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節
“嗯。”
笛聲響起,輕柔孤寂的起調,仿佛煢煢落寞的細細歎息。
沒遇到桑舜華之前的程止,也順風順水開開心心的過了二十幾年,沒覺得人生有什麽不好;沒愛上程止之前的桑舜華,本已對情愛寒了心,決心安靜淡然的過完這一生。繳天之幸,他們終是有緣,沒有錯過彼此。
笛聲緩緩回轉,終於跨越千山萬水,彼此相愛,卻也不必欣喜若狂,不過猶如老友重逢,以後攜手白頭,再不分離就是了。
笛聲如詩如訴,悠悠傳揚,連窗外凜冽的寒風都似乎柔和了幾分,風送聲息,傳到正殿內寢,皇帝推開窗戶,側耳傾聽。
皇後起初不願理他,過的片刻,她也忍不住站到床邊,靜靜聆聽這笛聲。許久後,她露出笑意:“此曲隻應天上聞,嗯,定是少商三叔父夫婦所作。”
頓了頓,她又讚,“好曲好曲。當真清如山澗水,雅似梅枝雪,既婉約柔束,又灑脫自在,兩心自知……好一對神仙眷侶。”
笛聲漸漸停了,皇帝關窗轉身,微笑著歎道:“這女孩兒其實聰明伶俐,剔透純然,就是性情桀驁了些。”
皇後笑道:“你這話怎麽不當麵誇給少商聽,每每碰上她,總要數落一番。弄的她現在見了陛下跟避貓鼠似的。”
皇帝搖搖頭:“她可不是子晟啊。子晟少年老成,凡事知道自省,進退有分寸。可她心性頗有不足,要人好好教導才行。嚴父慈母,你寵她就夠啦,我來做歹人吧……誰叫那豎子認準了她呢。唉,她若學的好了,子晟將來也有人知冷知熱憐惜疼愛了。將來九泉之下,朕也有臉去見霍翀兄長了。”
……
吹罷一曲,少商放下短笛,驕傲道:“如何?的確是好曲子吧,可不是我吹牛。”
淩不疑怔怔的看著她,少商覺得奇怪,連問了三遍怎麽了,他才答道:“沒什麽,我隻是想起初次見你的情景。”
少商歪著頭回憶往事:“嗯,說起來,那回你我在萬伯父家初見,我鼻青臉腫的不成人樣。偏偏那麽難看的時候遇上了你,真是太倒黴了。”
淩不疑驚異道:“你在說什麽,你我初見不是在萬家,是在元宵燈會上呀。”
“啊,你說什麽。”少商大吃一驚,一臉茫然,“那夜我見過你嗎。”淩不疑這樣的人,任誰見過都不會忘記啊。
兩人麵麵相覷的對了半天,淩不疑率先開口,緩聲道:“那夜燈會,你與程校尉,桑夫人,還有兄弟數人,一道在看伎人雜耍。我站在街對麵另一頭看著你。”
“啊!”少商恍然大悟,終於想起來了,“原來你就那個‘走馬燈’?”
“走馬燈?”淩不疑想了想,“沒錯,當時我身旁的屋簷下懸掛的正是一盞走馬燈。你沒看見我麽,可你明明衝我這邊凝望了許久。”連燈都記得,卻不記得自己?
少商急急的辯解道:“我是望了你許久,可我不知道是你呀!”
淩不疑不解。
少商再道:“就是說,我看見了你,可我沒看清你的麵容。你個子高,那盞走馬燈剛好擋住了你的臉,我根本不知道那人就是你。”
這就尷尬了,淩不疑臉色發綠:“我看了你半天,你卻不好奇我是誰?”尋常人家的小女娘,早走過來主動結交自己了。
少商訕訕的笑著:“原來,你是在看我啊,嗬嗬,嗬嗬……”
“不看你,我還能看誰。”
“呐,我是這麽推測的。你身旁那盞走馬燈上繪的是闔家團圓,我和阿父叔母另兄弟們,合起來看著不像美滿的一家人麽。我以為你觸景生情,在看我們一家人呢……”
“胡說八道!”淩不疑斥其無稽之談,人都氣笑了,“我若要觸景生情,幹嘛非要在市井裏觸。元宵宮筵上,陛下一家就團圓美滿的很,我在宮筵上觸景生情亦可!”
