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

  待全部獻禮結束,皇帝見皇後依舊心緒不快,便笑問二公主可否即興獻舞,二公主笑而應令。二駙馬持蕭在旁,道:“陛下,獨蕭未免單薄,尚需琴音為輔,兒臣懇請子晟相助。”


  皇帝眼睛瞟過去,笑道:“說起來,子晟可是許久不曾撫琴了。”


  這種場合,淩不疑自不會落了他們的麵子,便含笑上前。


  皇帝對一旁的外臣道:“朕的這些孩兒中,要說琴律,還數子晟最佳。”一旁的外臣和家眷們自然連聲應和,讚譽如湧。


  皇帝滿意的嗬嗬笑,眼角觸及一邊靜坐的少商,湊到皇後耳邊:“回頭你也教少商些才藝。這小女娘,已然文辭寥寥了,樂理書畫也不怎麽通曉,多委屈子晟啊。”


  皇後失笑,複歎道:“其實少商會吹短笛,我聽過幾回,雖技藝不甚嫻熟,但靈氣逼人。假以時日,想來能成大器。”


  皇帝不置可否:“深諳太寬容了。”


  此時,殿中三人已商議妥帖,隨著琴簫和聲響起,二公主邊舞邊唱。眾人一聽,正是千古絕唱《采薇》,當下先有人鼓起掌來。


  二公主垂袖弓腰,蓮步輕挪,擺動間腰肢嫋嫋,滑動時如如踩在雲端之上,身形蹁躚仿佛投林雨燕。蕭聲婉約,琴聲清揚,配以清越的女子歌聲“……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席間眾人立時又是一陣喝彩叫好。


  才至曲半,席間的皇親重臣們已紛紛放下架子,趁著酒酣興濃陸續加入唱和,皇帝高興之極,親自下場擊築高歌,於是眾人愈發湊興起來了。


  二公主不愧為一代舞蹈大家,舞姿輕靈卻不失端莊,巧笑倩兮卻堂皇無邪,看的少商目瞪口呆,她從不知道古典舞蹈能這樣美麗。


  看不多時,她的目光漸漸移到端坐在一旁撫琴的男子身上。


  如此濃烈熱鬧的場麵,人人都滿身酒氣的笑著,唱著,還有手舞足蹈者,歌功頌德者。隻他一人,雖身處殿中最熱鬧的中心,仿若置身事外,依舊清雋安靜。


  今日他穿了一身淺色曲裾,外罩淺金色素紗,右肩上繡有一頭張牙舞爪的金褐色狻猊,尖牙於右胸,一隻前爪搭在領口,恰好襯著他修長的脖頸與清晰的喉結,另一隻前爪隨著交領沒入腰帶,長尾順著強壯的腰腹垂至下擺,威武凶猛,卻又安靜肅穆。


  少商不禁疑問,我們大抵為什麽會因為別人的喜歡而感到高興呢?


  在她短暫的人生中,有過一次暗戀,一次被暗戀,可兩次經曆都不曾讓她特別高興,甚至還有些不屑。以她功利式的思維看來,所謂暗戀,說到底是無能。若有能耐,她早拿下隔壁大哥哥了,鹹魚社長也早拿下自己了,又何需暗暗的戀。


  所以,僅僅是因為虛榮嗎。


  少商嗤之以鼻,隻有弱者和盧瑟才會用虛假繁榮來騙人騙己。


  如果,有那麽一個人,原本不應存在於你的人生規劃中,那你還會因為他的喜歡而高興嗎?


  回到原來的問題,我們大抵為什麽會因為別人的喜歡而感到高興。


  並非虛榮,無關利用,甚至還會妨礙你的規劃,掣肘你的習慣,拘束你的自由,那你為什麽還會覺得高興呢。


  不知是不是酒意上湧,少商覺得臉頰發熱,低頭扯鬆領口時,看見淩不疑的酒卮就放在近前,裏麵還有淺淺的一圈酒。


  她看了半晌,然後端起那隻酒卮,對著他喝過的那邊將剩下的酒水一飲而盡。


  淩不疑一直時不時望過來,此時恰好看見這幕,恍惚間差點漏撥一弦。


  曲罷後,連同皇帝在內的眾人還在高歌笑鬧,他卻推開琴案匆匆回席。坐定後,他盯著女孩問:“你為何飲我的酒。”


