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家與痛
「啊!」
低啞的驚呼聲響起,安俊赫猛地坐起,冷汗雨一般順著額頭滑下。
心臟在猛烈地跳動著,思維彷彿還沉浸在數秒前某副令人絕望的畫面之中,這樣過了片刻,知覺從終於從心悸中掙脫出來,他擦了一把額頭的冷汗,目光掃視了下所處的環境——這是一輛正在行駛中的大巴,透過車可以看到右面山巒之外的海灘與蔚藍的海洋,他坐在最後一排,前排有人開了戶,初春尚還帶著森森寒意的風呼嘯著灌了進來,令他被汗水浸透的衣服冷得刺骨,就如片刻之前,那殘留在他腦海里,彷彿直入骨髓的恐懼所帶來的冰冷。
看到自己還在車上,安俊赫崩緊的神經放鬆了一些,緩緩吐出一口長氣。
「是夢啊……」[
已經有一段日子沒有做那樣的夢,在此之前,他還以為自己已經把它忘掉了,原來,那只是自己騙自己罷了。
也許是聽到了身後的動靜,坐在安俊赫前面,開了車的那人此時轉過頭,略有些歉意地說道:「不好意思,我有點暈車,所以把車打開了。之前看你在睡覺,也沒跟你說一聲,不好意思啊!」
這是一個面相相當儒雅的中年男人,架在鼻樑上的框眼鏡突顯得他很有知性氣質,只是臉色蒼白,看起來病怏怏的不太精神,大概真是有暈車的毛病。
聽著那人帶著全北口音的話,安俊赫怔了怔,方才反應過來,微微搖頭:「沒關係。」
雖然這樣說,但那人仔細看了看安俊赫被汗水沾濕的額頭和衣襟,還是回身關上了戶,接著轉頭笑道:「冷風吹多了也不好……小夥子,剛退伍嗎?」
「嗯?」
正在出神想著什麼的安俊赫,愣了一下,才疑惑地望向中年人,那人呵呵笑著,指指安俊赫不到一寸的平頭和墨綠色的軍裝褲、t恤。
安俊赫釋然,勉強抿嘴笑了笑,「嗯,志願役,上午剛出來。」
「哦,家在釜山?」
這輛大巴的終點站就是釜山,安俊赫點點頭,其實以他現在的心情,實在不想攀談什麼,但自小生長的環境使他法拒絕一位長輩的詢問,只好按捺住心緒,勉強露出微笑敷衍著。
中年男人似乎並沒有察覺到這一點,依舊談性頗濃,「呀——,志願役啊,近些年很多年輕人選擇這個,說起來都是經濟危機惹得禍,像我們年輕時候,服役這種事躲都躲不及,家裡兄弟姐妹多,本來就生活困難,一旦去服役還要少一個勞動力,當時很多人逃役呢!說起來……」他仔細打量著安俊赫的相貌,突然問道:「小夥子,退役了有想過做什麼嗎?現在工作很不好找,就算是退役的大學生也有去刷盤子的,競爭很激烈啊!」
安俊赫皺了皺眉,有些弄不懂他這樣問是什麼意思,斟酌了下,方才謹慎地答道:「還沒想過。」
他並沒有說謊,從得知退伍的那一刻,他的腦袋裡就亂鬨哄的,什麼都沒有考慮,只是略微收拾了一番,就馬不停蹄地往家趕,整個人的思想都被悲傷與某種對命中注定的恐懼思緒覆蓋了,哪有時間想那麼多。
聽到他的話,那中年男人隱藏在鏡片后的小眼睛微微睜大,急忙問道:「那你有沒有考慮過當一個明星?你的外形條件很棒……嗯,非常棒,而且聽你說話,聲線也很美,這樣的條件如果不做明星就太可惜了……」
說著,他突然拍了拍腦袋,接著翻了翻放在腿上的公文包,摸出一張名片,雙手輕捏遞了過來:「失禮了,說了這麼久還沒自我介紹,我叫權寶根,是s·m公司旗下一名經紀人,也是一個星探,請多多關照!」
「是,我叫安俊赫,也請多多關照!」安俊赫連忙躬身恭敬地接下名片,在這個國家,論你內心怎樣想,表面的禮節卻是必須要時刻謹記,否則很有可能寸步難行。因此雖然心裡有些不耐煩,但他在這時還是沒有表現出半點敷衍,禮節很周到。
對面名叫權寶根的中年男人,見安俊赫接下名片,滿意地露出笑容,隨後問道:「怎麼樣?要考慮一下嗎?」
安俊赫仔細看著手中的名片,上面果然有s·m的logo,對這個公司,他自然是知道的,論以前的hot、ses、bo、安七炫、神話,還是近年火熱的東方神起,一個個風靡全亞洲的巨星都是這個經紀公司培養出來,名氣早就大的嚇人了,能在那個公司做個經紀人就已經相當不錯,而且看名片,這個叫權寶根的人的自我介紹還是謙虛,他不但是一名經紀人,同時也是宣傳部門的一個室長。
