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回家

  臘月二十七的晚上六點,我回到了家。


  到家的時候,母親正在炕上坐著看電視,看到我進屋,高興地從炕上下來,說:我覺著這兩天你該回來了,沒省思你今天就到家,這是坐晚上班車回來的。


  我說:是,晚上的。


  母親問?還沒吃飯吧?

  我說:沒吃呢,你給我做啥好吃的?

  母親說:我擀的麵條,還沒下鍋呢。


  說著就往外屋地走。


  我說:媽,你待著,我自己下就行。


  來到外屋地,母親也跟著過來,我說:你進屋吧,我自己就行。


  母親不進屋,說:你啥啥的能找著嗎。


  說完就去拿放在案板上已經擀好的麵條。知道就是讓母親進屋,她也不會進去的,就坐在灶門前燒火。看到母親擀好的麵條和做好的酸菜豆腐鹵,就知道她在等我。母親不知道我是今天回來,還是明天回來,但是她知道就是這兩天到家,把麵條提前擀好,放在那等著,回來了,就高興的下鍋煮,如果不回來,母親就會坐在炕頭上發呆,也不會覺得餓,會自言自語,今兒這是不到家,明兒個就該到家了——然後會從炕上下來,蹣跚著走到外屋地,自己煮麵條,煮完麵條,撈出來,裝到碗裏,澆上酸菜豆腐鹵,慢慢的吃著,嘴裏沒有味道,腦子裏想著我-——我的母親。


  灶膛裏的火燒的很旺,烤著我的臉,很熱,眼淚從眼圈裏打著轉。看著母親把麵條下進鍋裏,鍋裏的水打著滾,冒著熱氣。


  母親說:別燒了,火夠了。


  把要往灶膛裏塞得柴火放下,站起來,去拿碗筷,把炕桌放到炕上,又去外屋把酸菜豆腐鹵端進來,放到桌子上。母親把麵條從鍋裏撈出來,我過去把麵條端進屋裏,母親手裏拿著一碗自己做的辣椒醬,把辣椒醬放到桌子上,然後拖鞋上炕,盤腿坐到桌子旁。


  先盛了一碗麵條,加上鹵子,端給母親。


  母親說:盛這麽多,晚上了,不敢多吃,不消化。


  我說:沒事,今天不是我回來了嗎,你多吃點。


  母親說:你回來了也吃不多。


  我盛了一碗麵條,坐到炕上,拿起筷子就吃。


  母親說:那有酒,上幾天我打的,小城子酒廠燒的,他們都說這酒好喝,比瓶酒好喝。


  我下地,拿過母親打的酒,倒了一大杯,然後坐到炕上,嚐了一口,說:媽,這是純糧食小燒,比瓶酒好。


  母親說:那可不,現在沒人喝瓶酒了,都是用水勾兌的,哪趕上這自己燒的酒好喝,你在外邊都喝瓶酒吧。


  我說:嗯,有時候也和散白酒。


  母親說:少喝,別喝過量了。


  母親擀的麵條白麵裏摻了蕎麵,吃起來非常筋道,好吃。還有母親打的酸菜豆腐鹵,自己家醃的酸菜,剁碎了,用鹵水點的老豆腐切成小丁,下鍋的時候大點蔥花,醬油爆香,把酸菜末和豆腐丁一起倒進鍋裏,巴拉兩下,放一水舀子水,小火燉,差不多的時候母親會加入一小勺自己下的大醬,再燉一會兒,味就出來了,滿鍋香。把酸菜豆腐鹵和麵條拌在一起,大口的吃著。


  母親說:今年白菜不好,就醃了一缸酸菜。


  我說:一缸,夠你吃的。


  母親說:我能吃多少,你姐她們回來吃。


  我問母親:媽,這豆腐是你買的?

  母親說:你二姐夫做的,做完了給我送過來一板,還有挺多呢,有時候不愛做菜了,我就整塊豆腐,沾點醬,吃點大米飯。


  我說:咋還不做菜呢,你得給自己做點菜。


  母親說:一個人,有時候懶了,就不願意做,做多了吃不了,你也不在家,做個菜吃一天。


  聽母親這麽說,心裏不是滋味,難受。我這是不孝順呀。母親這麽大年紀,一個人在家——

  母親把辣椒醬往我這邊推,說:我昨天做了點,你不愛吃嗎,拌麵條好吃。


  我最愛吃母親做的辣椒醬,吃麵條、吃餃子離不開辣椒醬,拿筷子把辣椒醬往碗裏撥了些,和麵條和在一起,吃一口,還是那個——媽媽的味道。


  看我吃得香,母親說:你多吃點,我晚上不敢吃太多,你五姐說像我們這些到歲數的,晚上少吃好,對胃好。你把那些麵條都撈到碗裏,別剩下,麵條剩下就不好吃了。


  我說:媽,你放心,我都能吃了。


  母親看著我,說:胖了,在飯店幹活的關係,吃胖了,成天就吃好吃的吧。


  我說:也沒吃啥好吃的,就是不累,有點胖了。


  母親說:胖點好,也別太胖了,你看那些得高血壓的,都是胖人,像我這樣的瘦人,一輩子也不得高血壓。


  我笑著說:媽你身體好,我看你現在比我夏天回來的時候胖。


  母親說:一天啥活不幹,去了吃就是睡,還不胖的。我體格還行,咱們營子那幾個和我都六十來歲的,都不行,不是高血壓,就是腰不好,天天都得藥頂著。上兩天那不孫大堂沒了嗎,才六十二,就比我大一歲,成天得吃藥,齁瘺拔氣的,這回好了,不用拔氣了,到那邊享福去了。


