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節
少商察覺出事態的嚴重性,鄭重道:“那我們向誰討要救兵,昨日離開的那座驛站我看也沒多少人手。”
侍衛首領道:“徐郡地處壽春西北,崔侯的大軍是從北向南對壽春形成泰山壓頂之勢,我們派輕騎從北麵直取即可,不計遇到哪路人馬,隻要亮出少主公的名號,他們總肯派人來救的。”
少商心裏明白,立刻叫人從車中拿出筆墨絹帛,手書四封求救信,落款處蓋上淩不疑留給自己的那枚私印,火漆封囊後交給四位矯健的騎士。
目送四騎飛奔離去,萬萋萋笑道:“說不定要白費些許你家郎婿的人情了。”
收拾完畢,萬鬆柏也覺得此處不宜久留,喝令車隊趕緊前行。疾走大半日,眼見天色漸暗,即將走出這座陰沉的山林,誰知左右兩麵的密林中再度衝出劫匪打扮的蒙麵人,前後圍抄,正形成一個包夾之勢。
不消言語,即可又是一片殺聲震天,這次少商笑不出來了,看著己方死傷愈加嚴重,而敵方卻有條不紊的慢慢逼近,業已親身搏殺的萬鬆柏和程頌都已是滿身血跡,臉上汗汙夾雜。
這時就顯示出淩不疑麾下護衛的心理素質了,打到這個田地,他們依舊沉著冷靜,那侍衛首領還指揮眾家丁慢慢收攏圈子,邊打邊退,躲入山林。
到天色漆黑時,這波劫匪又被打退了。檢點死傷,哪怕算上程氏兄弟,如今剩下的還有戰力的不足三十人。
那侍衛首領指揮眾人躲入山林中一處巨石山洞,又叫人將完好的馬車拉上來團團圍住,以做拒馬柵欄,並熄滅火把燈籠。少商問:“前麵就能出山林了,我們為何不衝出去。”
不等那侍衛首領開口,滿臉血汙的程頌疲憊道:“如今我們人少,賊人卻不知還有幾何,到了地勢開闊之處,我們更加死路一條,還不如這裏有遮有蔽,加上天黑林密,他們暫時不敢過來,可是等到天亮……”
少商明白了,心中發寒。
那侍衛首領寬慰道:“小女君莫害怕。興許天亮時,援軍就來了。”
少商還沒喘出一口氣,忽聽牛皮帳篷那邊傳來萬萋萋的驚呼——“阿父,阿父!”
少商和程家兄弟立刻起身飛奔,鑽進牛皮帳篷才看見幽幽的燈火下,萬鬆柏滿身是血的躺在擔架上,發出微弱的呻吟。萬萋萋哭道:“適才管事將阿父抬回來的,說是胸口中了一刀,後背還被重重錘了一下。”
少商還好,程家兄弟卻是自小由萬鬆柏看著大的,兩家情誼深厚,猶勝血親,兄弟倆雙雙伏到擔架前呼喚起來。
萬鬆柏艱難的睜開眼睛,一把握住程頌的胳膊:“是,是我大意了,應該寧肯繞遠路的……怎能,怎能走這條路……”
程頌眼中流下淚來,程少宮臉白唇顫,兩人均無法言語。
“這也不能怪伯父。”少商歎道,“如今北麵都是崔侯的大軍,彭逆就算要逃也往南方逃去,屆時就有我家阿父立功的機會了,誰能想到這裏會冒出賊人來!”
“你……你們得走……”萬鬆柏牢牢捏住程頌的手腕,赤紅的眼眶滿是自責和懊悔,“賢弟統共四子一女,如今一大半都在我手裏,我……我不能讓你們都折在這裏……我死了也沒臉見賢弟……你們摸黑下山,騎快馬走……”
守在牛皮帳外的侍衛首領微微低頭,與身後的手下們交換了一個眼神,彼此明了——若是隻護著小女君一人離去,他們倒有較大的把握。不過以那些賊匪凶悍的作風看來,留下這滿地的傷殘,他們隻有死路一條。然而,若真到了最後地步,他們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萬鬆柏話還沒說完,程頌就高喊起來:“伯父說的什麽話,若是我們隻顧著自己性命逃走,就算活下去也沒臉見人了!”他反手拉住萬萋萋,“萋萋,要死我們就死一塊!”
