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皇甫儀顫著聲音:“那位孤女就在公子啟程回鄉的那日服毒自盡了!”


  “她死了?!”少商大驚。這故事畫風清奇呀。


  淩不疑淡淡道:“大約是沒死。”


  皇甫儀喟歎一聲,道:“因婢女來報的早,催吐及時,孤女並未死去。可眼見她奄奄一息,公子想起她慘死的父親,如何能放置不理。公子識得一位方外名醫,當下隻能抬著孤女去尋那名醫。這位公子下定決心,這樣就算報了護衛的情義。這以後,哪怕這孤女死在他麵前,他也再不理睬了。緊趕慢趕,將孤女送至山上名醫處,這位公子再日夜兼程趕回鄉裏,壽宴早散去許多日了。”


  “公子心知得罪未婚妻不輕,想找她說個明白,苦苦哀求數日才得開門相見。誰知她張口就是要退婚!”皇甫儀手指微微發顫,“此時,親眷賓客都倒過來勸那未婚妻寬心明理,不要太任性固執了,錯失這樁大好姻緣,以後追悔莫及。可是……可是……”


  少商冷冷道:“那未婚妻當初能扛住所有人不肯退婚,此時也能孤勇直前,一意退婚。”退的好,簡直大快人心!

  皇甫儀點點頭,道:“公子想,未婚妻此時正在氣頭了,待過些時日就好了。於是他對嶽家眾人道,先依未婚妻的意思退婚,隻要她一日不嫁,他就一日不娶。哪日未婚妻回心轉意了,公子立刻誠心迎娶。誰知……等來等去,公子等到是未婚妻要嫁旁人的音信。公子當即瘋了似的去找未婚妻問個究竟。”


  皇甫儀滿臉痛苦之色:“可無論公子如何解釋那孤女之事,又解釋當時也遣人回來報信,然而信使在途中遇上兵禍身死,並非有意撂著未婚妻在壽宴上出醜。可未婚妻全都置若罔聞,隻質問公子是否從未將她放在心上,是否從來不知道她要的究竟是什麽?!然後也不等公子回答,就言明一刀兩斷,從此不見。”


  “公子實在不明白,未婚妻能等他七年,為他吃這許多苦,又自小寬宏大度,深明大義,為何眼見花期在望,偏在最後一件區區小事上固執!”皇甫儀捧著花白的腦袋,老淚縱橫。


  良久,堂內寂靜的針落可聞。


  樓垚聽了這一大段,似懂非懂。袁慎是早知內情的,此時隻能低頭輕歎。隻有少商滿腹怒火,若非嘴巴閉的緊,恐怕吐槽辱罵就要排山倒海般湧出來了。


  淩不疑瞥見女孩猶如一隻圓嘟嘟翹嘴巴的小釜,煮沸了水汽都快要頂開蓋子了,便搶先道:“夫子,子晟有數問,不知可否一言。”


  皇甫儀滿麵淚痕,抬起頭來:“子晟但言無妨。”


  “夫子適才說,公子對那些來仰慕的女娘都冷若冰霜。子晟問一句,那位公子對未婚妻是否關懷體貼?”淩不疑略略側身相問。


  皇甫儀一愣,道:“嗯……這位公子自小冷靜自持,並無這等……這等殷勤……”


  少商忍不住道:“待別人冷若冰霜,待自家未婚妻不溫不火,差別很大嗎。”女人要的就是區別對待。對外麵女人和老婆一個樣,鬼才跟你混?!

  淩不疑忍笑,繼續問:“聽夫子所言,這位未婚妻乃冰雪聰明之人。這位公子雖知道娶妻娶賢,可依舊暗暗惋惜未婚妻容貌平庸。夫子猜猜看未婚妻是否早已察覺?”


  皇甫儀急道:“我……她……那位公子少年時雖有此意,可到後來,他感動於未婚妻的深情厚義,再無這等輕浮之想了啊?!”


  少商怒道:“那未婚妻要的是公子的感動嗎?我叔……”她生生忍住,改口道,“彼時誰知道戾帝會那麽快自尋死路,那位未婚妻於希望渺茫時一意等待,可見是何等淡泊名利之人。所求的不過是希望心上之人也把她放在心上而已。誰知遇上個既自負又薄情的混賬!”


