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袁慎怒氣未平,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才回那棵樹後去找少商,誰知卻見樹後空空,風吹葉動,草木徐徐,人已不知何處去了……
少商耷頭耷腦,有氣無力的再次沿著溪流逆向而走。
比起被挖苦嘲笑,她更討厭受人憐憫,她寧願自己明刀明槍的爭吵打罵。
垂頭而走,她低頭看見自己衣襟上的繡紋——今天這身打扮是她少數讚成蕭夫人行為的例外。美貌是把雙刃劍,既能讓你攀上九霄雲巔,如飛燕合德姊妹,也能讓你墮入阿鼻地獄,例子數不勝數。倘若有權有勢之人看上她的美貌,卻不肯按禮迎娶,隻想納入後院,那該怎麽辦。而程姎就無此麻煩。
仔細想想,她從長相到性格處處都是麻煩,大概也是蕭夫人不喜她的原因之一吧。
正值心情鬱結,誰知迎麵碰上正麵走來的尹姁娥,身後跟著兩個婢女。
她一見了少商,滿臉喜色,迫不及待道:“好哇,我正要去找你呢!我已經都聽說了,當年你父母丟下了你,你那二叔母什麽都沒教你,你連字都不認識幾個吧……”
少商眯起眼睛。
還沒完沒了了!她得想個辦法,既收拾了這小娘皮,又不會給程老爹惹事。
“姁娥阿姊不如先屏退左右,我有話要對您單獨說。”少商故作低聲下氣的模樣。
尹姁娥以為她是要服軟道歉,便一臉大度的遣開婢女。少商卻要她們再走遠些,免得聽見,尹姁娥心想還須給程將軍留些麵子,便叫兩個婢女一直走到百尺以外,並且背麵而立,不許偷看。
“你是什麽人我都知曉了。撒謊鬥毆,恃強淩弱,剛才倒好意思來訓我?!好啦,你小小年紀我也不跟你計較,不叫你在眾人跟前給我賠罪了……啊,啊……”尹姁娥洋洋得意的語氣立刻轉為了痛呼。
原來少商不等她說完,默然蹂身而上,上去就是一個下勾拳,重重打在尹姁娥的腹部,然後是拗臂擰手,一把揪住她的頭發就是一通痛打!
尹姁娥被嚇傻了,打破她腦袋也想不到少商居然動上手了?!
少商幾拳下去,尹姁娥胸背肋腹俱是疼痛,少商再手指用力,往要害處奮力擰掐,尹姁娥如同被拔了毛的小母雞般見叫了起來,想來衣裳下必是一片青紫。
少商暗暗冷笑,若論鬥毆技術之嫻熟,十八個尹姁娥加起來也不如她一個,隻可惜她這副身子不夠看,戰鬥力打了個對折。尹姁娥又足足高了她半個頭,日常也偶爾拉弓騎馬,尋常力氣還是有的。最初的便宜占到後,少商立刻遭到反擊。
不過尹姁娥顯然不大會打架,除了一套毫無章法的王八拳,再沒別的本事了,隻能仗著人高力氣大,胡亂揮舞胳膊。不一會兒,兩個女孩就扭成一團,滾倒在枯草地上,直到這時,尹姁娥才想起放聲大叫,呼喚婢女回來。
兩個婢女首先回頭,看清後大驚失色,趕緊奔過去幫自家小主人。
而另一邊,正在尋找少商的袁慎也將將趕到,看見扭打成一團的兩個女孩,不及細想就忙過去,想著好歹先保下人小力弱的少商再說。
樹林那邊,剛剛擺脫了何昭君糾纏的樓垚聽到動靜,也跑了出來。見此情形,少年當場目瞪狗呆,遲疑了一刻,他想著不能有負樓氏子弟的擔當,於是迅速跑過去勸架。
雖時值冬日,但陽光明媚,晴朗高闊,這是一個很好的日子。很好,很好。
第31章
少商被拉開時,頭臉已經挨了好幾下,她覺得臉頰火辣辣的疼,眼角似乎被打腫了,下巴好像還被劃了一道小口子。再眯眼去看尹姁娥,她不由得暗讚自己:看家本事還沒丟!