  少商低著頭,悶悶道:“你的酒比我的好喝。”


  淩不疑滿目笑意,“你適才又為何盯著我看,旁人都在看陛下和二公主。”


  少商抬起頭,望向身旁這位如切如琢美如玉璧的男子,隻是這樣看著他,她心中都會生出一股隱秘的歡喜,不但不為人所知,連自己都不甚清楚。在她慘淡而貧乏的年少生命中,她很少純粹的去欣賞美,很少不帶任何功利目的發自肺腑的去快慰。


  然後,她一手撐著案幾直起上半身,迅速的親了男人一下——她本想親嘴的,可惜微醺之下身手遲鈍,結果重重的親在他的喉結上。


  淩不疑麵上閃過一抹不可置信,大大的手掌緊緊抓住女孩,卻見她麵色緋紅滾燙,目光躲閃。淩不疑眼中深濃如墨,溫柔的看了女孩半刻,少商覺得那目光纏綿如絲,繞回無盡,喜悅而深邃。


  他低下頭,輕輕吻了一下女孩嫣紅的小嘴。


  少商頓時頭暈目眩,覺得吊在殿頂的連枝燈好像旋轉起來,光影徘徊,滿目金輝。


  第98章


  這夜壽宴可說是人人盡興了。


  皇帝攙著半醉的皇後往長秋宮走,淩不疑扶著微醺的少商想往自家府邸跑,半道被耳聰目明的皇帝叫住了,硬生生劈開兩人。於是淩不疑退而求其次,表示可以住回長秋宮以前兒時的舊居室,誰知皇帝依舊不肯,勒令少商睡在長秋宮,淩不疑滾去南宮睡外殿,和今夜值宿的禦使左大夫褚老頭作伴。


  “回稟陛下,其實臣與少商已然和好了。”淩不疑一臉肅穆。


  皇帝挑眉道:“咦,你與少商吵嘴了嗎?朕竟然不知。”


  淩不疑咬咬嘴唇,以目光示意不滿,皇帝視而不見,姿勢瀟灑的揮袖而走。


  當初淩不疑要留少商在宮裏時,自不會直愣愣的跟皇帝說我和未婚妻吵架了您幫我出口氣吧,而是繞了一通‘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彎子。當時皇帝雖不知發生了何事,但故意裝作全然不知,一口應下,此時故意嗆養子一下,亦頗覺快慰。


  五皇子賊眉鼠眼的不住往這裏偷瞄,神情頗有幾分曖昧。少商不知道剛才她撲向淩不疑那一幕有多少人瞧見了,可五皇子卻恰是其中之意,而且依照這位的嘴皮子覆蓋領域,估計明日一早半座宮廷的人都知道淩不疑與其未婚妻在皇後的壽宴上透著親嘴來著。


  少商趕緊在分道前將此事告知淩不疑,淩不疑卻道:“那又如何?”少商緊張道:“事關我的名聲,到時候人家都要說我不檢點的。”


  “這點點舉止如何談得上不檢點?否則,那二皇子妃豈不是要懸梁自盡了。”


  適才二皇子飲酒至耳熱麵酣,滿身大汗,二皇子妃唯恐丈夫受涼,便親自拿了巾帕伸進丈夫的衣襟中揩汗,從胸膛到後背揩了個通透。整座殿中也隻有太子妃酸了兩句。其實,壽宴到了後半場,眾人皆有些縱情,汝陽王世子妃和虔侯夫人還和各自的郎婿交頸飲酒呢。


  少商有些無奈:“終歸不是好名聲。”


  淩不疑道:“臣子要名聲是因為要繼續為官,商賈要名聲是為了生意興隆,小女娘要名聲是為了嫁得良婿……你已經有我了,還要那等名聲作甚,你見哪位嫁了人的夫人在意過。”


  少商覺得和這男人無法溝通,一下甩開他的手,追著帝後往長秋宮去了。


  眾位年長些的皇子在後麵見了這一番,紛紛發表不同意見——


  太子歎息道:“子晟啊,少商就不錯啦,你要更溫和體貼些。”像他那位太子妃,端著副溫良賢淑的麵孔,實則愛計較又小心眼,什麽都是別人的錯,哪怕她錯了也是別人逼的。


  五皇子想起自己被坑的經過,欲表示反方意見:“臣弟以為……”


  二皇子搶過話頭,炫耀道:“姻緣乃天定,一鍋配一蓋,子晟你就受著吧。若將來換了一個,說不定還不如程氏呢。”人的命天注定,像他王妃,家世好相貌美還爽朗能幹,哪怕吃姬妾個小醋都敲可愛的,不枉他當年一眼看中後死活求來,就太子胞兄那軟綿拖遝的性情,再投十次胎都沒這福氣!

