你我自小都是有雙親,卻如同沒有。”
袁慎悠悠一笑:“我早說過,你很像的。你若不是遇到了淩不疑,也會像我一樣細細琢磨,然後找一個於自己最有益處的郎婿。”
“是呀。”少商歎息,“可是,我還是遇上了他。”
袁慎默然,良久後悵然道:“是呀。”
作者有話要說:飛書原本指的是用箭射過去的書信,後來引申為所有不明來曆的書信,如同鴻雁傳書的隱申含義一樣。
第132章
那日少商和袁慎難得的沒鬥嘴,還客客氣氣的互道再會。後來少商想想,那日算是開了個好頭,因為以後她與袁慎再也沒有過見麵就吵架的‘盛況’。
宮闈與朝堂再度恢複寧靜安詳,皇帝把那日擠兌太子的中等官吏痛罵的痛罵,貶斥的貶斥;並且除了下個月的上巳節大典,皇帝還讓太子臨朝聽政。
不過照太子的話來說,他寧願在東宮看書寫字,閑來飲一樽甘醇的清釀,畫一幅靜謐的桃花,湖畔垂釣,山間賞景,勝於聽朝臣們那些或隱晦或激烈的奏報——仿佛為了佐證這話的可靠度,太子扭頭就將東宮的印信節符一股腦兒都交給了淩不疑。
皇後說,太子越來越像她的父親,早已過世的宣太公了。
少商終於見到了聞名已久的嚴神仙。他比皇帝年長了二三十歲,此時已須發皆白,不過麵龐依舊紅潤精神,言談舉止俱是笑意靄靄,風趣可親。時人普遍壽命不高,於是對老嚴這種一看就道骨仙風的老壽星天然就有一股敬仰之情。
據說皇老伯當年種地有成,便賣了糧食做學費,跑去前朝都城立讀書時認識的老嚴。他與皇帝名為同窗老友,實有半師之誼。
難得相逢,皇老伯照舊摸著嚴神仙胖胖的肚皮懇求他入朝為官,嚴神仙一聽就要去洗耳朵,皇老伯一把揪住他低罵‘能別動不動就學先賢的舉動了嗎,人家是飲河水吃野果,你酒肉絲竹哪樣少過了’,嚴神仙很詼諧道‘其實老夫是在恭維陛下有堯帝之明’。
懇求無果,皇老伯隻好請老嚴多住幾日,來個抵足夜談,然後老嚴就在睡覺時把大腿壓在皇老伯肚皮上。太史一怒奏報,說是客星衝犯了帝座,皇老伯還得苦逼的揉著肚皮給老嚴說情,嚴神仙借機又想告辭。
皇帝挽著老頭的胳膊歎息:“你看見子晟了沒有,霍翀兄長唯一的骨血了,你好歹住到下個月他成婚再走。你記得嗎,那年你我遇上山匪,若非子晟舅父及時搭救,你還能做什麽神仙,早做鬼去了!”
嚴神仙歎道:“明明我早說了那條路不能走,山口低壓,疊嶂如霾,乃風水中的大凶之相,陛下卻說路近非要走……唉唉唉,也罷,就等到下個月罷。”
淩不疑婚禮所需的一切皇老伯早N年前就開始準備了,各種金玉珠翠,香木祭器,錦緞織繡,一應俱全;並且從大半年前養子訂婚起,就立刻敕令宮中針織坊趕工喜袍,還讓大鴻臚比照皇子的規製舉辦婚儀。
朝中不是沒有臣工對此有微詞,不過誰有意見皇老伯就給人家穿小鞋。不是指摘人家生活作風,就是挑剔人家男女問題,再不然就說人家吃飯挑食,乃奢靡之氣,然後大家就都安靜了——反正也不是什麽大事,睜眼閉眼得了。
臨近婚期,淩不疑卻愈發鬱鬱沉默,不是忙的不見蹤影,就是靜坐一旁,半天不說話。有好幾次少商在宮室內午睡,醒來看見淩不疑坐在自己身旁,怔怔的望著自己,眼神晦澀不明,似是憂傷,又似是牽掛難舍。
少商忍不住問他怎麽了,淩不疑艱難道:“派去尋舅父舊部的人至今未回,說不得,又是一場空了。”
少商知道這是他的心結,便勸道:“若是真的都不在人世了,那也是英靈往生去了,說不定已投胎到富貴安寧的好人家了,咱們盡人事聽天命就是了。”
淩不疑搖搖頭,又是一陣沉默,然後道:“阿母的身體也不大好……”
少商歎息,這才是真正讓人憂心之事。霍君華昏昏沉沉的時候愈發多了,崔侯整日哭天抹淚的,而她為了侍奉湯藥,現在差不多在宮裏待一天杏花別院倒要待兩日了。作為‘打秋風的侄兒新婦’,少商的殷勤周到已受了霍君華數回的誇獎了。
她道:“已經開春了,寒氣還是重了些,等到下個月春暖花開,說不定夫人身體就好了。”
淩不疑點頭。然而他眼中的憂鬱如同初春山穀中的霧靄,濃的化都化不開。