混亂中,她隱約看見一臉擔憂的袁慎,那個叫樓垚的少年活像被雷劈了般,仿佛徹底拓寬了人生見識,匆忙趕來的尹氏又氣又急直跳腳。然後一通手忙腳亂,少商和哭哭啼啼的尹姁娥一齊被送至尹府後堂的一間廂房裏,那裏有剛剛趕到的尹夫人蕭夫人以及萬夫人母女。
乍聞此事,尹夫人險些一個趔趄從台階上摔下來,匆匆托付待客之責給妯娌就過來了。蕭夫人看著倒還鎮定,但也呼吸也隱隱急促許多。萬夫人雖不是當事人,卻無法置身事外,尷尬著不知道該站哪邊。萬萋萋則打定主意要義薄雲天!
尹氏趕緊將當時場麵撿要緊的在嫡母耳邊匯報一遍,尹夫人鬆口氣。
沒多少人看見就好,兩個婢女是自家奴婢,她完全可以控製。袁慎和樓垚到底是男子,名聲也不錯,請丈夫好好拜托,不致於碎嘴的去外麵亂傳小女娘鬥毆這種閑話。
唯獨有些奇怪的是,那袁善見仿佛對此事莫名熱情,若非長女巧言抵擋,他幾乎就要跟著過來了,被勸退後還踟躕著一再詢問傷情,全不如丈夫說的那樣‘雖年少得誌,常侍陛下左右,但謹言慎行,獨善其身’——所以,人皆有怪癖,那袁善見喜歡看小女娘打架?
作為也有適齡女兒的母親,尹夫人不是沒垂涎過袁善見做女婿,不過丈夫卻不看好,說袁善見‘看似淡泊,實則內有深意’,未來所選的妻家必有大計較——也許會聯姻極權貴戚之家,或幹脆選個遠離朝堂卻飽負盛名的經學宿耆之女,也不是沒可能。
本來尹夫人就對袁慎涼了一半的心,經過今日之事,讓人家看見自家女兒毆打年幼世妹,徹底讓她熄了那念頭。
“妹妹放心,沒什麽人瞧見,這事不會傳出去的。”尹夫人擦擦汗,安慰著蕭夫人,然後轉頭怒罵女兒,“你這孽障!你既年長又是主家,居然毆打程家小娘子!書都白讀了!禮儀也白學了!我告訴你父親去,看如何責罰你!”
少商心中一樂:原來這時候的父母生氣罵孩子都用‘孽障’呀。
罵完女兒,尹夫人又柔聲對少商道:“少商我兒,你受委屈了!你放心,伯母一定給你個公道,待今日筵散了,非要叫這孽障嚐嚐家法不可!”
被拉開的兩個鬥毆女孩都是形跡狼狽,不過少商明顯更慘些,鼻青臉腫像個豬頭,衣襟上還沾著鼻血;對比尹姁娥,除了頭發散亂,脂粉糊了,臉上手上都好好的。外加一個人高馬大,一個年幼纖小,情形簡直不言而喻了。
隻有蕭夫人心知女兒的性情和本事,這世上能叫她吃虧的實在不多,恐怕真實情形並非如此,但如果能這樣糊弄過去倒也不壞,她便假作寬容的安慰尹夫人,同時吩咐隨身的武婢過去查看少商的傷勢。
聽指責聲聲而來,尹姁娥如何肯認下罪責,哭的眼淚一把鼻涕一把,連聲道自己冤枉,卻又拿不出人證物證來,真是冤死她了!誰知此時,少商忽道:“是我先打了姁娥阿姊的。”
尹姁娥呆呆的側臉看少商。
此話一出,廂房裏眾人俱是一驚。
尹夫人心頭一鬆,心想這小女娘脾氣雖壞,人倒還正直,有一說一。
蕭夫人卻心頭咯噔一聲,她望著女兒滿臉是傷,卻那樣滿不在乎,心情異常複雜。
一旁的萬萋萋急了,努力扒開萬夫人緊抓的胳膊,大聲道:“少商妹妹最講道理的,她絕不會隨便打人,一定有緣故。少商你說,你說嘛!”
少商等的就是這話,心裏大喊‘妹紙夠意思’,然後就坡下驢,擺出一臉的倔強,道:“她說我無父無母,沒有教養,連字都不認識幾個,粗鄙不堪!”
