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第12章
不需要旁人告知,程少商就知道葛氏大概被解決了。不但每天不時聞於耳邊的葛氏尖叫不見了,到搬家那天她也沒看見這位二叔母。
搬家是件大事,本應全家齊上,不過蕭夫人也沒指望程母或程少商能幫上什麽,便自顧自的逐步安頓新宅,搬妥家什器具,整理林苑花草,將各屋的火牆火爐燒上幾日,再將程母用慣的那些鑲金帶銀的物件提前搬過去,也就差之不多了。
到了遷宅那日,天未亮程少商就被叫醒了,迷迷糊糊的被阿苧捉起來穿暖吃飽,然後披上一層厚厚的皮毛大氅(熱心的程老爹新送來),就被擁上了一架四麵圍簾的步攆。
程少商四周一看,隻見黃金愛好者程母,跛腿二叔程承,靦腆堂姐程姎人手一部步攆,,便是昏昏欲睡的小胖堂弟程謳被抱在傅母懷中也坐了上去,一長串人行魚貫往門口而去。
其餘人還好,不是清瘦就是年幼身小,隻程母肥壯高大,足抵過兩個半傅母,饒蕭夫人早有準備,特意找了幾個虎背熊腰的健卒而非尋常仆婦來抬步攆,依舊有些搖晃,好似風中百合,雨打芭蕉……呃,恭賀XX花農喜迎豐收。
程少商忍著深冬的寒意,哪怕喘著白茫茫的鼻息也特意從後麵的步攆上探出腦袋往前張望,看得心中大樂。隨行在步攆一旁的阿苧看了,道:“女公子,趕緊坐回去,不用憂心你大母,她穩著呢。”程少商:……
此時天空仿佛蒙著一層藍灰色的薄紗,步攆兩邊的健仆每人手中或擎著火把或舉著燈籠,寒冷的晨氣襯著火光點點,此情此景,好像是夢裏的情形,程少商不覺惘然。
其實原先的程家和原先的萬家隻隔著一扇小門,直接從小門過去更近;不過遷宅大事自然不可以這樣,眾人鄭重其事的從原程宅那不大的門口走出,再更加鄭重其事的繞行至原萬家大宅的正門。
程始夫婦已在洞開的大門處笑而恭迎,以雁翅狀堂皇的站立極長的兩排侍衛家將另提燈婢女,從門往裏望去,一群打扮得戴著猙獰麵具身著五彩織羽的儺人已跪侍在裏頭。程始一見了眾人過來,連忙三兩步迎上前去,親自扶著程母下攆,後麵程承及幾個孩子都由仆婦扶著下攆。程母心中高興,卻道:“這樣冷的天,可凍壞我兒了,早些開鑼又何妨?”程始笑道:“尊長不來,哪個敢開鑼。不敬不孝,天不容。”還舉手指天以表誠意。
後麵凍得哆哆嗦嗦的程少商翻了個白眼,心道:你現在說的好聽,好像幾天前你們母子幹的那場架沒人看見一樣。
這時,隻見程始一揮手,驅儺大戲便隨著古老的吟唱和銅鑼鐵鏘之聲開始了;程始扶著程母領頭往裏走去,儺人們始終在前不遠處唱跳,再有隨行在旁的祝巫一路高聲呼喊驅儺迎新的福語。雖然天還未亮,可周圍的火把照得猶如白晝一般。
出身鄉野又不曾見過什麽世麵的程母何曾見過這樣的排場,待到了池邊柳前,程始還特意使人將已結了厚冰的湖麵砸開,再將一桶不知是睡著了還凍昏了的“活魚”送到程母手中,讓其放生,然後四周眾人很應景的一齊拍手叫好。一番裝模作樣,程母心中暢快之極,再不記得什麽董家葛家,隻知道自己兒子還是孝順自己的——隻要自己不去惹蕭氏即可。
這也是程少商第一次看見這時代達官貴胄的宅邸,怎麽說呢,比不上北上廣的大公園的規模,但比比她老家鎮上的公園是沒問題的。至於建築風格,既不像她以前看見的江南園林的柔軟溫和,也不像北方富賈巨大院落的封閉高聳。