萬萋萋熱淚盈眶,撲在程頌身上,哽咽不能言語。
程少宮發了半天呆,望著萬鬆柏怔怔道:“伯父,小時候阿父帶我們入山行獵,我總要偷懶不肯爬山,你怕阿父責打我,就悄悄把我背在身上……”
思及往事,萬鬆柏淌下熱淚。
少商眼眶發熱。
其實萬老伯是個很疼孩子的男人,甚至也不怎麽重男輕女,前麵那麽多女兒他都很疼愛,十二個女兒都好好的挑了郎婿,陪上豐厚的嫁妝送出門去。若非為了延續香火,他其實也不見得那麽貪兒子。
萬鬆柏心中感動無比,卻依舊非要他們先走,最後兩廂爭執之下,決定再等一夜,待天快亮時若援兵還不到,小輩們就先走。
走出帳外,程頌低聲對少商道:“小妹,待會兒我們分兩路走。淩大人的侍衛護著你和萋萋走,少宮也一道;我會將伯父綁縛在背上從另一邊走。”
少商心中酸楚,強笑道:“咱們能不能往好處想,說不定援兵就來了呢。”
程頌冷冷道:“我不能丟下伯父,可我們也不能死在一處。若是……,將來你們給我報仇!”說完這句,高大魁偉的少年轉身就走,一瞬間,少商仿佛看見了程老爹可靠的背影。
這夜星月無光,寒冷寂靜的山林中,眾人默默等待。
子夜過半,正當眾人昏昏欲睡時,前方傳來輕輕的哀嚎聲,少商倏然驚醒,之前在前麵地上設置了不少竹簽腳釘,莫非……還沒等她想明白,外麵再度傳來搏殺聲。
——那群賊匪居然不等天亮就摸上山來了!
少商無奈,隻得拔劍在旁,由兩名侍衛保護著靠在後麵,眼看前麵漸漸不敵,那侍衛首領頂著一身血汙奔回來:“小女君,前麵擋不住了,卑職等先護著你走。”
少商冷靜道:“行,但要帶上萋萋阿姊和我三兄。”
那侍衛首領一點頭,扭身而去,沒多久又回來了,卻見他肩上扛著打暈的萬萋萋,手裏扯著昏頭昏腦的程少宮。那邊廂,少商看見程頌已將萬鬆柏綁在自己背上,正欲上馬。
影影憧憧的火光下,兄妹倆遙遙互看了一眼,都不知以後還能不能再見,少商抑製不住淚水,從喉間低低發出一聲‘二兄’。
正在此時,不遠處天際忽升起一片絢爛的煙花,金紫橙紅的火星在空中形成一個奇詭的圖形。那侍衛首領大喜過望,高呼道:“是少主公,少主公來了!……兄弟們,再撐一撐,少主公帶人馬來了!”
一邊說,他一邊從懷中也取出一個黝黑細長的筒狀鐵器,然後朝天高舉拉動引信,一朵巨大絢麗的煙火瞬間騰空而起——這次少商看清了,天空中是一隻猙獰彪悍的獸首。
有了信心,己方眾人頓時勇氣大增,程頌趕緊放下萬鬆柏,投入戰局,一時間山林中殺聲如雷轟鳴。不過多久,由遠及近傳來隆隆馬蹄聲,這座平緩卻茂密的山林仿佛被放在簸箕上篩動的蔬菜,樹葉上堪堪凝結成型的露珠紛紛滾落下來,沾濕眾人臉頰衣衫。
待騎兵群映入眼簾,少商立刻看見當前那個熟悉的修長身影,以及他手上那對人間凶器。
她終於見到了傳聞中的獸紋破雲戰斧,據說這是皇帝以萬金為酬,請前朝鑄鐵大師以玄鐵親手打造,斧刃犀利鋒銳,血不留痕,斧身兩麵都雕刻有嗜血待食的凶獸,斧柄偏長,分開時可作短戟,連結時可作長兵。
若是當初淩不疑手中那把赤鳳鎏金戟恰似一輪華麗美豔的金烏,耀眼的光芒之下無人能擋,那此時這對漆黑的戰斧便是鐵血幽靈,沉默而嗜殺。
淩不疑動手從不花哨,隻是簡單揮動劈砍,隨即周遭便是一片血海翻滾的殺戮,猶如死神揮動鐮刀般收割著生命,濃烈的血跡濺上了他白皙的麵龐,森然冷漠。
少商第一次這麽近看見他殺人的樣子,心中莫名的恐悸惶惑。
前麵肅清開來,原先站在少商身旁的侍衛們立刻上前幾步,單腿跪在自家少主公的馬蹄前,隻有那名侍衛首領沒離開少商左右,而是跪在她身旁。
淩不疑將右手戰斧也交到左手,然後緩緩下馬,站在離少商十餘步遠處,冷冷的看著她。