  皇甫儀語塞。


  袁慎這次沒替恩師出頭,側眼看女孩漲紅的小臉,一雙明亮的大眼熠熠生輝。他默默想道:要是有人這樣待他,他絕不會像恩師這樣清高冷漠,他會好好待她的。


  少商忍著氣,問道:“那孤女追隨公子兩年,想來鄉裏知道之人不少?流言是否傳到了公子嶽丈家中了?”


  皇甫儀扶著袁慎的胳膊,起身急道:“知道是知道。但公子反複去信與族人辟謠,說那孤女不足一提!”


  少商譏誚一笑,道:“可那未婚妻卻並不能相信!”


  皇甫儀如遭雷擊。他布滿皺紋的額頭滴下冷汗,猶自辯駁道:“在公子心中,那孤女不及未婚妻萬一?如何會舍彼就此!實是那未婚妻誤解了!”


  少商大怒。誤解?男人最愛說的就是這兩字!“夫子你……”可她片刻間又尋不到如意的反駁,總不能破口大罵。


  淩不疑緩緩起身,走到那盞巨大的連枝燈前,拿銅針挑旺燈火:“皇甫夫子,倘若這未婚妻與孤女同在戰場……”他搖搖頭,覺得這個例子不妥,兩個女子跑去戰場做什麽。


  少商秒懂其意,連忙接上:“若是這未婚妻和孤女都掉入河中,公子先救誰?”


  皇甫儀立刻要答,誰知淩不疑又補一句:“若那未婚妻懂一點點水性,堪堪能在水上浮得片刻,而孤女絲毫不會水。這位公子先救誰?”


  聽了這句,皇甫儀又遲疑了:“這……這……”常人思維,不是讓能浮水的堅持一會兒,先救毫無水性之人麽。


  少商覺得淩不疑這刀補得極妙,滿眼讚賞的去看他,淩不疑目不旁視,嘴角卻微微彎起。


  袁慎看恩師滿麵為難困苦之色,便道:“淩大人,若換做是你,你先救誰?”


  淩不疑幹脆道:“自是先救未婚妻。”


  皇甫儀顫抖著身子,道:“難,難道眼睜睜看著孤女去死……”


  少商冷哼一聲,若換做豬蹄叔父,那是百分百會救叔母的!什麽孤女寡婦,統統死了也比不上桑氏多喝一口河水讓叔父心疼!


  樓垚雖然年少魯莽,但思忖這等情形,也愣愣的來表達自己意見:“若是,若是我,我也是要先救少商的。”


  少商大喜,扭頭就拋了大大的媚眼給他,以示嘉許。


  樓小公子飛紅了臉,心裏卻十分受用。


  淩不疑不去看小兒女眉眼作態,繼續用銅針撥火,道:“那年吳大將軍征伐僭王陳氏,我被陛下壓在後麵掠陣,心想閑著也是閑著,於是假作去攻襲僭王藏匿財寶的車隊。不想陳氏昏庸,居然於殺伐正酣時抽了三成兵力去救援財物,陳氏大軍至此兵敗如山倒。”


  連枝燈火映照,少商隻覺得他側頰美如玉璧。


  “彼時我尚年少,實不明白隻要打勝了什麽財寶沒有。可是那愛財如命的陳氏僭主卻不這麽想,於他而言,城池可失,將士可亡,財寶卻不能有一點閃失。”


  淩不疑左手負背,看似謙遜的笑道,“夫子,未婚妻於那位公子而言,是否是一個不能有一點閃失之人。鳧過水的人都知道,河床有高低,水中深淺未知,若有水草纏足,漩渦流經,後果不堪設想。公子有無想過,在他先去救孤女的那一刻,未婚妻可能就殞命了。若是公子真把未婚妻放在心頭,怎容有半分不測。”


  袁慎又忍不住替恩師張目,道:“那未婚妻並未掉入河中。”


  “那孤女也未掉入河中。她是自行服毒。”


  淩不疑語氣冷漠:“這等人,死就死了。然後給那名護衛過繼子嗣就是,將來保他升官發財,子孫綿延,讓那護衛香煙永繼。”這番簡單粗暴的操作聽的皇甫師徒目瞪口呆,聽的樓垚和少商努力忍笑。


  袁慎道:“未免有些對不住那名慘死的侍衛。”


  “對不住便對不住。人生世上,哪能人人都對得住。”淩不疑撥完最後一盞燈火,放下銅針,“倘若早知那侍衛舍命相護是要拿姻緣來換的,那位公子還不如另找江湖豪客來護送,旁人未必不能舍生忘死。”


  少商譏諷道:“家父是武將,戰陣之上為了護衛他這個主帥,死傷的將士多了去了,好好撫恤家小提拔兒女也就是了,也沒見個個都有女兒妹妹要來嫁我阿父的!”