這裏的屋宅建得高大壯闊,屋脊筆直,屋簷清朗,所有的建築都以十字軸線對齊,彼此間隔疏朗,哪怕就那麽平白空在那裏,無論主宅副苑,還有亭台樓榭,都有一種驚人的對稱感。方就正方,圓就正圓,直就筆直,闊就平闊,絕無一絲矯飾感。
整座宅子不見得多麽恢弘威嚴,但充滿了一種質樸剛健的古典之美。
待到了新宅主屋,又是一通宰殺牲畜,祭奠這個神那個仙外加程家祖先,一會兒跪一會兒起,一會兒還要跟著程始念奇怪的賦詞。程少商對此時的迷信體係毫無所知,隻發現既沒有觀音菩薩,也沒有地藏如來,心中甚是奇怪;又兼病後體弱,就趁機倚在阿苧身邊輕輕喘氣,隻比又在傅母懷中睡過去的小胖堂弟略強,引的蕭夫人不滿的回頭看了她一眼。
這般忙碌了足有兩個時辰,直到日正當中才算完成全套儀式。程母依舊精神奕奕,輕鬆的從蒲團上一躍而起,一旁的胡媼都自歎不如。
程母回頭一看,略皺起眉頭,這樣闊大的廳堂愈發顯得程家人丁稀少,於是秉性發作,又想噴兒媳幾句,可葛氏被關起來了,三兒媳桑氏更在遠方,大兒媳蕭氏嘛——倘若兒子牛性發作,說什麽“元漪生有四子阿母你才三子,你數落她還不如先數落數落自己,兒覺得程家列祖列宗一定對元漪很滿意的”,那大家臉上可不大好看了。
程母努力按捺下舌頭,轉頭問胡媼:“怎麽不請幾位賓客,就咱們自家人多冷清呀。”
胡媼笑著低聲道:“大人還沒受皇帝的犒賞呢,現下請賓客有什麽意思。等升了官秩,再大宴賓客,豈不光彩?到時禮錢也能多收幾個……這是我偷著打聽來的,將來您千萬別提禮錢什麽的,回頭我可要受大人罰的。”
程母眉開眼笑,連連點頭。她身後的程少商挨在阿苧身旁,奄奄一息的想著(現在時真累了),倘若自己不病死的話,一定有資格排入程家智商TOP3。
接下來幾日,程母都抑製不住興奮的滿宅亂走,滿心喜悅的欣賞這座她心儀已久的宅院。想到萬老夫人曾在這座亭子裏坐過,哪怕北風呼嘯她也恨不能坐上一整天;想到萬老夫人曾在這池邊觀過魚賞過柳,她就恨不能把魚兒穿上柳枝都烤了吃了;想到萬老夫人曾住在主屋裏如何氣派威嚴,她就抱著床榻不想起身了。程始夫婦都很滿意這種狀態,程家空前和諧。
程二叔分到一方清淨優雅之處,邊上還有一棟兩層半的小閣樓,恰可以作為藏書樓之用——雖然現在隻有樓沒有書。沒了葛氏在旁聒噪謾罵,不過幾日程二叔連臉龐都紅潤起來,集中用膳時居然也能閑聊幾句,接一接程大將軍的冷笑話。
程少商也分到一座精美的庭院,前有花樹後有竹林,一側通著一條潔白圓石鋪就的小徑,甚是風情雋致,旁邊相鄰著一座空著的大屋,目前用不著,也許不久的將來可以用來堆放她的嫁妝——如果她嫁的出去的話。唯獨不好就是離程始夫婦的住所太近,倘若她想做點什麽,蕭夫人不用筋鬥雲也片刻可至。
日常無事,程少商常規養病,因身體虛弱,也輪不上學習文化知識,是以隻能繼續當文盲,閑暇時看看竹簡猜字。不幾日,程老爹在午後的茶點席上興衝衝的告訴眾人,皇帝不但升賞他官秩千石,還加封他為曲陵侯。
程少商撫掌而笑:“阿父一定是在曲陵那裏打了大勝仗,立了大功勞。”
程始看女兒最近麵色紅潤,心中歡喜,笑道:“那倒不是,曲陵那次不過小陣仗;真論起來,還是這回在宜陽,為父立下了些寸尺之功……哎呀,宜陽大戰,那才叫痛快!”他撫須長歎,側臉回想,“真快哉,快哉!”
