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節

  三皇子譏嘲的笑笑:“男子為陽,女子為陰,陰陽有如天地,自有禮法因循。身為婦人,合該賢淑端莊,謙恭守拙……至少不會隨意插嘴夫子的話,不會當眾反駁郎婿的意思。”


  這個指向性太明顯了,可少商不敢跳起來。三皇子不比二皇子和五皇子,這人是個狠角色。淩不疑毫不在意的微笑道:“微臣祝願殿下未來心想事成。”


  老學究很想繼續這個話題,四皇子趕忙道:“哈哈哈,夫子您這個話題實在太有趣了,哈哈,哈哈……山路上的積雪已然清除,不如我們走兩步賞賞景?”


  眾人:你這個轉折太生硬了。


  話雖如此,天寒地凍的隻會越坐越冷,於是眾人皆從枰具上起身,由侍衛家仆在前麵開路,眾人隨後跟著上山,也算暖暖身子。


  班小侯目標明確,一馬當先走在最前麵,程少宮被淩不疑看了兩眼,很有求生欲去追班嘉,其後是兩位皇子和老學究,三人一路走一路繼續扯經學,而少商被淩不疑絆在了最後。


  淩不疑身形頎長高壯,攔在少商麵前猶如銅牆鐵壁。他一手握著她纖細的腰身,一手擰著她的胳膊,急切道:“我們好好說話,你難道永遠不回長秋宮了麽,永遠不見娘娘了麽……”


  少商忿忿的一甩胳膊:“你還有臉提娘娘,你暗中算計太子的那些事若叫她知道了,她氣也要氣死了!”


  “你不肯聽我分辯,難道打算與我一直吵下去麽!”


  少商是個講道理的人,這句話讓她硬生生停住掙紮,重重的喘著氣:“……我每日看見你對皇後恭敬孝順,對太子敬重扶助,聽所有人誇你忠義仁孝。可是,私底下,你窺探著所有人,將每個人的短處拿捏在手裏,隻等時機一到就發作。你,真叫我害怕!”


  淩不疑握著她的小臂,一時難以辯解,艱難道:“你,你以為令尊令堂在外時,也是家中一般模樣麽?”


  少商一愣。


  淩不疑道:“令尊當年曾與一路草寇的首領結拜,三年來親如手足,無所不談。一俟他遇上萬鬆柏,背後有靠,立刻於某日半夜發作,一舉殲滅那路草寇。”


  少商嘴裏發幹,眼前浮現程老爹樂嗬嗬的忠厚麵龐。


  “那三年中,你母親與那草寇中的許多女眷也是姊妹相稱,還不止一次戲言要結兒女親家,可是後來呢?那些人死的死,散的散,你也要責怪令尊令堂麽!”


  少商不敢置信。她對蕭夫人偏見滿滿,但依舊覺得她是個正直端肅之人,無論如何也不能想象她也曾滿口謊言的去欺瞞別人。


  淩不疑愛憐的撫摸女孩的額發,柔聲道:“你不要驚怕。那路草寇打著替天行道的幌子,實則與匪無異。他們燒殺擄掠,劫奪人丁婦女,為害百姓甚深。彼時你父母勢弱,隻能虛以委蛇,他們沒有做錯。”


  少商的臉色略好了些。


  淩不疑一下一下的順著女孩的背:“我來問你,你現在知道了你父母也有不為人知的一麵,是否感到害怕。”


  少商想了想,搖搖頭。


  淩不疑問:“為何呢?因為你覺得是自己的父母,再怎樣也不會害你。可是我就不一定了,你始終對我不能推心置腹,是不是?”


  少商慢慢平複心情,細想想還真是這樣。


  淩不疑一手攬著她,一手指天:“我今日向你立個誓。若我有害你之意……”他頓了頓,似乎覺得有推脫之嫌,改言道,“若我有半分加害到你身上,就叫我被天下之人所棄,萬劫不複,永世不得翻身!”


  少商張大了嘴,連忙去掩他的口:“別別別,快呸呸幾聲,這種誓言千萬別亂發啊!還不快呸呸,蒼天在上,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淩不疑微微一笑,依言輕輕呸了兩下。


  遠處四皇子衝這邊大喊:“子晟,程娘子,前方有一風景絕妙之處,快來快來!”