少商想想,也覺得好笑:“既然你看了我這麽久,為何不來找我?”
淩不疑目色悵然,低聲道:“彼時,我還沒想好究竟要不要娶妻。”
少商啼笑皆非,忍不住歎道:“淩大人啊,隻是搭訕一下而已,還談不上娶不娶妻罷。”先認識,再啪拖,其後才是談婚論嫁嘛。
淩不疑清淩淩的一眼過來:“若不娶妻,為何要搭訕。難道你不是如此想的?”
看未婚夫眼神不善,少商連忙義正詞嚴道:“你說的沒錯。我生平最看不慣那些男男女女混在一處瞎鬧,既不談婚論嫁,有什麽好東拉西扯的!”
淩不疑橫了她一眼,緩緩直起身子,歎道:“唉,原來起初就錯了,好吧,我們好好來捋一捋過往之事。”
少商殷勤的挨過去坐好。
“也就是說,在萬家,你是頭一回見到我。那我上來就為你牽馬攀鐙,你定是覺得十分突兀了?”
“……有點。”當時被他握住小腿,少商渾身都麻了。
“後來在滑縣郊外,你我再次相逢。我以為三麵之緣甚是難得,你卻並無此想?”
“其實……救命之恩也是緣分嘛。”
“當時你為我療傷,又言語懇切,神情溫柔,我以為你對我有愛慕之意,卻原來都是自作多情?”
少商默默的——這回你說對了。
“那後來我與阿垚定親,你是怎麽想的?”她想到了些不大好的事。
淩不疑冷著臉道:“我以為你見異思遷,被樓垚勾引後就將我拋諸腦後了。”
果然如此!少商臉色精彩紛呈,黑漆漆的,藍了吧唧,綠歪歪的。
“那你後來還對我那麽好?!”少商有些憤慨。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她居然已經水性楊花了一把。
“既然我未曾向你表露有婚娶之意,而樓垚卻又向你提了親,你自然可以擇他而嫁……我不曾怪過你。”淩不疑悵然道。
才不過數月前的事,如今說來卻有些恍惚,仿佛已是十分遙遠的往事了。少商歎道:“你從來沒提起,我也不知道啊……”
淩不疑看著燭火:“若我們早相識了,會不會少吵些架。”
少商想了想,否定了這個可能性:“不會。你我生性如此,該吵的,一頓都不會落下。”沒了救命之恩和蓋世英雄的濾鏡,說不定情形還會更糟糕。
淩不疑似乎也想到了這點,無奈的搖搖頭。
然後兩人相視而笑。
“誒誒,你初次見我是什麽樣子啊。”少商十分好奇。
淩不疑道:“那夜你穿了一身碧色曲裾,披著白狐皮鬥篷,頭上梳著雙鬟,兩邊各綴有一顆明珠,倒像個人偶娃娃。你那時個子還小,大約隻到我胸前。”
回想那時,周圍是華彩四溢的燈火,人聲鼎沸,女孩站在人影憧憧的街角,孤獨倔強,有一種奇異的淒然落寞。
當她望過來時,那雙大大的眼睛漆黑明亮,天真又好奇,仿佛直直看進了他的心底,滿街斑斕光耀的燈火都不如她的眸子好看。
他站在那裏看了一會兒,然後走了。
他自小沉穩安靜,諸事井井有條,最不喜猝不及防的驟生之事。是以他當時以為隻是偶然的心緒波動,沒做多想。
現在想來,也許他骨子裏,就喜歡那樣子的女孩吧。
【本卷終】
第四卷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第103章