坐在上首胡床上的程母放下雙耳杯,疑惑道:“那為何封我兒為曲陵侯?作甚不封宜陽侯?”侍坐在一旁的程姎低頭不做聲,輕輕在她杯中倒滿酪漿,舉止柔順,一旁的蕭夫人看得暗暗點頭。
程始促狹道:“嫋嫋,你猜猜看。”
程少商歪頭一想,道:“上回阿父與我說,宜陽乃重鎮,城池深厚,戰況激烈,此戰算是鼎定一方太平,嗯……”她目光一亮,“宜陽侯這名頭皇帝陛下要留給旁人罷。”蕭夫人手中牙箸一停,皺眉望她。
程始卻拍案大讚:“我們嫋嫋真聰明,如今的宜陽侯就是那位韓大將軍!”又轉頭對程母道,“雖說咱隻是關內侯,不過也是意外之喜了,每年另有一份封賞。萬家兄長就升賞了列侯,食邑有一個縣呢。”程母喜不自勝,連連讚歎:“……那我兒現在是什麽官?”
程始夫婦互看一眼,彼此心中有數。蕭夫人笑道:“哪那麽快,總得一層一層的封,萬將軍這才剛職入右將軍呢。唉,不過,這回他傷了腿,不知以後能不能再上陣……”
程少商見了程始夫婦的眼色,慢慢將漆木匙放到自己跟前的案幾之上,程母不悅蕭夫人搭話,白了她一眼,道:“這有什麽,萬家已經這麽多錢財這麽高爵位了,不上陣又如何,我倒盼著我兒也再不用上陣搏命呢。”說著舉起雙耳杯一飲而盡,身旁的程姎又給她倒了半杯,恭順道:“大母,過會兒就用晚膳了,飲多了酪漿,怕是晚膳用不好了。”
程母想了想,放下雙耳杯不飲了,笑道:“姎姎甚是孝順。”一邊說一邊故意去看程少商。誰知程少商卻笑眯眯道:“是呀,堂姊不但孝順還很能幹呢,我聽說這幾日二叔父和謳弟的日常都由堂姊照料,沒人說不妥的。”
程母還想說,誰知程始已變了臉色,冷聲打斷道:“看來葛氏當年將尚在繈褓中的姎姎送回娘家是送對了,葛太公家教更甚之前了。”
程姎眼含淚水,隻低低跪坐不敢回嘴,程少商頓生一種“哎呀,我好像一個挑撥離間的惡毒女配”的有趣感覺,蕭夫人瞧不下去,溫言道:“姎姎是好孩子,程家女孩兒都該像她才好。”說著橫了丈夫一眼,不許他再說下去了,程母也訕訕的閉了嘴。
程少商低頭啜了一口溫熱的米漿,心中自嘲自己骨子裏果然還是那個預備役小太妹,一點也不善良。
用完茶點,程始夫婦躬身告退,程姎繼續孝順,程少商則老實不客氣的跟著爹媽走出慈心居——當年萬將軍給老母居處起的名字。
新宅巨大,從慈心居走回程始夫婦的居處就要穿過五六個回廊另一片白石鋪就的空地,走到一半,跟在後麵的程少商忽道:“阿父,您又要出征了麽?”
前頭的程始嚇一大跳,回頭道:“你說甚呢!”連忙去看蕭夫人,滿眼都是‘我可沒告訴她’。蕭夫人揮手屏退左右侍婢,冷靜的看著女兒,道:“你如何知道?”她也不瞞著了。
“猜的。”少商心中一頓,皺起秀氣的眉頭,“爵位與財帛賞賜都下來了,想來阿父這回是立了真功勞的,可偏偏沒有官位,我觀阿父神色也不似遭了什麽排擠忌憚,那便是上麵對阿父另有所用了……阿父,可有風險?如今家裏也不缺什麽,能推便推了罷。”這是真心話,在這個家裏,除了阿苧,她最喜歡的就是程老爹了。
“我兒實是聰慧之極!”程始聽了小女兒稚聲稚氣的關心話,心中暖成一片,嗬嗬笑了起來;同時小心看了妻子一眼,趕緊道,“你放心,這回不全是征戰,正旦後次月才動身呢。好啦,你身上還沒好全呢,趕緊回自己屋去歇息,別又凍病了。”
……
回到夫婦正居,程始一邊卸去錦緞厚袍,一邊埋怨道:“你要待嫋嫋好些,她受了十好幾年的委屈,別老是誇姎姎,她小孩兒家聽了不快。”
“她迄今為止統共來這世上十三載又數月,三歲才與我們分離,哪來的十好幾年!”蕭夫人提高聲音,隨即又道:“難道姎姎不該誇!”
