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少商頓時冷了神色,她最不愛回憶童年:“我小時候,運氣不好,其餘沒什麽可說的。”
淩不疑靜靜望著女孩眼中的冷漠尖銳,嘴角微微彎起:“太巧了,我小時候也運氣不好,也沒什麽可說的。”
“那不如說說淩大人研習文武時的趣事。”少商沒話找話。
淩不疑道:“習文習武都苦的很,發狠的學,發狠的練,有什麽趣事可說的。”
少商默默道:太巧了,她也覺得讀書苦的很,一點都不有趣。
兩人又默默相坐了片刻,久到一旁的蓮房都快哭了,這種沉默好嚇人呢!
“你將來打算做什麽?”淩不疑道,“我是說,除了嫁人。”
少商的眼睛亮了起來,這個她有很多計劃:“我想匯集許多醫者,將眾人的醫術和見識都合起來編成冊,興許能造福世人。我還想改造那些笨重的農具,不但能省下人力,還能多打好些糧食。您不知道,純用人力耕田真是太苦了,許多農人年輕輕就渾身是病,人還沒老就直不起腰來。還有還有,我還想建一座工場,不用很大,我畫了些有趣的東西,想看看能否打造出來……”
她停住不說了,因為淩不疑正一瞬不瞬的看著自己。少商不好意思道:“小女子太狂妄了,叫大人見笑了。”
淩不疑搖搖頭,仿若玉山傾側般俊秀:“你接著說。”
少商察覺到自己適才忘形,趕緊扭回正經,道:“還有相夫教子,孝順長輩。”
淩不疑冷了臉色,白皙的右手輕扣在石桌上:“庸俗!”
少商吐槽道:“適才你還嚇唬我的婢女說要娶我呢!這會兒覺得我庸俗啦!”
淩不疑一本正經道:“嫁給我就不庸俗了,嫁給別人都很庸俗。”
少商掩著袖子嗬嗬笑了起來,笑的眉眼彎彎,愈發像隻喜慶的玉娃娃了。
淩不疑挑眉,笑問道:“你又怎知我是嚇唬,興許我真有此意呢。”
少商無奈的歎了口氣,道:“淩大人,縱然您再忙碌,今日之前總不會沒有時機向陛下提起婚事的。既然沒提,您自是無意了,您就不要打趣小女子了。”
“……你說的很對。”淩不疑淡了神色,忽又道,“也許我隻愛偷香竊玉呢。”
少商眨眨眼:“那,那陛下說不定會高興的。”最好偷香竊玉出成果來。
淩不疑難得一愣,想明白後朗聲大笑,過得片刻,才笑道:“你還敢提陛下,我都沒跟你算賬。你自去訂婚,卻害我被陛下一通數落,什麽‘人家兒郎多省心,到了歲數就自己找到心愛的小女娘,偏你這樣不開竅’,還斥責我不孝!”
少商想象那場景,莫名有種出了氣的感覺,抿嘴而笑。
淩不疑看她笑的開懷,一字一句道:“少商,你是我見過的,對人生最熱忱最奮勇的小女娘,不論前方有何艱難阻礙,你總要披荊斬棘的走過去。”
他見女孩滿臉的不信,又道:“我自小在宮廷長大,見過不少女子,也很熱忱很奮勇,不過她們是對名利熱忱,對權勢奮勇。不像你,想的卻是這些……”他生平最厭汲汲營營之人,可耳聞目睹著眼前女孩各種積極的算計,他卻不討厭。
少商有些疑惑,這是在誇她麽。她幹笑一聲,道:“宮中也有淡泊名利之人。”
淩不疑淡淡一笑:“除去走不了,真正淡泊名利之人,待在宮廷做什麽。”
少商莫名聽懂了這話,低聲道:“名利誰人不愛,不過我生性不討人喜歡,有些路子是天生走不通的。”
淩不疑微笑道:“誰說的。你已經討了很多人的喜歡。”
少商搖搖頭:“不,若是別人知道我的真性情,就沒幾個人會喜歡我了。”反正她說任何假話都會被他揭穿,還不如說真話呢。
淩不疑的微笑慢慢凝逝,眼神牢牢定著女孩,悵然若失:“又是巧了,若別人真的認識我,怕也沒幾人會喜歡我了。”
“淩大人說笑了,這話該問問滿都城的小女娘,她們是絕不會答應的!”少商拍掌笑道。
淩不疑卻認真道:“是真的。便是你,將來若多知道我一些,恐怕就會厭憎我了。”
少商呆住了。
她終於明白為什麽這樣美好的男子她總覺得十分棘手,因為她弄不懂這個人。
她看得懂程老爹,看得懂袁慎,樓垚更是一本攤開的書卷,可她從來看不清淩不疑。
不過話既說到這份上了,少商決定不要浪費機會,清了清嗓子,起身正色道:“淩大人,小女子有一言,今日要與大人說。大人垂青,小女子感激莫名,但我,我……”
接下來的台詞有些羞恥,但為了以後避嫌,她一咬牙,說道:“但我是一個忠貞的女子,大人千好萬好,但小女子已定與樓氏子了,自然要忠貞不二,絕無別意……你不要笑,你,你……”
這樣正氣淩然的一段台詞終結於淩不疑倒在石桌上的輕輕笑聲。
少商大怒:“淩大人你,你……你未免太看不起人了!”