這邊淩程二人在擔憂霍君華的身體,那邊汝陽王府就來傳報老王妃看樣子不好了。
不過老王妃顯然不肯安靜的離去,重病中還上疏懇求皇帝賜恩典。老王妃說,“……別的兒女我不牽掛,唯獨女瑩可憐,小小年紀就喪父喪母,以後王府是她叔父叔母當家,又隔了一層。萬請陛下看在女瑩早死的父親情分上,多加垂憐。”
皇帝想到為自己戰死的堂弟,歎口氣,於是多給了裕昌郡主兩個縣的湯沐錢,還加封了她未來的郎婿——也就是淩不疑的繼弟,一個散騎大夫的清貴官職。
太子十分憐惜:“女瑩妹妹自小淑靜賢良,盼著她以後的日子能順遂無憂,就如被風吹落的幼種,雖然早臨風雨,但終能自己生根發芽,成家立業。”
這話說既深情又意境,皇帝正覺得感動,三皇子冷不抽的來了一句:“父皇應該等老王妃過世後再加封,如今隻是病重,還沒過世呢。”
皇帝的感動立刻被堵了回去,他白了三兒子一眼,嚴神仙卻哈哈大笑,指著三皇子道:“此子頗似陛下。”
皇帝聽的臉皮發青,將人都趕出去後罵道:“胡說八道,你老眼昏花了!朕年少時何等寬厚,那些曾經欺侮過吾家兄妹孤苦無父的,朕誰也沒計較!”
嚴神仙掂掂自己的胖肚皮,笑容可掬:“陛下高興就好。”
也不知是不是三皇子的烏鴉嘴太靈光了,汝陽老王妃果然‘垂危’了七八日還挺著,這下不但皇帝有些不悅,連汝陽王府也十分尷尬——倒不是盼著老王妃快點死,而是萬一她硬撐了過來,再活個三年五載十年八年的,皇帝那些‘臨終關懷’算怎麽回事,下回再‘臨終’還要不要‘關懷’。
倒是杏花別院傳來崔侯的急報,霍君華是真的病危了。
消息傳到時,皇帝正文興大發,坐在長秋宮中和皇後你一句我一句的寫上巳節賦,聽聞此事,他手指一抖,雪白的絹帛上氤氳開了一大團濃黑——悵然歎息過後,他立刻讓淩不疑停下手上所有的事趕往杏花別院,少商也趕緊收拾包袱過去侍奉。
他們趕到時,杏花別院已如處於陰陽兩界之間了,屋外是日夜唱跳的巫祝,屋內是濃重的藥氣,擠著七八位侍醫,還有從都城裏源源不斷送來的名貴藥材和祈福之物。
崔侯眼下青黑一片,神情哀戚,坐在霍君華的榻邊無聲垂淚,阿媼已哭的眼眶幹澀,聲啞氣噎,淩不疑卻如一座積雪萬年不化的高聳山嶺,端正的跪坐在旁,沉默而冰冷。
“小君華,小君華你醒醒……”崔侯握著霍夫人的手,不斷輕輕呼喚,然而榻上之人始終昏迷不醒。
眾人一直守在屋內,當夜色籠罩杏林,少商聽見外麵滴滴答答的下起大雨來。
直到半夜,崔侯覺得手上一緊,立刻直起身子連聲呼喚,果然,霍君華毫無預警的醒了過來,並且緊緊的抓著他的手。
這幾個月來,少商陪伴霍君華的日子也不短了,可她從未見過霍君華臉上露出過這種神情——霍君華不再是往日那個撒嬌刁蠻的少女,而是一個飽受傷痛歲月磋磨的成年婦人。
她定定的看著崔侯,囈語般喃喃著,“阿猿,阿猿……你摘桑葚來了麽……”
“你……你……”崔侯不知所措,猜不準霍君華是不是記起了往事。
“……我要那串最高的桑葚,又黑又紫,一定甜的很……兄長你別罵我,不是我讓阿猿爬那麽高的,不信你問他……”霍君華靜靜的躺在榻上,大顆大顆的淚水順著臉頰流向兩邊。
“你想吃桑葚,我去采,我去采,你放心……”崔侯連聲道。
“阿猿,阿猿,我要是嫁給你就好了!”——霍君華忽然淒厲的大喊了一聲,外麵大雨瓢潑,驟然響起一個驚心動魄的春雷。
“君華!”崔侯呆了一刻,立刻撲了上去,緊緊抱住霍君華。
霍君華伸出蒼白細瘦的兩條手臂,圈著崔祐的頸項——
“我要是嫁給你就好了,我是瞎子,是蠢貨,我早就該嫁給你的……阿猿,我要是嫁給你就好了,我要是嫁給你就好了……阿猿,我對不住你,你待我的情意,我隻能下輩子還了……”她滿臉是淚,撕心裂肺的哭喊,仿佛要將一生的懊悔與苦難都訴盡。
哭到聲嘶力竭,霍君華緩緩鬆開臂膀,努力撐起身體,雙眼無神的四下張望。
崔祐領會,大聲道:“子晟,快過來,快過來!”