她接過程始的袍子,道:“生母是那樣一個不成器的蠢貨,又丟了這樣大的人,可她不怨不懟,不卑不亢,每日做好自己身邊的事,如今二弟和謳兒的飲食起居都是她管呢。孝順父親,照拂幼弟。你不知道吧,謳兒這些日子都不胡鬧了,每日認的字怕比你閨女還多呢,二弟更不用說了,提起這女兒隻有誇的。可再看看嫋嫋……”
“嫋嫋怎麽了!”程始不悅道,“姎姎自小有人教,嫋嫋有人教麽。葛家老大的新婦那是我們鄉裏遠近聞名的賢良人,葛太公眼光還是有的,當年親自相看長媳,費小半份家產的聘錢才討了來。姎姎待在她身旁能差了?我們嫋嫋多可憐哪,跟著那麽件貨色!”
蕭夫人不說話了,良久,方道:“再可憐,也得教起來了,不然……”
“不然什麽不然。”程始笑道,“她這麽聰明那是隨了你,猜什麽中什麽,一點就透。所以說,娶妻就要娶聰明的,對孩兒們好!”
“光聰明有什麽用,品性正直才是首要……”
“這不是有我嘛,我品性正直呀!嫋嫋聰明像你,品性正直像我呀!”程始拍著胸脯,哈哈大笑。
蕭夫人被堵了話,白了丈夫一眼,低頭不知想些什麽,半晌,莫名歎了口氣。
門外,青蓯夫人端著熱水站在當處,聽了這幾句話,也歎了口氣。
——當年蕭老夫人不可謂不聰明,舉凡拿人話柄,猜人深意,推托責任,那是無不靈光的。不過她隻有小聰明,全無大智慧,還把那麽點小聰明都用到了自己身上,隻關心與自己有關的人和事,隻知道要生活安逸,任由自己秉性孱弱愛嬌,一朝大難臨頭,毫無擔當。
作者有話要說:
女主的身世沒有陰謀論。
第13章
離正旦還有十日左右時,萬將軍和程家四子一行另巨大輜重隊伍終於到了都城,兩家一分,程家領回了七八十輛大車的“行李”。少商恍然:難怪需要四個兒子帶部曲隨行押送。
據大哥程詠說,萬大孝子一見了都城大門,就虎目含淚,大喊一聲“阿母我來也”,連招呼都沒跟大家打一聲,飛也似的驅趕車駕往新家奔去,作為負責任的程家長子不得不先將萬家輜重押送過去,然後才回家。
“累的大母久候了。”程大哥形容沉穩,方麵廣額,甚肖程始,芳齡將滿十八。
“不累不累!一點也不累!”程母喜得語無倫次。
按照二哥程頌的說法,他們已經是回都城述職的武將中最後一撥了;本有人瞧著不順眼想說兩句,萬將軍一聽到風聲就尋上門去,當著人家的麵抱腿痛哭“哎呀我的腿呀腿呀腿呀腿,我苦命的腿呀腿……”,嗓音渾厚,直傳出三裏營地去——程頌學得惟妙惟肖,逗得眾人哈哈大笑,便是蕭夫人也不禁莞爾,更別說笑出了兩排後槽牙的程母。
“萬將軍的腿真傷那麽重麽?”二叔程承疑惑道。
“腿筋傷了,行路,蹴鞠,或慢慢走馬都成,馬上疾馳是不能了。”陣仗之上高速騎馬需要兩腿加緊馬腹。
程承抓住了重點:“可以蹴鞠,卻不能跑馬?”程始瞪了次子一眼,蕭夫人苦笑搖頭。
程頌自知失言,趕緊一本正經的補救:“也就是湊個興,慢慢走動罷了。不過……”他忽壓低聲音,對著程始和蕭夫人道,“適才萬伯父一時心情激蕩,眼看就要上馬,城門口那麽多兵卒校官都看著呢,虧我趕緊大喊萬家的軺車過來。”
程始‘嗯’了一聲,對蕭夫人道:“回頭咱們去跟老夫人說說。”蕭夫人緩緩頷首。
那邊廂,學齡前後的程築小朋友將小手掌很有氣勢的拍在案幾上,不滿的叫嚷道:“次兄真是,我還在那車上呢!一把就將我扯下車來往後拋去,要不是三兄接住了,我若掉在地上,牙齒都得磕掉幾顆,這會兒還能吃飯嗎?!”