皇後壽辰之後,都城百姓看了三樁熱鬧,排名不分主次,按照時間順序如下:
首先是帝後最小的女兒。
先是原先簇擁在她周圍的那些女孩們,其父兄家祖均受貶斥,無一例外。再是被扣宮中兩日後終於得以離去,然五公主甫回公主府,立刻被入目的景象嚇的驚恐欲瘋——十五六具麵容熟悉的屍首,或掛在高高的梁上,或整齊的碼放在堂中。五公主再驕奢淫逸,也不曾經見過大風大浪,當場嚇的癱軟在地上,下裙濡濕。
那些曾經圍繞在她身旁討好賣乖,教唆她圈地隱戶的俊俏男子們,如今都成了冰冷青紫的僵硬屍首,以前的管事奴婢全都不見了,換上的是一群陌生嚴肅猶如木雕般的看守。
皇帝頒旨,以後除非他和皇後發話,五公主再不能出門遊樂,且必須在專門委派的宮媼監督下,在家讀書奉德,修身養性——簡而言之,她被監禁在公主府中了。
五公主這才害怕起來,苦苦央求看守帶話給皇後,哀告她已知罪了。可是皇後就如當初她對少商說的那樣,一旦她真的對哪個人失望了,她是見都不想再見這個人了。
倒是皇帝讓岑安知帶了兩句話過去。其一,原先賞賜給公主的那些食邑全數收回,反正公主也用不上財帛了。其二,想出去?十分簡單,嫁出去即可。
可是當初五公主因為不滿親事,一哭二鬧三上吊的逼迫皇後將她的婚期拖至她二十歲之後,如此她豈不還得坐監數年?除非小越侯夫婦親自提請提前婚期,可她之前沒少得罪這對未來的君舅君姑,要他們幫忙弗如旭日西出。
這一下乾坤倒轉,五公主瞬時從對婚配避之唯恐不及變成了錐心恨嫁。
少商可以想象,在接下來的日子中,五公主將日夜噬心啃肝的懊悔難受,她不由得對皇帝的手段肅然起敬——自來白手起家的開國皇帝,不但富於開疆拓土的睿智和氣魄,也不乏算計人心的籌謀。皇帝從未對自己的家人用過心術手段,並非他不會,而是他不願罷了。
這邊廂五公主恨嫁的要死,那邊廂,長水校尉駱家倒將婚期提前了半個月,都城百姓目送數位駱公子送嫁親妹,十裏紅妝,大擺長龍。行至郊外,駱濟通身披朱紅大裳親自下車來,握著前來送行的少商之手,愧疚道:“……春笤的屍首在宮中一處偏僻林園中找到了。”
少商對此早有心理準備,低頭不語。
坐在後麵馬車中的淩不疑隔著窗欞看過來,目光在兩個女孩之間梭回。
駱濟通垂淚道:“我這伴讀當的,真是無用之極。以前我總以為自己能為皇後多少分些憂。如今看來,是皇後一直優容於我。少商,以後皇後那兒,你多費心了。人人都說娘娘好靜,其實我知道,她很怕寂寞……你多陪陪她。”
淩不疑伸出手在窗外晃了晃,發覺外麵又起風了,便將還想再說兩句的未婚妻扯上了馬車,結果倒變成了是駱濟通目送他們先走。
最後是少商的及笄禮。
十月旦後半月,皇後比自己過生辰還有興的設了一場冬梅宴,然後當著半城貴婦的麵親自為少商簪笄。人群一側,站著麵色複雜的蕭夫人,隻有程始深知妻子心事,其實從上半年起,蕭夫人就開始暗中準備女兒的及笄禮了,誰知卻半點沒用上。
蕭夫人生平頭一回難以從現實利益的角度看待問題——女兒能得皇後主行笄禮,固然是莫大的榮耀,但看著女兒與皇後舉止親昵無間,蕭夫人又覺得仿佛被搶走了什麽似的。