那已經屬於中層管理者的一員了。[
不過安俊赫並沒有表現出什麼情緒,默默查看了下名片,礙於禮貌,便將它鄭重地收了起來,面對對方詢問的眼神,他嘴唇翕動著,輕聲道:「我是提前退伍……」
權寶根充滿笑意的臉,表情一滯。
在韓國,提前退伍只說明有兩種情況,要麼是服役者本身有了影響健康的慢性病或傷殘,要麼就是家裡出現了重大變故,使服役者必須退伍照顧家庭。
想著,他嘆口氣,論安俊赫屬於哪種情況,但說出這個事實,就表明對方在委婉地拒絕。
「……」既然安俊赫拒絕了,權寶根也不會不識相地糾纏不休,他拍了拍安俊赫的肩膀,嘆息著轉過頭,微不可聞地嘟囔一句:「真是可惜了……」
權寶根從安俊赫上車開始,就注意到這個相貌很精緻的男生了,他在s·m工作了5年,在那樣一個造星工廠里,什麼樣的帥哥美女都見過,但像安俊赫這樣面容精緻到讓他都有種驚艷感的人,卻還沒有過,更讓他心動的是這個男生的氣質,大概是在軍隊待過的關係,雖然很漂亮,卻不同於一般韓國男生的陰柔,不到一寸的頭髮根根直立,勾勒得臉頰瘦削且輪廓深刻,顯得整個人英氣勃勃,即使他剛上車時神情很疲倦,但人一眼望過去,依舊有種彷彿陽光撲面照射過來的銳利。
開始他還有些猶豫,像這樣氣質太過銳利的人,其實並不是做明星的料子,因為這類人通常自信心強大到自我的程度,我行我素,更甚者會標新立異,有著強烈的反傳統傾向,而在韓國娛樂圈,任何敢於反傳統的人,都會被傳統的力量碾壓成碎片。
不過,當他等到安俊赫醒來,搭上話之後,那點猶豫立刻被他扔到九霄雲外。
從開始搭話的時候,權寶根就感覺到,安俊赫並不想與自己多談,可即便如此,他也沒有表露出任何不耐煩、不滿的情緒,一直保持著若即若離卻又禮貌的態度。
權寶根一向認為,一個人想要成功,第一步就是要學會控制自己的情緒,喜怒形於色的人,是走不了多久的。
安俊赫沒有精力去猜測權寶根現在在想些什麼,對他而言,對方提出建議,而他拒絕了,事情就是這樣簡單。
他轉頭看著外,天色已漸晚了,西南的天空,春日朦朧的太陽正悄悄隱到山的另一邊,光潔的公路反射著蒼穹淡淡的,橘黃的光,在曠野中延伸出去。大巴於其上安靜地疾駛,兩旁的樹木山巒在不斷後退著,初春的海風已使綠意開始爬上原野,它們連綿一片,在快速移動的視線中形成一片黛色,向四周劃了出去,蔓延大地。
而在這片起伏的黛色之中,公路蜿蜒的盡頭,一座毗海而坐的巍峨城市就這樣映入眼帘。
那是他熟悉的家鄉——釜山。
離家已近兩年,再靠近時,本來應有的激動與欣喜卻半點都沒有,悲傷像視野盡頭,那座隨著距離拉近,越來越大的城市一樣,漸漸瀰漫滿了他整個心田,某一刻,淚水忽然就落下來了。
「呼……」
他深吸幾口氣,控制住幾乎要崩潰的情緒,抬手抹去眼淚。
眼前彷彿再次出現昨天的場景——少尉嘆息著將桌上幾份文件到他面前,第一頁碩大的「訃告」兩字,在白得刺眼的紙張上,塞滿了眼眸,直刺進心裡。
他曾經以為,這樣的場景看過一次就夠了,不會再看到第二次,他把兩個月前曾在夢中出現過的情景,當作是思家過甚的臆想,還嘲笑過自己——「媽媽的身體那麼好,怎麼可能突然……」
卻從來沒想到,那場景在昨天真的成了現實。
是啊,媽媽的身體很好,可這個世界上,能夠帶走生命的並非只有時間與疾病。
「……媽……」[
…………
權寶根想來想去,還是覺得可惜,當大巴隨著車流匯入釜山,終於到站停下的時候,他向提起背包當先下車,精神似乎隨著天色也更加消沉的安俊赫叫道:「安俊赫x,如果可能的話,請再多考慮一下好嗎?」
回應他的是對方乘上計程車快速遠去的背影。
沒聽見么?
權寶根怔了下,隨後反應過來,心裡狠狠罵了自己幾句笨蛋:想那麼多亂七八糟的幹什麼,弄到現在連對方的聯繫方式都沒拿到,這一分開,以後大概是再也見不到了,好不容易見到的一個連自己都心動的苗子啊!