程頌指著他,笑道:“莫非我不拋你,你就不掉牙了?!你左側那兩顆牙可是我拋掉的?!”正處於換牙期的程小築一下捂住自己的嘴,憤怒的胖臉漲通紅,恨不能把手中的牙箸當做暗器丟過去,一氣戳他雙刀四個洞!
眾人哄堂大笑,便是程二叔也抖倒在案幾上。程母笑的丟了牙箸,一把將程築小朋友摟在懷裏。程始的眾孩兒中隻有他是生在外頭,打落地程母就未見過,是以一見麵就又親又抱心肝肉的叫著,吃飯也要他坐在身旁。
實則程謳自小在她跟前,原應感情更好,可葛氏得子不易,護的幼子跟玻璃罩子似的,旁人喂一口吃食要大驚小怪,去外麵略透些風更要哭天抹淚半天,養的程謳驕縱又小氣,程母實在不喜,哪如程築這麽虎頭虎腦,隨和活潑。
於是程母心中又暗暗自辯:不與蕭夫人計較,不是怕了大兒子,而是看在這些孫兒麵上,到底她養孩子的本事還是不錯的。
——這間寬闊的正房廳堂無論是萬家還是之前的程家都無用武之地,今日眾人笑聲酣暢,語笑言飛,方有幾分人丁興旺的氣派,廳壁上懸著尺餘長的獸脂粗燭,焰火高高燃起,席上三巡,除了早早去睡的程謳小仔,人人麵前都置著比平日大上一圈的案幾,比平日豐盛許多的酒菜。
程少商低頭打量,玄色漆木案幾直接以筆直翹頭線條打造,隻在案沿以沉沉的朱紅色繪有誇張詭異的獸類圖案;忽察覺有視線在掃自己,她抬頭往右邊看去,隻見一位白皙秀氣的少年正在偷偷打量自己。
“少宮,你今日怎麽不說話。”蕭夫人笑盈盈的看過來。隻見程少宮口氣熟稔道:“阿母,我在看阿妹呢。一胞雙生,少商怎麽和我一點也不像?”
蕭夫人唇邊的笑容有些凝滯,程頌趕緊搶道:“適才剛見了嫋嫋,真嚇了一跳呢,比我們兄弟幾個加起來都好看。如今多年未見,做兄長的給你帶了許多好吃的好玩的……”
程少商看出了蕭夫人的不自在,暗曬一聲,危襟正坐道:“近來阿母日日訓導少商多讀書習字,少嬉戲玩耍,兄長們帶來的少商怕是用不上了。”
誰知程詠笑道:“別理你次兄,他隻想著玩鬧。我給你帶了許多上好的字帖筆墨,其中有一塊鬆香墨……”程少宮忙打斷,笑道:“這塊墨可是好東西,是那年長兄拜師時受贈的,藏了許多年,平日連摸都舍不得給我摸一下呢。”程築趕緊拆牆腳:“三兄你那是摸嗎?要不是長兄看的牢,你就想順走了罷!”
程二叔剛好喝了一口酒漿,險些噴出來,在眾人的哄堂大笑中,程少宮恨恨道:“黃口小兒,你良心何在!早知今日就不接住你了,叫你摔個狗啃泥!”又轉頭道,“……少商,你別聽阿築的,我要了來,也是給你留噠!”