尹氏側眼看見蕭夫人已經沉下的臉色,頭痛不已:毆打客人還是口出惡言,也不知哪個對妹妹名聲的壞處更小些。她又看嫡母,卻發現尹夫人愣在那裏,眼中竟有幾分淚意。
這次尹姁娥沒法喊冤了,因為她的確說過這些話。但她很想說,這不是事實嘛!說實話還有錯啦!可對著上麵幾位長輩難看的臉色,她也知道這話說了更要糟。
尹氏出來打圓場,笑道:“我家妹妹就是不會說話,不知得罪了多少人,這回就算是她說錯了話……”
“姁娥阿姊沒有說錯,她一字一句都沒錯。”少商的聲音已帶了哭腔,哀哀戚戚,甚為可憐,“正是因為沒說錯,我無可辯駁,才隻能動手的……”
萬萋萋聽的怒不可遏,熱血衝頂。
她奮力推開萬夫人的拉扯,一下跳了出來,指著尹姁娥道:“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難道少商妹妹是因為懶惰蠢笨,才沒有好好讀書識禮的嗎?你總賣弄都城閨閣的好教養。知道人家有隱痛,你還得理不饒人,這就是你的教養嗎?!”
尹姁娥張口結舌,這回萬萋萋滿口的冠冕堂皇,她無法反駁了。隻能繼續在心裏大喊她說的真的是真話呀真話!
少商觀其神情,微生憐憫:這世上最不能說的,其實往往不是謊言或汙蔑,而是真話。
此時除蕭夫人之外的其餘人互看一眼,覺得事情很清楚了——應當是尹姁娥先出言不遜,程少商年幼,被惹急了就拔拳相向,可惜人小力弱,被尹姁娥壓著打了一頓。怎麽算,都是少商吃虧。
萬萋萋不去理母親的眼色,添上一把火,一股腦兒將適才那‘金絲燕窩棗’之事和盤托出,然後還道:“尹伯母,不是我挑撥,可程姎妹妹也教她欺負了呢!”
尹夫人神色淒楚,怔怔道:“那程姎在外祖家裏大,也是沒有父母在身邊。”
萬萋萋不防尹夫人這種反應,愣了下,才道:“沒錯!”
蕭夫人見此情形,轉頭掩袖而泣:“都是我的不是,當初我若不將少商留下,就不會這樣了……”少商暗讚蕭主任好演技,能軟能硬,能屈能伸,上得點將台,下得戲文台。
這時,尹夫人反倒鎮定了,向蕭夫人端正的行了一個禮,說話有條有理:“此事是我教女不嚴,你放心,我必會給兩個孩兒一個交代。你我兩家今日結交,意氣相投,來日方長,妹妹不好這時離席,叫人看了笑話,不如先差人將少商送回家去休養。”
蕭夫人何等機警,立刻看出尹夫人神色異樣,必是另有隱情,但涉及人家家事,她也不好多做糾纏,當下領了女兒便出去。
萬萋萋擔心未來的把子會破相,撇下母親跟了出去,嘴裏還叨叨著‘我家有上好的金創藥,我這就叫人回家去取’。
看她們離開,尹夫人一個踉蹌,跌倒在枰上,淚水滾滾而下,神色淒涼難言。
尹氏大驚失色,她與嫡母感情甚好,連忙跪倒在尹夫人跟前,焦急的連聲追問‘阿母,阿母你怎麽了’。
尹夫人捂著錦帕哭泣不言。
隻有萬夫人知其過往,上前柔聲道:“阿妧,過去了,都過去了,你……你如今闔家美滿,也做大母了,伯父伯母泉下有知,一定……一定……”說著,她也掩袖輕泣起來。
尹夫人拭去淚水,走到呆若木雞的女兒跟前,揚手‘啪’的就是重重的一個耳光。尹姁娥臉上迅速紅起一片,可見尹夫人用力之大。
“阿母!”
“阿妧!”
——尹氏和萬夫人同時驚呼。
尹姁娥被打傻了。她自出生以來,父母嬌寵,兄姊疼愛,別說責打,連重話都沒說過一句,這下生平頭一遭吃了耳光,連哭都哭不出來。
尹夫人瞪著女兒,冷冷道:“我也是自幼無父無母,十二歲之前沒讀過幾卷書,不識得幾個字,我也是粗鄙不堪,不配為汝母!你以後別認我了,我不敢當!”