  三皇子時不時回頭,看見淩程二人一時發脾氣一時哄勸一時又指天盟誓的愚蠢模樣,忍不住嘟囔道:“他就不能找個賢惠的麽?”


  四皇子回頭笑道:“子非魚,安知水之樂。”


  三皇子歎口氣,拍著胞弟的肩:“你還是讀點書吧,再過幾年,連程氏都不給你墊底了。”


  好在小月山不高,半山腰也隻相當於四五層樓,少商被淩不疑拉著氣喘籲籲的爬了上去,隻見這裏伸出一片十來丈半徑的橢圓形平台,崖壁處斜來幾支玉蘭一般鮮妍嬌嫩的黃梅,並不刺骨的微風帶過,眾人隻覺得清香撲鼻。


  也不知為何,此處的積雪竟然沒有一絲汙垢夾雜,斜陽下顯得格外晶瑩通透。微寒的山風吹拂,白雪黃梅,幽香徐徐,人人都覺得心情舒暢,神清氣爽。


  那老學究大發雅興,高聲朗誦不知哪位文豪的詩賦,兩位皇子照例站到離他不遠處,程少宮累的找了一處石墩,用袖子拂掉上麵的積雪後坐了上去,商興奮的走到崖邊,探頭探腦的往下頭看。


  淩不疑站在她後麵,含笑道:“別再往前走了。”雖說侍衛們已經用木棒探過這處崖壁,落腳的都是安全的實地。


  少商扭過頭,笑道:“可惜我的短笛沒帶來,不然我倒可以吹一曲。”


  淩不疑道:“我的琴也沒帶來,下回再來這裏,你我合奏一曲。”


  少商忽然歎道:“其實琴配蕭才好聽,就像我叔父叔母那樣,長琴配短笛……唉,我在家中與長兄試過了,並不好聽啊。”


  淩不疑:“我知道。”他自小各種樂器都練過,怎會不知道。


  少商又道:“其實你和我也不甚相配。”


  淩不疑:“我也知道。”


  少商看他,淩不疑也定定的回看她:“你還有什麽掃興的要說,一氣都說了罷。”


  少商扭著手指嘟著嘴:“今天沒有了。”


  她往前又走了兩步,複而扭轉,笑道,“淩不疑,我心悅於你。”


  淩不疑腳下一個不穩,定了定神才站住。


  “……這個你也知道麽?”女孩笑的像朵花。


  “知道。”淩不疑的眉眼中氤氳著喜悅的氣息,頓了頓,他心中百轉千回,低聲道,“……我也是,而且比你早的多。”


  少商明眸流轉,心中甜絲絲的,正欲啟唇,聽見遠遠坐在左前方的程少宮大喊:“阿嘉,你自己上山去采藥吧,我可不走啦!膽子大些,不要怕!”


  班嘉領著十餘個家仆站在山路口,左右為難。


  少商想笑:“班小侯的膽子也太小了,將來也不知會娶什麽樣的……”這時頭頂上一陣隱隱的轟鳴聲,仿佛什麽巨大的東西由遠及近的滾來,還越滾越快。


  連正在吟誦詩賦的老學究也停住了口,眾人抬頭去看,一名侍衛反應較快,厲聲大喊:“大家快跑,雪崩了!”


  說時遲那時快,隻見一蓬巨大的雪團從山頂落下,遮天蔽日的滾到這片平台上,然後‘嘭’的一聲悶響,雪團結結實實的撲下來,將平台上幾十人一齊蓋了進去。


  隻留下山路口的班嘉目瞪口呆。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聽見自己淒厲的大喊:“快來人啊!救命啊!把山腳下的人都叫上來,快快快……”


  第130章


  嚴格說起來這不是雪崩,而是小月山奇特的地勢導致的‘滾雪球’現象。


  正常情況下,隨著天氣漸暖,山間積雪都從最高最外一層開始融化,漸漸露出底下的青蔥色。可不知為何,小月山的山頂處寒冷異常,當山腰與山底的雪層漸漸變薄時,山頂處的積雪還十分龐大堅固——形成了一個棒棒糖形狀。


