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節

  “哎呀,你這是柿子撿軟的捏啊。娘娘的是後宮之主,天下之主是陛下,你父兄也是陛下叫捉起來的,有種你去求陛下啊,來糾纏娘娘是怎麽回事!”


  王姈爭辯不過,隻能朝著宮門大喊:“娘娘,姨母,救命啊救命!請念在我阿母和你是骨肉至親的份上……”


  少商打斷道:“什麽骨肉至親,娘娘和文修君是姑舅姊妹,都不是一個姓的,別叫的這麽親熱!既然你父兄這麽十萬火急,文修君怎麽不自己親自來求娘娘啊?”


  王姈正要回答,長秋宮門忽然大開,隻見大公主和二皇妃由一群宮婢簇擁著,款款從裏頭走出來——少商立刻放下叉腰的雙手,斂容行禮。


  二皇妃緩緩走近,微笑道:“你們在外麵吵什麽,我們在裏頭聽見了。”


  大公主撇撇嘴:“還能有什麽,阿姈是個大大的孝女,非要去打擾母後,少商不讓唄。”


  少商笑道:“誒喲我的長公主哦,您真是慧眼燭照料事如神!”


  大公主掩口輕笑:“你這淘氣調皮的丫頭,前幾日父皇還埋怨母後,說不要讓你左一日右一日的告假,沒你在旁嘰嘰喳喳,宮裏都空落落的。”


  少商假作歎息:“我阿父說了,做父母的訓斥孩兒是慣例,既能警示兒女又能出出氣。可偏偏殿下們個個孝順明理,聰慧懂事,陛下這麽多兒女竟無人可以訓上兩句,可不是隻能左一日右一日的訓斥我來找補麽?”


  大公主笑的花枝亂顫,指著少商向二皇妃道:“你看看她,難怪父皇母後都喜歡她,若不是十一郎下手早,我非得將她說給幾位皇弟們不可!”


  二皇妃嗬嗬一笑,看了眼王姈,對少商道:“你在外頭也聽到消息了麽?你對娘娘的孝心我們都知道,這幾日就勞煩你照料母後了。”


  少商心想你和我家蕭女君倒是一路人,意思差不多,嘴上卻恭敬的答應。


  “兩位殿下,我……”


  王姈又跪了下去,正要開口求情,大公主毫不客氣道,“你就別廢話了,汝父王淳不過庸才爾,這些年來惹下多少爛攤子,若不是十一郎屢次為他補救,父皇早把他免職了!如今出了這樣的大事,牽連了東宮,你還好意思來求情,真是厚顏無恥!”


  “殿下。”二皇妃輕聲道,以目光示意不要張揚,少商在旁冷眼看著。


  大公主緩緩出氣,對王姈冷冷道:“我可不是母後那麽好脾氣,聰明的你趕緊給我走,不然我就讓大長秋過來,以擾亂宮闈的罪名將你杖斃,看哪個會替你說話!”


  王姈瑟縮一下,低低哭泣。


  少商忙上前笑道:“妾知道殿下一片至孝,可殿下素來仁慧的名聲何必為了這點小事折損。殺雞焉用牛刀,待我將王娘子罵走便是!”


  二皇妃似笑非笑的看了看少商,大公主點頭道:“也好,這裏就交給你了……我們走。”後三個字是對二皇妃說的。


  兩人親昵的攜手離去,少商望著她二人的背影以及一大群簇擁的宮婢宦官,自言自語道:“早就聽說二皇妃交好長公主了,沒想現在這麽要好。”


  跪在地上的王姈聽見了,低聲道:“你不知道吧,數月前她們已定下兒女親事了。”


  少商看看她,忽提高聲音對周圍道:“行了,都擠在這裏作甚,該幹嘛幹嘛去!你們幾個不用守門了啊,快滾!還有你們四個看什麽看,今日這事我往常講的故事精彩麽,真是見識短淺,看我以後還分不分點心給你們吃!你們幾個站那麽高幹嘛,嘴裂的好像鍋蓋那麽大,庖廚那兒不用幫忙啦……”


  被她一陣呼嗬,周圍的宮婢宦官都低頭笑著離去。


  少商收起笑容,一把捉起王姈的胳膊,邊往外拖邊低聲道:“你也看見了,要是不想被打死就趕緊走,茲事體大,牽涉更大,不是你我可以置喙的……”


  王姈腳下踉踉蹌蹌,輕泣道:“不是的,阿父真是冤枉的!這些信斷斷不是阿父寫的!”