淩不疑走到塌前跪下,微微發顫的伸出雙手。
霍君華一把抓住,直勾勾的看著他,目光中噴發的不是對著崔侯時的深情與痛悔,而是一種火熱的,強烈的,激動的情緒——“阿狸……我的阿狸,阿母一直惦記著你……你,你也不能忘了……”
這是霍君華最後說的話,然後她頹然倒回榻上,氣息均無。
崔侯猶是不能相信,探了又探,最後抱著自小心愛之人漸漸發冷的軀體,放聲大哭;屋裏屋外的奴婢們也隨同哭了起來。
一夜大雨滂沱,剛開出來的杏花被打的伶仃四散,待日頭一曬,山風一吹,細小粉白的花瓣如蘆花飄雪,蓋的滿山縞素。
第133章
去都城裏報信的人還沒回來,靈堂已經設好了。
崔侯哭的幾次昏死過去,少商就讓侍醫熬了碗厲害的安神湯,哄著哭的頭暈眼花的崔侯喝下去,隻說那是提神醒腦的補藥,這樣他才能打起精神料理霍夫人的後事。
將沉沉睡去的崔侯托付給奴婢照看,少商才去了靜謐的靈堂。
淩不疑早已屏退眾人,獨自跪在空無一人的靈前,背脊挺直如劍,肩膀寬闊如嶺。少商忽然覺得眼睫有些刺痛——無論災禍還是驚變,無論悲傷還是苦難,淩不疑永遠都像浩渺的大海一樣沉默,像巍峨的崇山一樣亙古不變,讓身邊的人無比安心。
可他心裏究竟在想什麽,恐怕無人知道。
淩不疑回過頭來,麵色蒼白,睫如長羽,眼中有種奇特的虛無孱弱。
他微微一笑,如同以往無數次那樣:“少商,你是來勸我的麽,不用了,我都明白的。生老病死總是難免,人生一世,草木一春,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再親厚,再舍不得,也總有分別的時候。”
少商覺得他的話有些奇怪,便道:“縱然生離死別難免,可隻要心裏有著惦念,無論是黃泉還是千裏之外,都無改根本。人心易變,人心也難變。隻要我心不肯變,管它滄海桑田,雲夢變遷,又能拿我怎樣?!”
淩不疑有些發怔:“真是這樣麽?”
少商笑道:“你難道沒聽說過精衛填海,愚公移山,真遇上死心眼的,神仙來了也沒用!”
淩不疑看了她一會兒,忽道:“既然如此,不如你我噬臂為盟如何?”
啥?少商倒退兩步。這是怎麽說的?