  五皇子想起二皇子妃素日待自己和徐美人很好,從無歧視之意,欲表示正方意見:“小弟很是讚……”


  三皇子喝的腳步不穩,扶著宦者高傲道:“大丈夫當誌在四方,豈能喜怒困於婦人之手。”所以他隻納姬妾不立正妃,後院諸事皆由專業人士統籌管理,多麽和諧,多麽太平。


  五皇子有些懼怕這位三兄,趕緊道:“三皇兄此言甚是……”


  四皇子剛在牆邊吐完回來,聽見這話立刻道:“三兄你不想娶妻,可是我想啊。偏母妃想著長幼有序,這豈不是耽誤我嘛!”有人誌在四方,有人誌在娶妻生子,人各有誌不行啊。


  五皇子頗有同感,三四皇子都不娶妻的話,哪年月能輪到他啊:“誰說不是啊……”


  “煩勞諸位殿下關懷臣的瑣事。”淩不疑麵無表情道,“不過……”他朝太子拱手道:“太子殿下,懷柔手段也要分人用的,臣以為您還是少用為妙。”


  太子想起太子妃給淩不疑惹下的麻煩,立刻嗬嗬著閉嘴。


  “二殿下,臣聽聞人一生的運氣都有個定數。在一處的運氣太好了,別處就會倒黴的很。殿下的妻運在宗室內無人可匹敵,不過別的嘛……”


  二皇子臉綠了:“別的怎樣?!”這話全是放屁,父皇還不是坐擁江山美人,雙份的福氣呢!

  淩不疑不再理他,轉頭道:“三殿下,那年上官夫子曾歎曰,人生在世,過頭事莫做,過頭話少說。倘有朝一日您被婦人牽絆了喜怒,您待如何?”


  三皇子冷笑連連:“你那心頭肉尚不知牢不牢靠呢,倒來消遣我。好,倘真有那一日,你每生一個兒女,我都贈黃金百兩!”


  “那就一言為定……”


  “不對不對,這不公平呀。”四皇子晃著腦袋嚷嚷起來,“三兄出了賭金,子晟卻未曾下半點注金,屆時若子晟輸了又該如何?”


  淩不疑挑挑眉:“四殿下,前幾日陛下提及臣的婚事時,臣還諫言該先為四殿下挑選皇子妃人選,三皇子不妨等遇上合心意的再說。如今看來,臣這話是多餘了。”


  “……”四皇子轉過頭:“那什麽,太子,三兄,夜深了,咱們趕緊回去吧。”


  二皇子大怒:“我也是你兄長,為何獨獨漏下招呼我?!”


  四皇子裝作沒聽見。


  太子搖頭莞爾。


  他察覺出淩不疑今夜情緒甚好,似有一種隱藏的喜悅,眼角眉梢都柔和了幾分,不然以他寡言淡漠的性情,怎會說這麽多無關緊要的話。到底是要成婚的人了,以後他會發現人生不止有磨礪和苦難,還有歡悅與情致——太子暗暗替淩不疑感到高興。


  隨後,他拉上正氣憤的二皇子當先而走,三四兩位皇子和淩不疑朝不同方向各自離去,隻剩下五皇子孤獨的佇立深夜寒風中。


  ……


  次日一早,薄曦未明,宮婢和宦者們在靛藍色的霧氣中打著燈籠幹活,少商已然起身,披上禦寒的皮裘大步朝外走去,走了幾步,猶豫的回頭道:“阿媼你真要去嗎?”