  我說:他那是老病號,我在家的時候就成天長病。


  母親說:是呀,給兒子說了媳婦,那兒媳婦——哼,也就是個人,要不是人都得掐死,把老公公硬給攆出來,住前院草屋子裏,也不給做吃的-——他死是享福去了。


  我說:那他小子呢,也不敢管媳婦。


  母親歎了口氣,說:那也就應名是個小子,窩窩囊囊的,要是稍微能當一點家,也不能把他爹整草屋子住去,這大冬天的,凍也凍死了。


  說完,母親又歎了口氣。


  母親把一碗麵條吃完不吃了,把盆裏的麵條撈起來,盛到我碗裏,邊撈邊說:今天吃多了,你把這些都吃了,也就一碗。


  我說:行,我都吃了。


  母親說:拌點辣椒醬,好吃,你五姐一吃麵條,就找辣椒醬,你們姐倆一樣,都愛吃辣椒醬,怪辣的,啥吃頭,還刺激胃。


  我說:好吃唄,你做的好吃。


  母親把豆腐鹵往我麵前推推,然後就往後坐一點,說:你慢慢吃吧,我不吃了,吃飯別著急,大長的夜呢,這才幾點,每天這時候我還看“小燕子”呢。


  我說:媽你也看還珠格格。


  母親說:看,挺好看的,小燕子那雙大眼睛,和你二姐家雨燕一樣一樣的。


  我說:是差不多,都是大眼睛。


  母親說:上次你回去,回去就上班了?


  我說:嗯,回去就上班了。


  母親問:還在那個飯店?

  我說:是,還在那個飯店。


  母親說:那還行,別總換地方,寫個信啥的都不知道往哪郵。我說,不換地方。


  母親問:你信裏頭說,你又長工資了?


  我說:漲了一百,現在六百。


  母親說:不用總往家郵錢,我也不花錢,你自己留著點,在外頭,交朋好友的,都得花錢。


  我說:媽,我知道,夠花。


  母親說:我一個老太太,在家花啥錢,一個月也就交個電費,打個醬油花點錢,菜啥的,大米,你姐她們都給我拿,也吃不了。上兩天你大姐上集,路過這還給我留下幾條帶魚,我自己也不願意收拾,等明天你自己收拾,做了吃。


  我說:行,明天我做。


  吃完麵條,下地把桌子收拾了,從包裏把給母親買的棉鞋拿出來,跟母親說:媽,我給你買雙鞋。


  把鞋送到母親麵前,母親接過去,說:還給我買啥鞋,你去年買的還沒咋穿,在櫃子裏放著呢。


  我說:給你買的你就穿唄,放櫃子裏幹啥。


  母親說:我一個老太太,在家有雙鞋就行,那鞋新,留著出門穿。


  我說:您老人家一年也不出幾回門,就在家穿唄,穿壞了我再給你買。


  母親用手摸著鞋麵,說:這啥皮子,這麽軟乎。


  我說:我挑軟乎的買的,這是軟皮鞋,就適合你們老年人穿,媽,你試試,看看大小。


  母親把鞋穿在腳上,在炕上走了兩步,說:挺合腳的,一點都不硬,上兩天看你老嬸穿雙皮的,她那個沒這個好,硬。


  說著又坐回炕上,把鞋脫下來,拿在手裏看著,說:這回死也行了,這輩子也穿上皮鞋了。


  我說:媽,看你老人家說啥呢。


  母親笑,把鞋放到窗台上,說:人哪有不死的,我這就是享福了。


  我說:媽,以後你得更享福呢。


  母親說:嗯,那得等有了兒媳婦,沒兒媳婦算啥享福。


  我沒敢吱聲。


  母親見我不說話,說:你那些個同學,那個林慶光,上個月結的婚,還把我接去了呢,看人家那媳婦,可地道了。


  我說:媽你別著急,趕明個我也給你找個地道的兒媳婦。


  母親說:別說地道兒了,就算是個小不點,你領回個也行,就從那吹。


  我笑,說:媽,你別著急,你兒子還說不上媳婦。


  母親說:我才不著急呢,還能活幾天,管你說不說媳婦呢,我就是看人家慶廣媳婦好,要是我有個那樣的兒媳婦,那還說啥了。


  我看著母親,母親也看著我,她把窗台上的鞋拿下來,說:把鞋放櫃子上,我明天早上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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