  ——最煩這種舍命報恩論。照這種說法,那些將軍元帥什麽的,這個偏將為他死了要娶人家妹妹,那個參將為他殘了要娶人家女兒,真不知道報恩還是享豔福了!若是坑十萬大軍,那可得渾身長腰子啦!


  皇甫儀徹底啞火了。袁慎扶著恩師,覺得他半個身子冰涼顫抖。


  樓垚也緊跟男神唱讚歌,歎道:“兄長說的是。那孤女隻是為了阻延公子回鄉,就輕忽自己父母的生養之恩,也真是太不自愛了。”


  袁慎爭辯道:“也許不全是為了阻延,而是孤女知道公子此去就要完婚了,心灰意冷之下服毒的。”


  少商大聲吐槽:“要緊的不是意圖,而是結果。結果是為了她求醫但耽誤了公子回鄉,那麽她就是為了阻延公子回鄉而服毒的!”


  袁慎歎氣。恩師,他盡力了。


  “說到底,那位公子早些打發了孤女就好了……”皇甫儀哀哀歎息。


  淩不疑挑了挑修長的眉形,“那孤女不過是跳梁小醜,不值一提。”他忽提聲道,“程娘子,若是你叔父遠遊在外,傳言鑿鑿說他另有了女子,你叔母可會相信。”


  少商笑道:“絕不相信。”又笑,“叔母還會找人趕緊去搭救,生怕我那手無縛雞之力的叔父被路過的女大王看中,擄回山去了!”換做程老爹,蕭主任還要擔心那女大王被丈夫裏應外合騙光家底。


  淩不疑忍俊不禁。皇甫儀滿心失落,卻知道女孩說的是實話。


  淩不疑轉而又道,“這位未婚妻既不能相信公子雖麵上冷淡實則對她有心,也不能相信公子對那孤女確實毫無情意。如此不能互信的兩人,如何結為夫妻?!她約是想明白了這點,才斷然退婚的罷。”


  皇甫儀喃喃道:“……可……可是他心中真的隻有未婚妻呀!”


  “七年生死相托,苦海無涯,未婚妻的心意鄉裏無人不知。可這位公子卻不能讓未婚妻信他,可見自負矜持之甚。”淩不疑言語如行陣,絲毫不給人留有餘地。


  “這位未婚妻用了七年的時光證明了她對公子的心意,又斷然退婚,是為了告訴公子,她雖容貌平凡,但心意不容輕侮。”


  少商想叔母桑氏那麽好的女子居然曾受過這樣大的欺侮,就忍不住流下淚來。


  淩不疑看著她,柔聲道:“子晟以為這位未婚妻實乃一位大智大慧的女子,拿得起放得下。一旦想清楚,絕不留戀分毫。”


  皇甫儀頹然坐倒在地,以袖捂麵,再不複出聲。袁慎心中憐惜恩師,隻能默然隨侍在旁。


  少商滿心感激,覺得以後自己夫唱婦隨,跟著樓垚一起仰慕男神也不是不可以。


  淩不疑朝上座躬身拱手,道:“向夫子告罪,子晟僭越多言了。”


  皇甫儀坐在地上,無力的揮動袖子:“你有什麽罪過,老夫還得謝謝子晟,橫亙心頭多年的疑惑今日終於得解。是老夫的錯,是老夫的錯……”


  這麽多年來,他對桑氏雖飽含歉意和謝意,但午夜夢回,不是沒埋怨過桑氏隻為了那點小事就退婚斷交,實有些小題大做。現在想來,他的過錯不是誤了桑太公的壽宴,而是從小到大始終傲慢自持,不曾回報桑氏的情意。之後,一年年一點點,歲月如砂,青春蹉跎,終於磨光了桑氏所有的熱忱。


  酒冷筵殘,曲終人散。


  袁慎攙扶著醉醺醺的皇甫儀回去了,淩不疑本待說些什麽,誰知梁邱起從旁進堂,神色凝重的奉上一封玄色卷軸,少商和樓垚便先行告退了。


  初春夜裏寒氣依舊濃重,幸虧之前喝了些米酒,兩人沿著回廊慢慢踱步回屋倒不覺得冷。


  樓垚呼出一口白氣,歎道:“皇甫夫子的故事,其實說的是他和叔母罷。”哪怕他這麽魯鈍的也聽出來了。


  “廢話。”少商輕巧的哼了聲。


  樓垚又歎:“說起來,叔母早些看明白,就不會吃這麽多苦了。還好你對兄長的思慕之情比不上叔母萬一,不然吃的苦頭怕是更大。”子晟兄長可不是皇甫夫子那樣會憐香惜玉的。


  少商嗤笑:“叔母若早些退婚,怕是輪不到我叔父啦!這都是天意,天意!欸……”她忽愣了下,什麽什麽,剛才樓垚說什麽來著?