  當山頂下方的雪也漸漸消融,山頂處的龐大雪堆就無法繼續撐在那裏,少商一行人隻是十分倒黴的撞上‘雪球’滾落的時機。


  班小侯膽子雖小,嗓門卻很高亢。隨著他的尖叫,山底下所有的侍衛和家仆都衝上山腰處,用扁擔,劍橋,網兜甚至外襖奮力挖掘被埋在雪底下的人。


  兩位皇子,一位將軍,兩位貴族公子女娘,外加飽學的博士一位,要是全沒在這裏,那這些隨從侍衛也免不了重責——這重責起碼是苦役,上不封頂。


  好在小月山規模不大,山頂的積雪又是四散滾落,分配到這座平台上的積雪頂多不到一丈厚,眾人奮不畏寒的賣力挖掘,很快就見到雪下人形了。


  除了一道被埋在下麵的侍衛奴仆,最先被挖出的是程少宮,其次是兩位皇子,最後才是那位老學究。不算凍傷,隻有四皇子倒黴催的被夾雜在積雪中的山石砸中背部,老學究則因為窒息時間略久而陷入了昏迷。


  程少宮忽的大叫起來:“少商!少商呢!我家小妹呢,淩大人,淩大人……!”


  梁邱起沉聲道:“我家大人不在此處。”


  眾人這才發現,平台上的積雪都快被挖空了,卻不見淩程二人,饒是麵冷無畏的三皇子也有些不穩,厲聲喝令眾人四下尋找。


  這時,一名家仆怯怯道:“適才大雪壓下來時,我看見淩大人去拉程娘子,然後兩人都被撲出懸崖外了……”


  果然沒有最倒黴,隻有更倒黴。


  別人都站在山腰平台的中後部,離崖壁處近些,隻有少商站在懸崖邊看風景,當大雪覆下來時,她被劈頭蓋臉的重擊推出了懸崖,淩不疑飛身過去拉她,也一齊被撲了出去。


  眾人趕緊撲到崖邊去看,果然看見淩不疑的那件厚毛大氅掛在懸崖下一處突出的山石上,可兩人卻不見蹤跡了。程少宮急的快要哭出來了,班小侯卻嚇的已經哭唧唧了。


  梁邱起緊張的額頭冒汗——不知山崖底下有多深,若是有個緩衝還好,若是徑直掉落,恐怕直接摔死了。他不敢再耽擱,高亢的呼哨一聲,身後的侍衛立刻紛紛掛壁懸繩,打算去崖底搜尋。


  ……


  大雪蓋頂時,淩不疑眼睜睜看著一團巨大的凝固雪塊砸到少商身上,他飛身撲過去抱住她軟軟的身子,卻依舊不免被滅頂的巨大雪團推出山崖。


  小山長不出遒勁的老鬆,好在山崖壁上還有幾塊突出的山石,淩不疑一手抱著少商,一手扯斷寶石鏈子,將大氅甩在山石上以吊住兩人。


  不過雪團巨大無比,超出平台的部分隻能不停的往下掉,淩不疑懷中抱著昏迷的女孩,一手抓著大氅一角,還得承受不斷往下掉的大大小小的雪塊。


  起初淩不疑還能堅持,誰知後來有一團馬身大小的雪塊砸下來,他不敢硬接,隻能伸腿在山壁上用力一撐,放開大氅往一側躍去。


  好在他今天穿戴的繁複,玉帶佩鏈束袖什麽的一應俱全,淩不疑便一一扯下這些東西去掛住崖壁上的山石,一級一級的往下躍。


  謝天謝地,因為山小,下麵的山穀也不深,當淩不疑將束發的金笄也拿來摳山壁時,終於看見了崖底的積雪堆。淩不疑雙臂緊緊抱住女孩,往雪堆最高處跳去,然後無可抑製的滾出一段距離兩人才停了下來。