淩不疑撐起身子,還帶著笑後輕顫:“我知道,你是一個忠貞的女子,接著說!”
少商負氣背坐在石墩上,不肯再說了。
“你不要害怕。”淩不疑止住笑意,他知道女孩心中所想,柔聲道,“這應是我最後一次與你單獨會麵了。”
少商連忙轉身:“您又要出行了嗎?這次是去哪裏搏殺,要緊嗎。”
“不是這事。你要嫁人了,以後總要避嫌。”
啊?!——少商心道,原來您知道要避嫌呀。
淩不疑看著女孩,神色溫柔:“你不是一直想和阿垚到外麵去嗎,不用急,我給你想辦法,找個適當之處,不要為著想離開家裏的束縛,什麽窮山惡水都肯去,你受不住的。”
少商低著頭,心中說不出的滋味。又想,原來他什麽都看出來了。
淩不疑站起身,負手看這四周茂盛的花樹,道:“適才我在你們對麵,隱約聽見幾絲笛聲,細想起來,我從未好好聽過你吹笛,大家都說你吹的很好。”
他語氣平靜,少商卻莫名覺得難過,忙道:“淩大人想聽,我這就吹給你聽。”
淩不疑似是很高興,隨即又搖頭道:“算了,還是別聽了。若是聽過一次還想聽,也是麻煩。好了,話也說過了,你這就回去,我再多坐會兒。”
少商啟唇又止,實際上,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就恭敬的起身行禮,然後領著蓮房離去,走了幾步回頭看去,淩不疑正側臉仰望花樹,出神的不知在想些什麽——
花樹飄下瓣瓣春色,有粉色,白色,還有深濃的胭脂色,落在石桌上,衣裳上,還有他濃墨般的長發上,隔著溫柔的花瓣與微風,眼前的俊美男子好像不曾存在過似的。
看過一眼,少商轉身而走,再不回頭。
第57章
直至回到程府,少商始終沉默不語,靠著車壁呆呆出神。
程姎擔憂,問道:“席麵上又有哪家女公子言語欺侮你了嗎?”她今日結交了幾位氣味相投的手帕交,縮在角落中相談甚歡,並不曾注意旁人。
少商嗤笑:“借她們倆膽?!”
蕭夫人也察覺到了女兒情緒低落,問:“是樓家哪位親長給你臉色看了?”樓大夫人顯然已被丈夫說服,今日闔家女眷再無不遜之言行;但這麽大一個家族,難免有個別刺頭。
少商傲然道:“誰敢?我讓阿垚這輩子都不認這親長!”
詢問不出結果,蕭夫人隻好放女兒回屋,晚膳時見她依舊無精打采,沒吃幾口就耷拉著腦袋回了自己居處。當天夜裏,程府這片院落間忽響起了一陣清亮的笛聲,婉轉低沉,如泣如訴。曲調並不憂傷,而是一種不知歸去之路的迷惘和悵然。
蕭夫人睡不著了,睜眼聽了半天,忽的起身要掀開幔帳出去,卻被丈夫從身後抓住。
程始閉眼道:“我勸你別去。”
蕭夫人皺眉道:“今日從樓家出來我就覺得不妥了,不成,我非得去問問不可。”
程始連眼皮都沒張開:“你問了,嫋嫋就會說?”
蕭夫人一窒,又道:“那我去問她身邊的侍婢。”
“也不要去。就嫋嫋那副心竅,你前腳問了她後腳就知道了。你覺得她會高興你查問她身邊的人?”程始換了個睡姿,“你們母女近來好容易緩和了些,可別再鬧起來。”
“你就不擔心她心裏有事?”
“除了懵懂童子,蠢人才心裏沒事呢。嫋嫋大小也要嫁人了,就不能有個傷東悲西的?”
“是傷春悲秋,不是傷東悲西。”
“好好,傷什麽都好,別傷了身子就行。唉,阿父還是去早了,嫋嫋這才學笛多久,就吹的這麽好了,聽的人心裏酸汪汪的。阿父若還在,我們就算把嫋嫋留在都城裏也無妨。說不定還能教出個名揚天下的大家來!”
蕭夫人不語,片刻後才道:“難道就聽她一直吹,你能睡著?”