這時手機響起,暫時驅散了他對自己的埋怨,連忙接起,電話里傳來的聲音令他整個人面容一整,整個人不自覺地放低了姿態:「啊,是,社長……是的,我已經到釜山了,剛下車……是,我會和他們好好溝通……是,是……」
直到對方掛斷電話,權寶根才發覺自己早已彎下了腰,鬢角已經爬上了汗水。
不過一通電話而已,就帶給自己這麼大的壓力,緊張的冷汗都出來了。他暗暗苦笑一聲,腦海里又回憶起那個名叫李秀滿,瘦削而冷漠的臉龐,以及暴躁的脾氣,下意識打個寒顫。
「唉,還是不要胡思亂想了,好苗子再好,現在也不能給我飯吃,還是做好我的工作吧!」
再過2個月,s·m公司就要舉行第八屆best選拔大會了,公司里各個部門都忙了起來,即使如此,事故也是層出不窮,原本權寶根是負責全北的選拔,畢竟他是全州人,在家鄉更得心應手一些,只是前幾天釜山這邊一個負責的室長出了車禍,目前住院法再主持工作,公司只好就近將他抽調過來統籌,並代表公司處理那個室長車禍后遺留的問題。
剛剛李秀滿社長的電話就是交代這些事,權寶根能聽得出來,似乎是車禍的另一方家屬有點麻煩,一直在糾纏不休,嚴重耽誤了公司在釜山的布置工作,令李秀滿社長本來就不多的耐心降到了最低點,即使隔著電話,隔著遙遠的距離,似乎都能感受到那個暴君醞釀得快要爆發的怒火。
公司高層的事情,權寶根也多少了解一點,據說李秀滿社長最近的日子不太好,董事會對他的獨斷專行已經忍可忍,再加上幾次在公司事務上的處理失策,現在似乎有幾個大股東聯合起來,準備削弱他的股權。
眼見著自己一手建立起來,並發展壯大的公司,快要被一群資本家奪去,也難怪本來就性格暴躁的那位脾氣不好了。
搖搖頭,抬手擦了擦鬢角的汗水,權寶根遠遠招手喚來一輛計程車,說出一個地址后,就靠在後座上閉目養神。
明天,事情很多啊!
…………
夜色漸黑的時候,計程車終於駛至目的地,隔著一層玻璃,看著在眼眸中漸漸靠近的那條自己成長了十多年,熟悉了一草一木的街道,安俊赫深吸口氣,按捺下鼻頭的酸澀與胸口彷彿要噴湧出來的痛苦,付了車資,拎起背包背在背上,腳步緩慢地向他所熟悉的某棟房子走去。
那是一棟奶白色的2層小樓,不同於周邊其它建築那樣濃重的韓式風格,四四方方,規劃得很整齊,也沒有任何亮點,但在今天,它卻成了整條街所有人注目的地方。
小樓的檐下掛滿了素白紙花,幾盞寫了「奠」字的白色燈籠隱在花后,散發著微昏的光芒,在那光亮籠罩的地方,大門打開著,堆疊的花圈渲染出沉重的氣氛,隱約有哀樂從屋內飄了出來,隨風穿過夜空,縈繞在遠方遲疑向這邊觀望的安俊赫身旁。
下一刻,他奔跑起來,一直在壓抑著的痛苦與一點點冀望這一切只是一場夢的僥倖,隨著因奔跑而劇烈跳動的心臟,擂鼓一般在胸膛撞擊著。
高大的身影穿過布滿花圈的大門,背包在身後落下,發出沉重的悶響,圍在小小的院子里,過來幫忙的一些鄰居、親戚,眼見一個人瘋了般地跑進來,直向屋裡衝去,愣了愣,方才驚叫著:「啊,是俊赫,俊赫回來了!」
「快來人拉住他,別讓他看到。」
整棟小樓霎時間嘈雜、慌亂起來,隨著驚叫,一群人從屋裡跑了出來,將安俊赫死死抱住,一張張臉在眼前閃過,嘈雜的勸慰像是隔了一層玻璃回蕩在耳邊。
「俊赫啊,冷靜點!」
「俊赫,俊赫,別嚇著哥哥啊,冷靜,冷靜!」
「……」
這些都不重要了,奮力掙扎的他,終於從人群聳動的縫隙中,看到了那口橫放在客廳正中的棺槨,以及豎立其上,被幾根蠟燭包圍的黑白相片。
照片里,一個美麗的女人微微笑著,燭火搖曳,令她的眼睛彷彿也在生動地看著這裡。
那一剎那,一直壓抑的情緒終於崩潰。
「啊————」
凄厲的吶喊猛烈地隨淚水沖了出來,小小的門外,人影攢動,喧鬧而歇斯底里,門內,棺木與照片靜靜佇立。
如此涇渭分明,彷彿兩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