  少商腳下一頓:“你說什麽?莫要為了脫罪就胡說八道!”


  “這是真的!真的真的!”王姈反手抓住少商的胳膊,含淚哀求,“家父是什麽人我做女兒的還不知道麽!剛才長公主有句話說對了,家父就是個庸才,更兼貪生怕死,隻要有醇酒美人哪裏會去謀什麽反!借他十八個膽子都不成哪!”


  少商有心多問,但此地此時不便說話,便壓聲威脅:“那你發個重重的毒誓我方能相信你!你就說,倘若你父真有謀反的意思和舉動,你就連嫁十八回,回回被人休回家,然後顛沛流離饑寒交迫而死!”


  照王姈平素的性情非得罵回來不可,但此時她咬了咬牙,居然真照著發了一遍毒誓,倒把少商嚇了一怔。


  少商心念轉動極快,立刻又提高聲音道:“……你終於明白了就好,既然想通了,就速速回家去吧!”


  不遠處的宮人們聽見都低頭輕笑,心想這位活潑詼諧的程娘子倒有本事。


  王姈不再掙紮,恭恭敬敬的跪下來低聲哀求:“十一郎不知被陛下派去哪裏了,求你見到他了給我父兄帶句話,這事真是冤枉的。阿父臨被拿去前囑咐我‘此事意在東宮’,十一郎就算不看王家,也要看在太子殿下的情分上,請一定施以援手。”


  少商沒有答話,隻點一點頭,然後讓蓮房和桑菓將王姈攙扶起來送出宮去。


  來到皇後的內寢,翟媼果然急的不得了,皺紋和白發都熬出了好幾根,少商趕緊借口讓她去庖廚看湯藥,然後自己坐到皇後塌邊。


  進宮大半年來,少商已經知道皇後與自己正相反。她看似弱柳扶風楚楚可憐,其實很耐抗,徒手翻倒個把五皇子不是問題(咦,她為啥用五皇子做計量單位)。


  而皇後呢,是典型的空殼花生體質,看著頭好壯壯實則不堪一擊,不論是風寒咳嗽還是中暑積食,皇後總痊愈的比別人慢。


  入冬以來,皇後本就咳疾複發,累日臥病;字後乍聞彭真出首立刻被壓倒了。此時看她麵色發黃,滿臉病容,少商暗歎一口氣,輕輕幫她揉捏綿軟無力的肌肉,還時不時用牛角篦子緩緩刮著她手腳上的浮腫。


  室外放著一尊紅泥小爐,紅豔豔的炭火上燒著一瓦罐清水,咕嘟咕嘟的煮出水蒸氣,通過少商特製的長嘴導管將蒸汽送入室內,使室內空氣不會太過幹燥。


  也不知過了多久,皇後悠悠醒來,睜眼就看見美麗的少女正聚精會神的照料自己,不由得心中一暖。


  見皇後醒來,少商趕緊讓宮婢幫忙讓皇後靠著隱囊坐起來,一番拭汗梳頭端水喂粥,兩人才緩緩說將起來。


  少商道:“娘娘病成這樣,不如請陛下來看看您?”


  皇後虛弱的笑了笑:“陛下這兩三日都沒來,我料他心裏也是不痛快……你不要皺眉,就算太子能從這件事中擇出來,還有王淳呢。總之這些爛事都是我這邊來的。”


  少商煩躁,趕蒼蠅一樣揮揮手:“娘娘我們不說這個了,這些事就讓該煩心的人去煩吧,娘娘好歹要振作,除了太子殿下,娘娘還有別的兒女要操心呢!”


  皇後似乎被觸動了什麽,微笑道:“剛才你來時可見到了大公主與老二新婦?”


  少商一陣懊悔,該死的怎麽提起這個話題了。


  “我原本希望他們手足同心,尤其是長公主,陛下素來寵信他們夫婦,大駙馬在禦前很能說的上話。誰知……嗬嗬,外敵還沒殺進來,倒先開始窩裏鬥了。”


  皇後臉上流露出譏諷與悲哀交雜的神情,“她倆結伴而來,在我麵前絕口不提太子,還一個勁的勸我好好養病,切莫插手朝堂之事。尤其陛下如今正在盛怒,千萬不要去觸龍鱗。她們的言下之意,難道我聽不出來麽?”