“這回嫋嫋回家,與以前不同了。”蕭夫人與丈夫私底下議論,“以前她從宮中回來,就跟官差散衙弟子下館似的,那是滿心的鬆快愜意。可這回,她倒像不在乎能不能每日回家了。在宮中待著,她似乎也是一般的自在。”
程始想了想,才發覺果然如此,笑道:“這也情有可原,到底在宮中一氣住了小半個月嘛。娘娘喜歡她,她幫著張羅壽宴,正是應有的禮數。”
他看妻子若有所失,勸慰道:“以前嫋嫋是掐著時辰進出宮廷的,活脫的應付差事,難道陛下會看不出來。可這回,皇後是不必說了,我看連陛下也對嫋嫋比以前滿意了,不然哪能三天兩頭從宮中頒下賞賜來。你我是有女兒福的,你看整座都城裏哪家小女娘有我們嫋嫋爭氣懂事,不但婚配一點不用父母操心,還總給家裏增光添彩。從以前的樓家,到如今的天子養兒,咱們盡受著嫋嫋的好處了。不然啊,像五公主身邊那些沒頭腦的小女娘,在娘娘的壽宴上闖了禍,結果父兄皆受連累。”說著,他嘖嘖搖頭。
蕭夫人似乎聽進去了,歎道:“你說的也是。”
……
程蕭二人猜測的沒錯,少商的確在宮中愈發自在了,皇帝也看她漸漸順眼了。不但沒有隔三差五的訓斥,偶爾還能三句訓斥中夾一句褒獎了。
皇帝素性開朗豪邁,喜歡熱鬧,差不多每旬必與股肱重臣宴飲,笑談今往。這日,皇帝又一次設宴,並召皇後同席,少商陪同一處。
時辰尚早,賓客還未至,皇後正勸皇帝要注意身體,少飲酒為好。皇帝卻歎道:“唉,又有兩場兵事要用,朕的這幫老兄弟多有風險,多聚一聚嘛。”
淩不疑坐在下首,從剛才起就一直用眼色示意少商坐來自己身旁,誰知女孩淘氣的當做沒看見,笑眯眯的跪坐在皇後身旁——淩不疑轉回頭。
皇後皺眉道:“兩場兵事?不是隻待收複蜀中了麽,怎麽又多一場。”她到底攝過政,對軍國大事略知一二。
皇帝一哂,道:“壽春物阜民豐,彭真在當地經營了數年,朕懶得去管他,他倒生出了臣之心。從今年五月起,就暗中招兵買馬,圖謀不軌。哼,區區賊子,不足掛齒。”
皇後一聽是壽春,便放下了心,笑道:“壽春是個好地方,可四麵無遮無礙,徒有富庶,並非聚兵起事之地。這個彭真,真是鬼迷了心竅。予先恭祝陛下旗開得勝,一帆風順。”
皇帝笑道:“朕打算月底就發兵壽春,也算攻蜀之戰前練練手。”他又看少商在皇後身旁眼珠骨碌碌的轉,板臉道:“有話就說。”
少商趕緊道:“陛下即將用兵壽春,家父是不是也要去啊。”
“不錯。看來這事不少人都猜到了。”皇帝含笑。
少商歎道:“我說嘛,阿父足足練了一夏的兵,回來時整個人隻有牙齒和一半眼珠是白的了。嗯,夏日練兵,秋日整備,初冬攻伐……陛下,您莫要瞪我,妾不是不關懷淩大人才沒問的,而是適才陛下說‘練練手’——於沙場老將而言,上戰場怕是比回家都熟,有甚好練手的。唉,看來陛下是想叫淩大人也去壽春了。”
皇帝笑瞪了女孩一眼:“還算你機靈,不過子晟也上慣了沙場的……你又歎什麽氣!”
少商歎道:“陛下,您能不能別叫淩大人去了,他上回手臂的傷才剛養好呢。再說了,刀槍無眼,萬一傷著了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