“有何睡不著。以前阿父心裏一不痛快,就喜歡半夜奏些悲兮苦兮的曲子。有時吹簫,有時彈琴,有時還擊打鼓鈸呢。我們兄妹不都睡的好好的!好了,你也躺下罷。”
蕭夫人呆坐床頭良久,才想:過世的君舅真是不大容易。
好在少商以前到底是長年合居的人,寢室文明還沒被狗全吃了,吹完一曲就熄燈睡覺了,第二日醒來又是神采奕奕,看不出半分心事。
樓垚原本又想日日上門,樓太仆再好的脾氣也忍不住了,揪著侄兒丟進書房讀書,隻準他五六日去一回程家——誰沒做過郎婿呀,巴結妻家也得有個分寸,就跟上輩子沒討過新婦似的,直將樓氏的臉丟盡了,北宮門口等求舉薦為官的都比自家侄兒的嘴臉矜持!
然後少商神奇的發現自從樓垚沒法天天上門後,自家兄長們全都脾氣通順,麵色和善了。
“你們看不上阿垚嗎?”少商百思不得其解,便偷偷問孿生哥哥。
程少宮道:“我們沒有看不上樓公子,我們是看不上你。每每見了他就笑的跟咬著了雞腿的隔壁二旺似的。”二旺是條黃狗。
這番談話的結果自是少商勃然大怒,將整盒博棋倒在程少宮頭上,並且再也不要兄長們領著外出。
蕭夫人剛在兒子們麵前誇了少商兩句,程少宮就頂著額角的傷開始進讒言了:“阿母,嫋嫋這是怕管理家務會耽誤她出門辦自己事,這幾日她老出門呢,也不叫我們陪著!”以前都是他們兄弟陪著幼妹出門的!
誰知蕭夫人半點氣也沒有,還悠悠道:“嫋嫋身邊有侍婢和家丁跟著,會有什麽事,總不能再領一個郎婿回家罷。”
程頌嘴巴一動,和長兄程詠互看一眼,兄弟二人低下頭去,什麽也沒說——因為他們有次看見袁慎送幼妹回來,直到巷口才分離。
事後,他們兄弟也偷偷問過少商,誰知少商一臉光明磊落:“就遇到過兩次,沒有第三次了,都是講叔父和叔母的事。”
袁慎就是袁慎,行事風格一點沒變,他又叫人盯著程府門口,待看見程少商那輛燒包的金紅色小軺車出來,就讓仆從一路跟著一路來回報自己——才子佳人相見,本應十分賞心悅目,如果兩回見麵的地方不要那麽奇葩就好了。
頭一回堵到女孩是在城角一間鐵鋪中,對著燒紅灼熱的鐵爐,才子佳人俱被烤的臉頰燥熱,發絲卷曲,好似一對漆黑烏糟的燒炭公婆。
次回見麵則在城外不遠處的一座磨坊中,迎著空氣中噗噗飛揚的穀殼和細麵,才子佳人都被揚了一頭一臉的粉白灰黃,換身衣裳就直接可以接管磨坊了。
“你就不能去個書鋪金店什麽的麽?花鋪和脂粉行也好呀。”在回程府的途中,袁慎騎馬隨行軺車,心中十分無語。
“是我請你去的麽?”少商對於打擾自己進行調研的家夥十分沒好感,“有話就說!上回你說什麽來著,哦,你說皇甫夫子已在山間安頓下來了,怎樣?又要找我遞信,我可不幹!”
“我說的話你一句沒聽進去!”
少商翻白眼,道:“那是因為你在鐵爐旁沒待上半刻就逃出去了。”那次會麵,連上在鐵鋪外的寒暄,兩人總共沒說到十句話,袁大公子就被煙氣熏的險些咳出肺來。
袁慎抑鬱,他從沒進過鐵鋪好嗎,人都快烤熟了,氣都喘不過來。
“不是叫你送信,夫子隻要知道桑夫人過的好就行了。若有他能幫上忙的地方,桑夫人和令叔父不好說,你悄悄告訴我,皇甫夫子能幫就幫一把……你這樣看著我作甚……沒別的意思,就是夫子想自己心裏好受些。”
少商笑道:“這還差不多,叔母當年為皇甫家所做之事的何止點滴,夫子能想明白就好,那我就替叔母應下了啊。”這麽實惠的事當然要答應。
“還有……”袁慎神情鬱鬱,“我也要相看親事了。”
少商哈哈大笑:“這是正經事。老人家們都說,越挑揀就越剩不下好的,還不如快刀斬亂麻。到時我和阿垚上門給你賀喜啊!”
袁慎心中惱怒,白玉般的麵頰微微泛紅,他恨恨道:“誰家的快刀也不能像你,人家一提親你立馬就答應,早知,早知……”說著,他雙腿一夾馬腹,用力掉轉馬頭,迅速策馬離去,徒留下巷口的馬蹄聲。
少商摸摸鼻子,裝作什麽也沒聽懂的樣子,開開心心的回府去了。
又過了數日,到了一年中春光最明媚的時分,國子監有個儒生忽向皇帝進獻了幾枚陳舊的書簡,上有讖語,意思仿佛是‘東方有祟,將應者,至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