  “娘娘……”少商握住皇後枯瘦的雙手——搶起家當來誰還跟你講手足之情,半間拆遷房兩個停車位,尋常人家就能打出狗腦子來了,更別說這花花江山了。


  皇後拍拍少商的小手:“是呀是呀,生他們養他們不夠,給他們榮華富貴也不夠,隻要沒給他們至尊之位那就斷斷不夠。”


  少商對這種家務事完全沒招,於是道:“娘娘這個咱們也不說了,說說您的身子吧。您就是心緒不得開解,所以才纏綿病榻難以痊愈。照我說啊,兒孫自有兒孫福,莫為兒孫做馬牛,娘娘先顧好自己才是最要緊的。”


  皇後看女孩不停的換話題,笑出聲來:“反倒是這事,你沒我想的開了。你可知先父壽壽幾何,我大父又活了幾載。我們宣家人素來壽數不長。自然,先父是早了些,剛過而立就仙逝了,先母比他多過了十餘載。托陛下洪福,我與阿弟到現在都好端端的,也不知……”


  “哎呀呀呀呀娘娘你怎麽說這個啊?!”少商起身嚷起來,不肯讓皇後接著往下說,“娘娘你再說我可回家去了,以後都不進宮了啊!”


  皇後失笑著連聲哄她,少商這才又坐了回去。她看著皇後精神有些短,便又按著她躺下。


  離開內寢前,皇後忽睜眼問道:“陛下是不是又派子晟出去了?”


  “是呀。因這回彭逆部曲是投誠,不能將餘部殺頭處罰了事,但也不能讓他們繼續聚集一處了,是以陛下派淩大人去拆家當了。”


  皇後微笑:“什麽拆家當,是予他們富貴,換他們卸甲。”


  “沒錯沒錯。”少商輕快道,“所以娘娘不用擔憂,淩大人一聽到風聲馬上就回來的,到時他一定有辦法。”


  皇後闔上雙目,輕輕道:“出了這件事,陛下是第一個不痛快,恐怕子晟就是第二個不痛快了。少商你別去鬧子晟,他心裏有數的。”


  不知為何,少商從皇後的語氣中聽出一絲不祥的意味,但又苦思不知所以然,隻能甩甩頭放到一邊。


  午後過半,太子頹著背脊來了長秋宮,因皇後睡著了,他隻能一言不發的在內寢坐上半天,當暮色漸重時緩緩離去。


  望著太子疲憊的背影,少商忽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不說以前,隻說現在。程老爹,蕭夫人,萬老夫人,桑叔母……還有淩不疑,她生活中所熟悉的全都是很有‘辦法’的人,絕不會束手就擒。哪怕豬蹄叔父程止,雖說笨了些,但也會在兵荒馬亂中到處找尋妻子蹤跡。


  形成對照的就是二叔父程承,雖然少商很同情他,但不可否認的是,正是因為他的怯懦無能,葛氏才能得逞十年。


  少商自己也是前者的價值取向,是以看太子這樣落寞,她既可憐,又有些看不起。皇後雖然淡泊端方,但長秋宮也被她管的安泰周密,從沒出過岔子啊。


  雖說彭真攀咬王淳一案中,太子實在冤的很。可這又如何?不遭人嫉是庸才,哪有當東宮不受明刀暗箭的。儲君被暗中嫉恨不是宇宙慣例嘛,要緊的是出了事要有辦法解決啊。


  然而太子不能。


  於是少商陷入了深深的懷疑中——她和淩不疑現在算是躺在太子船上,這條船到底穩不穩啊,會不會翻啊!

  次日一早,皇後略覺舒坦了些,早膳還多用了半碗的蔬菜粥,然後岑安知顛顛的跑來了。傳達了皇帝的關懷之意後,特意將少商拉到殿外,言裏言外讓她去見皇帝。


  少商懵懵的:“娘娘病況岑內官代為傳話就好了嘛,幹嘛要我要去麵聖啊。”


  岑安知眼神閃爍:“萬一陛下要詳詢娘娘的病況,程娘子可以細細分說。”


  少商看著岑安知笑成菊花的臉,心念一閃而過,不悅的眯起眼睛:“哦,我知道了。”


  她一把將岑安知拉到角落上,咬牙切齒道:“這幾日陛下心裏不痛快,你想叫陛下訓我一頓,好你個老岑,前陣子你收嗣子我可是把私房錢都掏出來了!你這麽害我,你摸摸自己的心口疼不疼!叫你兒子放學路上當心點,我見了非痛打他一頓不可,這叫父債子償!”