時人對誓言看的很重,發誓的儀式經常要見點血,比如不久前萬老伯對蕭夫人發的那個要修身養性的誓,就一氣斬了七隻白羽大雄雞,九騅堂前的庭院被雞血濺的到處都是,青蓯領著奴婢們折騰了好幾天才將腥氣去掉。
不過牲畜血哪有人血高貴,所以好漢們多是咬破指頭發誓的——既然手指難逃厄運,臂膀也走不遠。
“那……什麽,斬些雞鴨好了,不用噬咬臂膀了吧。”少商倒不怕發誓,但她怕疼。
淩不疑沒理她的抗議,輕柔但固執的將她拉到自己身邊跪下,語氣堅定道:“對著阿母,你來說,你對我永遠不會變心。”
少商警惕的往後仰了仰:“你少占便宜,我隻能說‘若你不變心,我就不變心’。”
淩不疑笑了,笑意中竟有幾分心酸,“好,你就這麽說。”
他的聲音就像往常那樣溫柔。少商抵賴不過,隻能恭恭敬敬的在霍君華的靈前發誓——“先靈在上,神明為證,小女子程少商在此立誓,若……若……”她睃了淩不疑一眼,“若他不對我變心,我也絕不對他變心。”
然後,淩不疑撩起她的袖子,毫不客氣的在她白生生的嫩胳膊上咬了一口;少商像碰上了牙醫一樣畏懼瑟縮,不住拍打他的背。最初的幾分僥幸心理和和對嚴重性的錯估在看見自己冒著血珠的齒痕時轉為勃然大怒,然後少商奮起吃奶的力氣,在淩不疑肌肉堅實的胳膊上也咬出兩排帶著血絲的印痕來。
淩不疑似乎毫無痛覺,看著齒痕的目光還頗有幾分不滿意,仿佛少商偷工減料,沒在牙齒上下足力氣,可是天知道少商用力到兩側的咬肌都酸痛了。
次日回家後,阿苧一邊給少商重新包紮臂膀上的咬傷,一邊搖頭,不過她很難得的沒把事情告訴蕭夫人,“剛沒了阿母,還有個淩侯那樣的父親,淩大人也是可憐。”
少商捂著仍舊疼痛的上臂,重重吐出一口飽含怨憤的氣息——廢話!要不是因為淩不疑剛死了媽,她怎麽會這麽忍他!
霍君華的喪儀很隆重,皇帝幾乎是以自己姊妹的規製來安葬她。淩不疑自然是執親子禮,較尷尬的是崔祐和淩。一個是前夫,一個是沒能上崗的現夫,在喪儀上該如何安排主次呢。不得不說鴻臚寺的官吏們還是很有想象力的,他們讓崔祐頂了霍君華娘家兄長的位置,而讓淩益居於客席。
其實照少商看來,曾經的夫妻鬧到這步田地,幾與仇人無異,淩侯何必還要來參加喪儀呢,皇帝又不待見他。
不過少商顯然低估了淩侯的抗打擊度,出殯那日,他不但來了,還帶了淩不疑的繼弟,甚至裕昌郡主也以淩家未來新婦的身份陪在一旁。淩益原本想站到淩不疑身旁去,不過被忍無可忍的吳大將軍用胳膊撐到一邊。
少商在心中不斷冷笑。礙眼的前妻死了,大權在握的長子可以回家了,還有剛加了官秩的次子和郡主新婦,好個枝繁葉茂蒸蒸日上的淩氏一族!
最後淩益還是匆匆走了,因為崔侯從頭到尾哭的不管不顧,淚水流的昏天暗地,差點連站都站不住,還得淩不疑攙扶著才能上馬車。在眾人頗富深意的目光下,淩益終於戴不住溫文儒雅的麵具,尋了個借口挪到人群後麵去。
臨走前,淩益對來找少商告辭,一旁的裕昌郡主卻細聲細氣道:“可惜了,原本過幾日就是君侯大人五十整壽的,家裏都預備好要設宴,如今卻……”
抱著兩塊半金磚的未來淩郡馬立刻躬身柔聲道:“多謝郡主惦記吾父。父親半生勞苦,從不曾真正享過福,家裏原本想藉此回壽宴好好教父親高興高興,可惜……不過有郡主掛心,淩家上下感激之至。”
裕昌郡主看著小郎婿俊秀的麵孔,嬌聲道:“你說的什麽話,難道我以後不是淩家人,何必這麽見外?”
少商冷眼看這兩人猶如做戲般的對答,臉上卻故作吃驚:“哎呀,我竟全然不知,該打該打了。五十歲可是大壽了,君侯理當好好慶賀一番,可是……”
淩益連連擺手,一臉謙和道:“死者為大,子晟的母親剛走,家裏正是悲傷的時候,我怎好意思大擺宴席。”說完便帶著次子和裕昌郡主離去。
少商在後目送,心中又是一陣冷笑。悲傷?拉倒吧!
霍君華既死,淩不疑理應守孝三年,皇帝自不可能將婚事也推後三年,便告示左右原定的婚期不改,要讓養子熱孝成婚。皇後不無惋惜的對少商道:“如此一來,你們的婚儀就不能大大的鋪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