雖然四兄弟心性各異,但他們望向自己的眼神卻都是期盼親近之意,程少商心中軟了,收起玩笑神色,歡歡喜喜的柔聲道謝,又頑皮道:“其實我自小愛玩耍的,隻盼將來兄長們不要嫌我惹是生非就好了。”
女孩子皮相甚美,兼之語氣真誠,眸子清澈,這話說出來便有加倍的功效,果然上至程始下至程築小朋友都滿心愉悅的笑了,覺得這個妹妹(阿姊)漂亮得像個白玉人偶,那麽小小個,說話的聲音都比旁人好聽(大誤解)。
程築小朋友還很貼心的加了一句:“阿姊你放心,你再惹是生非,也比不過我的,不信你問阿父。”他身旁的程母很想說‘乖孫你可看錯那孽障了’,結果詠頌少宮三兄弟已經一齊點頭。程少宮還頗有幽怨,細聲細氣道:“阿父也是,每回責打阿築都要連坐咱們三個。一通打完,再囑咐我們要手足和睦!我們都恨不能捏死阿築,如何和睦?!”
蕭夫人再忍不住,直接笑倒在險些噴酒的程始身上;程母笑出眼淚,摟著程築險些喘不過氣來,餘下數人俱是樂不可支,各自笑的仰倒俯臥。
程少商正笑著,忽覺裙邊有動靜,低頭去看,隻見一碟滿滿的蜜餞在地板上被輕輕挪到自己膝邊,側頭就看見自家的孿生哥哥正笑眯眯的望著自己。
原來程少宮趁眾人大笑,從自己寬大的袖子下將那碟子推了過來。程少商回頭看見自己已然空空的蜜餞碟子,知道是程少宮見自己愛吃,特意留給自己的。她揀起一枚大大的蜜餞丟進口中,鼓著臉頰,衝程少宮笑的眉眼彎彎,瞳色晶亮。程少宮眼前生花,頓覺妹妹果然比弟弟強上百倍。
這番動作旁人沒瞧見,坐在對麵的程姎卻看的清楚,她不免心生豔羨,神思遊走間,想起葛家的表兄弟們,自小也是這樣對自己寵愛疼惜,而程少商卻至今日才嚐到這滋味,又對她生出憐惜之意……
程詠心細,瞥見程姎出神的樣子,忙斂笑道:“險些忘了……姎姎,我們不知你已經回來了,是以未有準備。倒收了你手製的鞋襪與賀簡,愚兄幾個甚是慚愧,回頭預備上好東西,再給姎姎你送去。”
程姎連忙回神,連連擺手,笨拙道:“不妨事的不妨事的,小小心意,兄長們不必記懷。”蕭夫人見此情形,心中滿意。
又過了幾巡酒,酒量不佳的程二叔率先趴倒在案幾上,蕭夫人便勸眾人罷席,“可不能今日就喝壞了,過幾日三弟來了,還要大開家宴呢。”聽到心愛的小兒子將至,程母這才戀戀不舍放下的酒卮,由胡媼扶著回屋歇息;程姎趕緊指揮侍婢連扛帶舉的領走了自家父親。
隨後,蕭夫人扶起微熏的程始從側廊離席,程少商本該跟著一起走側廊的,忽摸到袖中某物,心中一動,扭頭目尋幾位兄長。隻見程築因被程母喂了些許酒漿,正東搖西晃的站不穩,青蓯夫人摸著小男孩滾燙的臉頰,惱怒的叫人去將解酒湯端去各屋,程詠熟練的撈起幼弟抱在懷中,然後招呼兩個弟弟回各自的居所。
“諸位兄長暫且留步。”
程少商幾步趕上前去,從袖中摸出一串用麻線編成的蟲兒,上頭有小螞蚱,小螳螂,還有小蝙蝠……編法不很精致,顯是初學的。少商將之塞進昏睡的程築懷中,裝出自從上輩子考上重點高中之後就再沒露出過的赧色,道:“我不識得幾個字,也不會女紅刺繡,就這還是在鄉野時剛學的,回頭等我學有小成,再給兄長們。”
這話入耳,程頌和程少宮又心酸又心痛,一時忙不迭的道“不用不用”、“慢慢來不急”、“自家兄妹客氣什麽”以及“別太累了身體要緊”等等……
程詠雖不說話,但看著比自己矮了近有兩個頭,身形還宛如女童的小妹妹,提早生出一股老父滋味;他默默騰出一隻手摸摸少商頭上圓圓的小鬟髻,便微笑著告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