程少宮頭不昏了,他咽咽口水,有些羨慕靠在山石邊昏睡的萬萋萋,然後很有求生欲的退開幾大步,把舞台讓給男女主角。
少商手足無措,她知道男人很生氣,但不知道怎樣讓他別這麽生氣了。他現在是有軍務在身之人,也不知他是不是放下什麽重要的任務過來救自己。
當初淩不疑離開都城時她答應過要‘乖乖等他’的,結果……
她暗下決心,倘若他要斥責,就讓他罵好了,倘若他還是不解氣,打幾下也可以。
“……過來。”淩不疑道。
少商呆呆的看他。
淩不疑抬起猶如血染的右手,朝她招了招。
少商忽覺滿心委屈,裙袍翩然如飛的撲入他寬闊的懷中。
淩不疑握著雙斧的左手垂在身旁,右手撫摸女孩的頭發和後頸,歎道:“沒事就好。”
第116章
林中搏殺已止,樹葉縫隙間投下清寒的淺藍色,微風緩緩吹散開周遭彌漫著的血腥氣,少商深深吸氣,讓這股冰涼刺鼻的氣息醒醒腦子;一轉頭,她才看見淩不疑那身玄色甲胄仿佛鐵鏽凝血般,暗紅沉蘼。
淩不疑對身上的血汙毫不在意,熟練的下令善後諸事,安置死傷羸弱,收攏車馬兵械……當然,最最要緊的還是決定下一步該去哪兒。既然老萬同誌昏迷不醒,程頌等人便以淩不疑為長,聽其吩咐先回驛站暫作休整。
趁眾人整頓時,淩不疑抽空在侍衛背上寫了一封信函,火漆封囊後讓梁邱飛快馬送出。
“你寫的什麽。”少商問。
淩不疑道:“提醒陛下派人保護黃聞,莫要讓他出了意外。”
“啊。”少商一夜沒睡,覺得腦子都遲鈍了。
淩不疑不願和少商離太遠,始終拉著她的手在車隊間行走來去,按照萬萋萋的話來說是‘恨不能捆在手腕上’。行將上馬時,淩不疑看女孩泛青的眼圈,心中一軟:“你一夜沒睡,又受了驚嚇,到車上歇歇罷。”他語氣柔和,但語意堅定,說罷便招手讓手下將馬車趕了來。
程少宮在一旁腹誹,第一,大家都一夜沒睡,第二,幼妹絕沒有受到驚嚇。
“……子孚,你說呢?”淩不疑看向程頌。
程頌自然無有不讚成,順手將萬萋萋也攮進了馬車,於是他的好三弟程少宮就沒法待在車中了,隻好鐵青著麵皮提韁上馬,嬌花變成塑膠花。
眾人為怕再生意外,飽食一頓後,急行了大半日,至傍晚時終於離開了那條山林夾道時,少商揉著眼睛發現有另一撥三四十人在夾道出口處安營紮寨,埋鍋造飯。
這群人多是傷者,低低的哀哉咒罵聲不絕於耳,不過似乎傷勢都不很重,他們不是一瘸一拐的砍柴汲水,就是吊著胳膊切肉炙魚。
見到淩不疑等人,他們紛紛歡呼起來,為首跑來一位作儒生打扮的文秀少年,少商覺得這張麵孔十分眼熟,身旁的萬萋萋先叫了起來:“班小侯?你怎麽在這裏!”
班小侯似有些性情柔弱,看見淩不疑宛如有了主心骨,哭天抹淚道:“淩大人……子晟兄長,你們怎麽才回來啊,要是那幫歹人再來可怎麽辦啊,可嚇死我了!我叔父他……叔父他,到現在還沒醒啊!這可如何是好……”
淩不疑十分耐心的一一回答:“當初那些人既沒要你們的性命,就不會再來找你們。令叔父服了藥,本就要昏睡一日一夜。依我看來,再過一陣令叔父就能醒了。”
班小侯擦擦眼淚:“哦,那就好,那就好……”
這時,他身旁一名管事模樣的人小聲提醒:“公子,淩大人及諸位看來都十分疲憊,咱們已經備好了帳篷酒菜,公子何不……”
班小侯如夢初醒,連聲延請眾人入帳休憩用膳。
走進寬闊的圓帳中,梁邱起原本要過去替淩不疑卸甲,淩不疑微微側身避開,眼睛去看少商,梁邱起立刻明白其意,安靜的侍立一旁。少商正想拉萬萋萋找地方更衣,觸及淩不疑的目光,立刻機靈的上前為他鬆開甲胄。鐵鋥沉重的腰帶,鑄造成猛虎嘶叫之勢的護肩,鑲有精致黑曜石的胸甲,再是腹革,護膊,護膝……梁邱起站在一旁,一一接過這些。