  淩不疑從雪堆中爬起,首先檢視少商的傷勢,隻見她額角沁血,顯然是剛才被堅固的雪塊砸到的,此時她半昏半沉,囈語喃喃著些什麽。


  根據多年野外行軍的經驗,淩不疑知道留在原地最好,這樣能讓梁邱起他們最快找到自己,但女孩顯然不能留在這裏,雪堆會慢慢吸走他們身上的熱量,最後致命。


  他權衡片刻,最後將少商負在背上,穩穩的往雪堆降下去的方向走去,同時在山壁上留下記號,希望梁邱起他們能看見。他倒不擔心有野獸來襲。崇山峻嶺才有猛獸出沒,矮山小丘隻能出些小體型的獸類。


  少商其實傷的並不重,隻是頭昏的厲害。


  在寬闊的男人背脊上搖搖晃晃,她聽見積雪在男人的踩踏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依稀看見他肩頸處的血痕,有幾道還延伸出被冰雪凝結的血跡——這是拽著大氅懸掛時被雪中夾雜的尖銳沙石刮破的。


  然後她又昏了過去,等再醒時,發覺自己被他抱在懷中。淩不疑似乎將自己的錦袍敞開,把她團團包裹在自己懷裏和衣袍中。鼻端聞到熟悉的清冽氣息,手指摸到柔軟的中衣下壁壘分明的堅實胸膛,頭頂是山穀中呼嘯嘶叫的寒風,少商卻覺得無比溫暖和安全。


  “我也要發一個誓。”她斷斷續續的囈語,“我以後一定一定相信你,像相信我阿父阿母一樣,我再也不和你吵架了。若有違此言,就叫我,叫我……孤苦無依,坐困愁城,永遠走不出去!”


  大掌溫柔的摸摸她的頭發,他沒有說話。


  ……


  等徹底醒來,少商已是在爐火融融的大帳篷裏了。


  她呆呆的看向坐在自己榻邊的青年,第一句話是——“你長出胡渣了。”


  淩不疑喜悅的笑出聲來,一旁的程少宮迅猛的撲過來,話音中猶帶哭腔:“你總算醒了,你比三皇子的夫子睡的還久,年輕輕的,怎麽連老人家都不如了!”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梁邱飛拖了出去,嘴裏嘮叨著:“程公子你看見小女君沒事了吧,這下可以放心了吧,好啦趕緊回去歇息吧!什麽我別有用心?程公子你別亂猜啊,我家少主公為了小女君都快凍成冰坨了您還有什麽不放心的!你現在怕孤男寡女適才他們在山崖底下早就孤男寡女了……”


  聽著梁邱飛的聲音漸漸遠去,少商咯咯笑了起來,麵頰慢慢泛出血色。視線再轉回淩不疑,少商的第二句話是:“你怎麽披散著頭發。”


  淩不疑的頭發濃密烏亮,如緞子般密密的垂在肩頭。他微笑道:“一直沒功夫梳理。”


  站在一旁的梁邱起忍不住道:“少主公,現下可以梳洗更衣了吧。”


  少商吃驚的坐起來:“你就這麽一直在我身旁……”一陣眩暈,她扶著自己的腦袋,“好了,梁邱侍衛,麻煩你拿熱水和更換衣物進來。”


  梁邱起秒速應聲而去。


  因為有數月服侍皇後的經驗,少商在照顧人的技術上有了質的提升。給淩不疑脫去濕冷的外衣中衣和裏衣,熱水擦拭,再換上幹燥的層層衣衫。要更換下身衣物時,少商把悶笑的淩不疑一把推到屏風後麵去。


  然後她端來一盆溫水,跪坐在他腳邊,打算為他濯足;還讓婢女取來自己隨身攜帶的老薑粉溶入水中——這是她提前曬幹磨好,原本是用來泡驅寒水喝的。


  她記得很清楚,他在雪地裏走了很久,又抱著她等了很久。長時間的濕冷對於足部的傷害是巨大的,曾經令士兵們聞風喪膽的戰壕足就是這麽來的,先是肌理的潰爛,壞死,嚴重時甚至需要截肢。


  有別於少商往常的張牙舞爪,她手上的動作異常溫柔堅定,梁邱兄弟雙雙發呆,淩不疑深深的看著她,仿佛看一輩子都不夠。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