淚眼朦朧中,尹夫人想起自己也曾如女兒一般生在福窩裏,闔家美滿,誰知一朝遭人陷害,弄的家破人亡。她更是眼睜睜看著父兄被斬於宛市,母親拚著一口氣將她藏匿在萬家,不多久也過世了。
因小小年紀受了大刺激,她一連數年都癡癡傻傻,幸虧萬夫人如親姊般悉心照料開解,十歲那年她終於清醒過來。後來局勢變化,仇家也遭了報應,萬夫人的父親這才敢把她領出來,送到遠方叔父家中。
叔父叔母都是慈愛之人,視她如己出。可哪怕如此,夜半被窩裏,小小的她依舊淒涼惶惑,思念父母,更別說欺淩她的女孩們不知多少次的譏笑她‘無父無母沒有教養’。
尹氏和尹姁娥從未聽過此事,一時都呆了。
那邊廂,尹大人正在前麵宴客,聽仆婦傳道妻子痛哭不止,臥床不能起身,連忙回房去看,知道其中緣故後,二話不說也給了幺女一個響亮的耳光,先罵了一通‘不知天高地厚的孽障’雲雲,接下來再是一通訓斥,手板,罰抄……隻差沒跪祠堂了。
順風順水活了十五載的尹姁娥小姑娘,這下一氣把所有責罰都領全了。
與淒風苦雨的尹姁娥相比,少商這裏簡直和風細雨。
回到程府後,阿苧見她一頭一臉的傷,心痛的不行,默默流了一臉盆的淚水,誰知給少商換下髒破的衣裳時,又發現她衣裳之下甚少傷處,細嫩的肌膚幾乎完好無瑕。
“我早說了,這些傷不礙事的,我心裏有數。”少商笑眯眯的拍拍阿苧的肩。
——技術!關鍵是技術!那姓尹的小娘皮乍看不嚴重,可少商知道自己是下了狠手的,哪怕這個身子力氣不大,也得叫那尹姁娥坐臥不適,吃啥不香。
尤其是她在尹姁娥腿上踹的那一腳,腰上掐的那幾把,前者走的是少林派渾厚圓融的路數,後者循的是武當派清風拂麵的精髓,技術含量簡直破表,姓尹的小娘皮至少得疼三天,少疼一天,她的名字倒過來寫!
少商知道蕭夫人回來後還有一場硬仗等著自己,梳洗完畢,加上蔬肉豐美的午膳,就趕緊上榻歇息。抱著被子噴香的睡了一下午,醒來時已見日頭偏西,才知道程家眾人已如數回府。果不其然,阿苧憂心忡忡的說蕭夫人叫她一醒來就去九騅堂。
少商先拿出那麵二哥程頌剛送來的小靶鏡,左照右照,對著鏡中那隻玲瓏可愛的豬頭嘖嘖稱讚,覺得自己這回控製的真是好極了,就要這種效果。
這下她更加胸有成竹了。
第32章
少商換過一身柔軟而服帖的半舊曲裾,先叫人去通傳蕭夫人自己馬上就過去,然後不慌不忙的抬步過去。走到半道上,她想了想,又叫蓮房去找幾個兄長求救,叫她不妨把情況說嚴重些——萬一懟出火來,可得把救火隊預備好。
走到九騅堂,隻見程始夫婦高坐上首,程止和桑氏坐在一旁,各人神色不一。
蕭夫人肅穆屏氣,擺明了要跟你‘好好理論’的神情,桑氏打趣的朝她笑笑,使了個‘我來救你’的眼色,少商心裏大為感動。
程止強忍哈氣,他原本就要午睡了,誰知妻子一定要過來看母女鬥法,他隻好跟著。
隻有程始一見了少商,雖早知發生了何事,但依舊失聲大叫:“嫋嫋,不是說隻是打鬧嗎,那姓尹的居然把你打成了這樣!我的兒,你痛不痛……”
程太公豔驚四野,作為長子的自己偏偏半分都沒遺傳到,天曉得他幼時多麽遺憾,好容易有個美貌的孩子,他容易嗎?姓尹的居然還來搞破壞,莫非是嫉妒?!
蕭夫人原本屏了一口嚴肅正直的氣,聽了這話噗的就破功了,她無奈的扭頭看程始:“尹家娘子也被打傷了,你別隻顧著自家孩兒!”
程始疑惑:“尹家小女娘的臉也被打成這樣了?”他指著少商腫如豬頭的臉。
蕭夫人一噎,半晌才道:“她,她傷在了其他地方了。”
“小女娘打架,花拳繡腿的出不了重傷,是能打斷肋骨還是斷手斷腳呀,還有比臉更要緊的嗎?!”程始大掌拍著案幾,痛心疾首,“嫋嫋還沒人家呢!這臉要是好不了,我跟姓尹的沒完!”於是堂內隻聞程始的大聲咆哮,而且聽起來還很有道理。
蕭夫人無語:她都忘了自己要說什麽了。
其實,以她行事精幹,怎會不防此事。別說她隨身的那個武婢精通醫治外傷,已斷言無大礙,送少商回家前又順道拐去了可靠的醫鋪,醫者也說痊愈後臉上不會留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