  翟媼道:“適才你睡的香,還是我叫醒你的呢。你若不帶上我,我可就要喊了啊。”


  少商無奈,隻得帶上她。


  趁著天色昏暗,兩人在越妃宮殿旁的那座園子中一番摸黑作為,又趕在皇後起身之前溜回了長秋宮。服侍皇後起身,梳洗打扮時,皇後從鏡中瞥見翟媼時不時的偷笑,忍不住問緣故,翟媼哪裏敢說,隻能搪塞一二。


  在宮廊中碰上前去皇後跟前開始今日課程的少商,翟媼忍不住輕問:“天都大亮了,怎麽還沒動靜?你那些布置管不管用啊。”


  少商壓低聲音道:“阿媼放心,那些布置我極有把握……”她上輩子使過不知多少次了,從原始版本的板刷升級到後來的連環洗腳水,還沒上工程力學的課程呢,她就無師自通這種惡作劇機關了。


  “再說了,恰好她們幾個都住一屋,豈不是老天爺要我報仇!”這倒不是巧合,那幾個小碧池既然喜歡一處晃蕩,顯然平日很要好,自然願意住在一處。


  翟媼憋笑著點點頭。


  大約是否極泰來,少商抱著沉沉的竹簡卷來到內殿,誰知皇後含笑告訴她今日就可回府了。少商大喜過望,連聲問‘真的嗎金的嗎蒸的嗎’,險些將皇後搖暈,得知是皇後早就跟皇帝說定之後,她高興的不知如何是好,隻好抓起皇後手背重重親了一下。


  皇後被都被小女孩逗笑了,笑罵道:“一聽見回家就高興成這樣,還當我這裏是龍潭虎穴呢,不知道外麵有多少人擠破頭想進宮來!”


  少商捧著小小的拳頭舉過頭頂,連連作揖告罪,隻說是想念父母手足了。


  “娘娘,您為何不早說呢!”少商趴在皇後身邊,滿臉是笑,“早知道我這麽快就能回去了,我就不跟淩大人那麽快和好了!”


  “有膽量就將這話說給陛下聽,就知道在我跟前麵耍嘴皮子。”皇後用食指點了點女孩嫩豆腐似的額頭,“昨日當我沒看見你和子晟一處的情形啊,比飴糖都甜了。”


  少商臉上一紅,嘴硬道:“您不知道淩大人有多可氣,仗著有陛下撐腰……”


  話未說完,外麵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和呼喊,等不及宮婢傳報,怒氣衝衝的五公主已經一頭撞了進來,站在門口就指著少商大罵:“你這小賤婢!賤人!我要殺了你!”


  皇後臉色驀的沉了下來,一掌拍在案幾上:“孽障!你當這裏是什麽地方,竟敢在長秋宮大呼小叫!”


  五公主看生母臉色不好,立刻上前下跪,拜至以額觸地,連聲道罪隻說是自己魯莽了,然後又迅速將緣由說了。


  原來她帶來的那群小女娘倦懶,一直睡至天光大亮才起身,誰知她們剛推門出去,走在一條青藤搭建的回廊中時,頭頂突然呼啦啦的灑下大片糞水。


  ——少商這個機關設置的很巧妙,若隻將糞桶放在門梁上,那隻能灑到一二人,是以她將數個糞桶設在青藤回廊上,回廊一端是那幾個小女娘的住處,一端是一扇柴扉小門。她用門栓將柴扉小門頂住,最先到達的小女娘推門不開,就吆喝其他女孩過來幫忙,直到幾個女孩都過來一齊使力推門,才將柴扉推開。而此時觸動機關,糞水從天而降,如灑甘霖。


  這樣就算未必坑到所有人,大多數是跑不了的。


  這是個巨惡心的惡作劇,那些小女娘們沒傷到一絲皮肉,可哪怕立刻沐浴更衣,那股銷魂的氣味也得至少數日才退。


  五公主憤慨之極,想起適才越妃手下那些人的譏笑輕慢的目光,覺得自己的麵子被耍了個幹淨,握拳捶地,用力控訴:“母後,她們是兒臣帶進宮來的,為母後賀壽獻舞也算出了一份力氣,如今卻遇到這番羞辱!士可殺不可辱,母後,您要為兒臣做主啊!”


  皇後忍住沒去看少商,紋絲不動道:“哦,所以你的意思是,她們沾了些金汁就要去自盡嗎。就算要自盡,你來我這裏做什麽。”


  五公主噎了一下,又大聲道:“母後!這是程少商作為,我都問過瓏園裏的人了,她們說程少商今日清晨天不亮去過那裏!”


  “嗯,可有人親眼看見少商去安置金汁?”


  “即便沒人看見,可除了程少商還有誰!母後,您要包庇程少商嗎?”五公主聲音尖利,恨不能一下錘死了少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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