萬萋萋看這一幕,莫名心中不快,頗有一種自家乖崽被學堂惡霸欺淩了的感覺,程頌濃厚的眉頭擰出了一個結,程少商打了個哈欠,捶捶自己可憐的腰背,全當做沒看見。
鬆開淩不疑的護腕時,少商發現他左手腕上用幾圈細細的硬線束住袖口,她一摸之下竟分辨不出材質來,心想莫非是暗器。她正想再摸摸究竟是什麽線時,淩不疑有些突兀的抽回了自己的手,低頭對女孩溫柔道:“我適才叫人擔來一車山泉,此刻想來已燒煮溫熱,你去洗濯一番,不著急,慢慢來。”
程少宮內牛,他也想洗一洗,他也又累又乏啊。程頌沒空計較這許多,而是很順手的將萬萋萋推到少商身旁,讓她跟著去蹭個澡。
泡過熱水澡,兩個女孩神清氣爽,仿若轉世投胎,萬萋萋甚至覺得自己誤解了那學堂惡霸來著。兩女再度踏進大圓帳時,淩不疑和程家兄弟也已換過衣袍,淨手潔麵,班小侯正殷倩的招呼眾人入座。
程頌舉杯:“淩大人,吾等先謝您此番救命之恩。”說罷,酒卮一翻,一飲而盡。
程少宮和萬萋萋也照樣,輪到少商也想一口幹完時,淩不疑順手就拎走她手中的酒卮,喝的隻剩一口才還她。少商頂著眾人各異的目光,幹笑兩聲,仰脖喝掉酒水,再似模似樣的說了一句‘謝過淩大人’。
眾人紛紛心中暗切一聲,以示鄙視。
眾人邊吃邊說起來,淩不疑笑道:“說起來,你們還要謝謝班小侯。若非他們遇襲,我也無法這麽快抵達。”
班小侯木箸一抖,炙魚掉落在食案上,眼眶一紅,差點又要哭。
皇帝常歎息淩不疑可憐,是霍氏家族僅存的血脈,其實都城中能在這件事上和淩不疑一爭高下的還有這位班嘉班小侯。要說班老侯爺也是一位老而彌堅的英雄人物,被前朝戾帝害的家破人亡,兒女盡夭,不過留下五個孫子各個驍勇善戰,悍烈無畏。
可人走起背運來真是擋也擋不住,幾年戰事下來,班氏五虎四死一殘,什麽冷箭,風寒,傷口癰裂……總之一般人遇不上的倒黴事他家全能遇上。最要命的是,除了班小侯的父親,其餘早逝的孫子都未留下子嗣,而活下來的那位貌似還傷在要害處,至今無妻無子。
因此,班家上下都對班小侯這位僅剩獨苗苗視若珍寶,據說班嘉十歲前連家門都沒出過,今年十五歲了,連都城裏的路都不大認得。
崔祐是個厚道人,憐憫班家老的老小的小殘的殘,便一直將班嘉待在身邊,雖不能讓他上陣迎敵,但可以留在大帳中做些文書工作,什麽清點傷殘,張羅後勤,調配糧草……班小侯居然做的很利落。
誰知前些日子班老侯爺做了場噩夢,疑心曾孫子出了事,便攆著班叔父來看望班嘉,一見之下,自然毫無變故。軍營重地,不好留閑人,於是前日班嘉親自送叔父回去。就在相送途中,遇到一夥奇怪的劫匪。
他們先是二話不說,上來就打殺,不過班家親衛也不是當擺設的,都是久經沙場的老兵,打起來毫不遜色。正打的熱火朝天之際,班叔父見侄兒嚇的魂不附體,氣憤之餘便拄著拐杖下車殺敵,誰知那夥劫匪中為首的兩個看見了班叔父,不一刻便風卷殘雲般退了個幹淨,留下滿地狼藉的屍首傷者,外加傷重昏迷的班叔父和坐地抽噎的班小侯。
哭完一頓,班小侯趕緊叫人去找相距最近的軍隊,班府親衛快馬而去,最先遇到的就是領兵巡視四野的淩不疑。才剛安頓好傷亡,淩不疑護送班氏一行慢慢往回走時,就又撞上了來求救的自家侍衛。
——這也是少商等人的運氣了。若是從林中夾道飛騎趕到淩不疑駐地,至少要一天,再回來時又不知需要多久。
“班家也遇到了劫匪?”萬萋萋一臉疑惑,“究竟有幾股劫匪啊。”
程家兄妹三人卻不說話,彼此麵麵相覷,神情凝重。
淩不疑淡淡道:“班小侯此行之路,正是你們原先要走的那條官道。”
程氏兄妹俱是輕啊了一聲,若有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