  “我什麽時候對淩大人有仰慕之情啦?!”少商一把扯住樓垚的袖子,目露凶光。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她就算是隻癩蛤蟆,也不能隨意誣陷她想吃天鵝肉呀。


  樓垚被嚇了一挑,結結巴巴道:“你不是,不是那日和王姈吵嘴……麽?”


  少商一捋思緒,疑惑道:“王姈說我仰慕的是十一郎呀?”雖然她並不知道十一郎是誰。


  “兄,兄長……就……就是十一郎呀?”樓垚有些傻。


  少商呆了半晌,神情好像被砍了一刀,腦子裏亂糟糟的:“……那他為什麽要叫十一郎?”


  “陛下有十位皇子,兄長與淩侯父子情淡,就自小養在帝後身邊,入則宮掖起居,出則禦駕隨行。陛下就說,兄長是他的第十一子。”


  少商的臉色忽青忽白,覺得頭頂上天雷陣陣,隆隆作響。


  一時慶幸這事是樓垚告訴她的,不然在其他地方露餡可不好糊弄過去,一時回憶起這些日子與淩不疑相處的種種,隱隱覺得不大好。


  “你居然不知道兄長就是十一郎?”樓垚奇道。


  少商連忙將瘋狂脫韁的思緒使勁拉回來,訕笑道:“那個,阿垚啊……要是我說,我自從和你訂了親,就全然忘了十一郎,你信嗎……”


  “當然不信!”樓垚憋紅了臉。他還沒那麽傻好不好?!

  少商自己也覺得這借口太爛,於是放開樓垚的袖子,無力道:“其實,有件事我一直不大好意思說。二叔母與家母素有嫌隙,我自小被她關在內宅不得出門。既無閨閣好友,也毫不知曉外麵的門第人物。某次宴飲中,姊妹們說起十一郎各個眉飛色舞,熱切的不行,咳咳……你知道的,別人都喜歡就你不喜歡,顯得你與眾不同,好生奇怪的……實則我連十一郎是誰都不知道!”說完這番話,她小心翼翼的去看樓垚神情,暗自希望這個借口管用。


  誰知樓垚居然十分買賬,還心有戚戚焉的抓頭笑道:“你說的有道理,我不愛鬥雞,可市麵上的公子哥都深諳其道,我也隻好養了數隻五彩雄雞。其實,鬥雞究竟有什麽意思呀?我是一點也看不出來。”


  少商鬆口氣,她就知道選擇嫁給樓垚是對噠!隨即她又想到另一件更麻煩的事。


  從那日萬家演武場初遇,到獵屋援救,她就隱隱覺得淩不疑待她特別客氣,笑起來那麽溫柔好看,說起話來也那麽禮貌謙和。說不得還將自己各種殷勤客套當做了暗戀。


  既然淩不疑就是十一郎,那他一定認為自己是暗戀團妹紙之一,估計也會以為自己抽橋害人落水是為了他,因為他不像樓垚一樣看見過自己和王姈等人吵架!

  再然後……再然後,她就定親了……那淩不疑會怎麽看自己!渣女,水性楊花?前腳還跟人家在獵屋裏笑的跟朵花兒似的,後腳就開開心心跟新上任的未婚夫一起叫人家‘兄長’?!


  即使少商這樣屬霸王龍的,也覺得好像沒什麽節操了。


  思路走了一圈,少商忍不住問樓垚:“你既然以為我思慕十一郎,為什麽還要娶我?”她覺得自己無法理解樓垚的思路。


  “因為子晟兄長無意於你啊!”


  樓垚理所當然的回答:“都城裏思慕他的女子沒一千也有八百了,還不是該成親成親,該生子生子!”小堂妹樓縭明年不也要議親了。


  少商張著嘴。頭頂上的雷聲停了,雲也散了,重見天日。


  她用力拍著樓垚的肩膀,喜不自勝道:“阿垚,你說的對!子晟兄長又無意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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