  岑安知聽著女孩‘父啊子啊’的一頓罵,心裏卻有些受用,想自己也是有子之人了,不禁暗暗滿足。


  他也壓低聲音道:“程娘子不要不識好人心,娘娘為何病倒難道你不知道?一半是心病!老奴好不容易鼓動陛下召見娘子,娘子去陛下跟前探探口風,難道不比陪在長秋宮裏好?倘若娘子能向陛下說兩句好話,到時陛下心一軟,來長秋宮看看,娘娘的病不就都好了麽!”


  少商覺得頗有道理,猶疑道:“要是我說話不慎,陛下發起火來,將我罵的狗血淋頭該怎麽辦?”


  岑安知看看女孩,斟酌道:“依奴婢看來,娘子說話慎不慎重,與陛下罵不罵的狗血淋頭,並無多大幹係。”


  少商語塞。


  她斜乜著眼睛:“老岑師傅這麽會辦事,兩麵都賣好,將來飛黃騰達,兒孫滿堂,可別忘記拉小妹一把啊。”


  岑安知笑的兩眼成線:“好說好說。”


  ——這是個很討人喜歡的小女娘,有一種奇特的魅力,仿佛你在她麵前是個最尋常不過之人。無關官秩,無關身體是否殘缺,隻不過平日打交道多了關係不錯,相互看著順眼而已。


  於是,少商稟報過皇後,就隨著岑安知往尚書台去了,據岑安知說,此時應該隻有幾名講經博士陪著皇帝,誰知到了尚書台,值衛宮門的小黃門卻道:“來了好些位大人,這會兒正麵見陛下呢。不過陛下適才說過,程娘子來了就宣。”


  岑安知似是有所知,頗有深意的看了眼少商,然後領她往裏走去。


  今日君臣會麵的地點並沒有選在正殿,而是在平日皇帝召老兄弟飲酒敘舊的偏殿,少商跟在岑安知身後,還未踏進偏殿就聽見裏麵吵吵鬧鬧。


  一個粗豪的聲音道:“……當初陛下心慈饒了他們,他們不但不思感恩,還心有怨懟,暗中伺機報複!依臣看來,就該斬草除根!”


  然後裏麵響起一陣讚成的呼喝,都是‘沒錯,正該如此’,‘大恩成仇,就該殺光了才是才是’雲雲。


  這時一個斯斯文文的聲音響起:“諸位稍安勿躁,所謂此一時彼一時,當初陛下饒過乾安餘部自有其用意。可是如今過去這麽多年了,怕是人心有變啊……”


  少商暗叫這人厲害,明著看似乎是在幫皇帝,其實也在施壓。


  她聽裏麵爭辯的厲害,有心退縮,誰知岑安知卻似乎胸有成竹,讓小黃門高聲傳報後大步踏進偏殿,少商隻好苦著臉跟上。


  今日在場人多,少商下跪叩頭舉臂稽首,將一整套禮節行的完整妥帖,皇帝在上麵看了,輕扯了下嘴角。然後少商又向眾臣行禮:“妾程氏,拜見諸位大人。”


  眾臣看在皇帝的麵上,也紛紛抬了抬手臂,以示回禮。


  短短抬眼間,少商已看清了殿內諸人——


  虞侯和吳大將軍是肯定在的,他們前者後麵坐了三四個文臣,後者身旁簇擁了四五名武將;大越侯與中越侯也在,他們周圍是些未著官袍的勳貴老臣。


  比較稀奇的是三皇子居然也在,十分特立獨行的坐在皇帝下首的位置。


  “……皇後身體如何?”皇帝問。


  這話一問出來,殿內眾臣就互相以目示意——雖說今日是非正式場合,但畢竟正在討論國家大事。這種情形下,皇帝忽然召見一個外臣之女詢問皇後的病情,是十分不妥當的。


  少商忽然明白了:皇帝要的就是這份不妥當。


  她定了定神,恭敬的回話:“回稟陛下,娘娘從前日起咳疾加重,今早倒不可咳了,可鬱結不化,氣虛體寒,昏睡不止,一時難以痊愈。”


  皇帝冷聲道:“王淳是皇後的親族,出了勾結逆賊這樣的大事,皇後是該病一病了!”


  ——說的皇後就跟裝病似的,這老頭子壞的很!少商腹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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