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安得廣廈千萬間
江晚和小可接到采訪時是在下午。這次的雨水來得洶湧,衝垮了好些樹木房屋。災後重建也開展得迅速,所以雨剛停,主編便一個電話打來,讓江晚和小可去報道救援組織現場。
鄉路崎嶇,陸景行開車帶江晚和小可去的。到了目的地,她執意不要他跟去現場,他拗不過她,便把車停在路邊,說在這裏等她。
其實陸景行隱約能猜到她不肯他跟去的原因。
他見過許多次江晚為這份工作做出的犧牲。保護小孩被砍傷,幫夏蓉蓉出頭被恐嚇,不管時間不分場合的電話……他一直知道她辛苦,卻從未曾親眼見過。
鄉間小路多被洪水衝垮,蓋著一層厚厚的淤泥,踩上去滑得很。空氣裏是刺鼻的土腥味。他放心不下,在後麵遠遠跟著。
旁邊的男攝影師搖搖晃晃地扛著沉重的攝像機,江晚跟著攝影師身後,鞋子毫無顧忌地踩在泥濘裏。
她拿著話筒,一邊跟腳下的泥淖做掙紮,一邊進行著解說。距離太遠,陸景行沒有聽清她在說什麽。
再遠處,便是現場。泥沙袋層層疊疊摞著,沙袋另一邊,赤褐色的洪水正在慢慢退去。暮色似血,傾倒下來。房屋坍塌,農田浸泡,小孩子髒兮兮地赤著足,周圍是一片嘈雜的喧嚷聲,當地村民悲戚的哭聲裏摻雜著救援人員的疾呼。
縱使是陸景行這樣見多了生離死別的人,麵對眼前這樣的慘狀,心裏還是有一絲不忍。
江晚采訪完一個救援人員,了解完現場情況後,想要再找幾個當地村民調查一下這次暴雨造成的損失,但環顧四周,村民無一不籠罩在巨大的悲痛中,沒有人有時間理會她。
她試探性地問向一個看起來比較麵善的中年男子:“請問……”
中年男子生著一張土黃色的麵孔,眉間的皺紋裏寫著多年來的辛勞滄桑。他見了江晚旁邊的攝像機,連忙彎腰招呼道:“記者同誌好,記者同誌好。”
“您好,您好。”男子的客氣讓江晚誠惶誠恐,但她還是本著職業原則問道,“能冒昧問一下,這次暴雨有沒有給您家造成什麽影響?可以具體談談嗎?”
“家啊……就是漏了幾塊地方的雨,還好的哇。隻是那果園,幾十畝啊,一畝就要好幾萬,今年指望著收成好了供孩子上學呐,現在全沒了哇……”一個頭發上隱隱現出白絲的男人,在江晚的攝像機麵前,懊惱地抱住了頭,濕了眼眶。
采訪到晚上九點才結束。江晚和小可踩著路上的紅磚頭,一步一個泥腳印地走到馬路邊。陸景行的車就等在一旁,車的遠光燈一直開著,明晃晃地照向江晚來時的
方向。
“小晚,你男朋友蠻貼心的嘛。”小可見江晚一路低氣壓,故意調侃道。
江晚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她根本就沒有聽清小可在講什麽。她隻覺得壓抑得很。
要知道,他們今天來的這個受災村落,還是情況比較好的一個。江晚不敢相信,如果眼前的還能稱得上“好”,那麽“不好”會有多慘烈。農民是靠天吃飯。一場天災幾乎毀掉了他們的一切。而她,隻是一個普通人,麵對這些,她幾乎什麽都做不了。
陸景行遠遠就看見了她過來,但他並沒有著急下車,而是待江晚走近時,微微閉上了眼。
“咚咚”,江晚輕輕敲了敲車窗,沒有得到回應,湊近了一看,才發現陸景行睡著了。她覺得有點歉疚,想來是自己去采訪的時間太長,才讓他等睡著了。不過好在,他並沒有跟去。如果他親眼看了自己奔波勞碌的樣子,怕是又要覺得她辛苦;且他一直生活優渥,怕是吃不了這種上山下鄉的苦。
陸景行聽到響動,伸了個懶腰,打開車門走下來:“回來了。現場怎麽樣?”
江晚強打起精神,悶悶的說:“別提了,糟透了。”
一路上,江晚簡單敘述著現場的情況,加上小可在旁邊的補充,陸景行了解了大概。
送下小可,車內隻剩下陸景行和江晚兩個人。
路邊的燈光擦著耳邊呼嘯而過。江晚的聲音聽起來單薄無力:“我以前還不理解為什麽會‘哀民生之多艱’,現在可明白了。”
“回去把稿子寫好,把現下的情況報道出來。”陸景行眼角的餘光看著有些沮喪的小姑娘,安慰道,“這就是你對他們最大的幫助。”
他太了解她。
江晚有些動容,側過頭去細細看著他。夜色朦朧,微光勾畫出陸景行朗逸的輪廓。今天的陸景行,有那麽一點點微妙的不同。
陸景行被江晚直勾勾的視線看得有些慌,欲蓋彌彰:“怎麽了?我有什麽不對勁嗎?”
“沒什麽……就是想起今天你爸爸說的,要我去你家吃飯這個事情。”江晚試探著提起。
“如果你不想去,就不用勉強,沒什麽大不了的。”陸景行安撫著江晚。
“你爸爸不會罵你嗎?”
“罵……就罵咯。”一想起陸老爺子,陸景行還是有幾分心虛,但他總不能逼江晚陪他去。
她沒有再繼續追問,而是伸手覆上陸景行的衣袖,指甲輕輕蹭著他袖口的磚紅色漬跡,聲音軟軟的,卻很堅定:“陸景行,我準備好了。”
“什麽?”陸景行開著車,並沒有理解江晚
這句模棱兩可的話的含義。
橘色的燈光一閃一閃撲上小姑娘的臉頰,她清亮的眸子看著前方閃爍變幻的霓虹:“陸景行,你之前說,你會一步步走向我。我不知道你在此之前走了多少步,但是,我今天走了這麽多你為我鋪的路,應該也走到你麵前了。”
她其實不笨。
那條蜿蜒曲折的鄉間小路淤泥多且容易打滑,她去采訪的路上有好幾次險些摔倒。回來時,小路卻被紅磚頭一塊接著一塊串聯起來。她踩到磚頭上麵,每一步都邁得安穩,且距離都剛剛好。
起先,她還以為是當地的村民為了路好走,臨時找了幾塊磚墊腳。卻不想小路彎彎繞繞,她一步一步走下來,剛好走到馬路前。
她最開始並沒有發現。他的褲子沒有半分泥濘,鞋子也是一塵不染。他走下車的時候她還特地留神看了一眼。
隻是泥土的痕跡容易擦去,磚塊蹭到白襯衣上的痕跡卻不易消除。他那麽愛幹淨的一個人,平時怎麽會穿帶有汙漬的衣服出門。那些淺淺的磚紅色痕跡,像水彩筆劃過白紙般,輕輕略過她的心房。
江晚知道陸景行一定是跟去了。其實她沒那麽脆弱矯情,那路再滑,她最多不過是摔兩跤。可他偏偏不肯說破,像個笨蛋一樣,用他的方式小心翼翼嗬護她的固執和理想。
她的所有猶疑不決,終於還是被他打破。江晚知道,這個人給予她的印記,她也消解不掉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