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不是壞人
第二天一大早便有一車車糧食被拉入城南西部,這個如同地獄,被所有人遺忘的墮落之地中。
裝的飽滿緊實的麻袋壘在木架車上,一輛接著一輛朝著廢墟內部行去。
或是因為道路,或是因為裝的太多太滿,這些糧車一個個走的都不快。
以至於大多數在廢墟之中苟延殘喘的人,都看見了這個龐大的,仿佛沒有盡頭的車隊,都嗅到了米粒的香氣。
摸著饑腸轆轆的肚皮,他們那本來死寂的眼中也多出了一絲別樣的色澤…
車隊穿過廢墟,穿過空地中的人群,來到了衙門前。
臨時衙門的房子前不知何時已經搭出了一個平台。
平台非常簡單,就是一個半人多高,上麵鋪著木板的戲台、擂台。
唯一有些不同的地方就是,在前麵兩角立著兩根高大粗壯的木柱。
一個個飽滿的麻袋就被卸在戲台兩側。
簡易的圍牆根本就沒有阻擋視線的作用,因此那一片好像小山一樣的糧食,清晰明顯的暴露在了這無數將要餓死的災民眼中。
或是受到後麵的推擠,或是被前麵之物所勾引,人群都站了起來並不自覺的朝著衙門口慢慢的擁擠而來。
越過了那一道如同禁忌一般的空地,擠在了簡陋到沒有絲毫防禦之能的圍牆上,貪婪又忌憚的看著圍牆中的無數的糧食,與那可憐兮兮的數十個衙役。
趙托拍了拍身前滿身冷汗,已經僵直住的同僚,讓其讓開道。
然後提著一個大麻袋,跳上了簡陋的木台上,瞬間便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然後便隻聽噌…的一聲。
嘩啦…晶瑩飽滿的米粒就好似流水一般從麻袋之中泄下,滾滿了高台。
人群之中頓時間有無數吞咽口水的聲音響起。
然後忽然嘩然四起,但在他們眼中的瘋狂還未壓倒理智之時,一道白晃晃的寒光突然浮現在眾人的眼中。
就見鐺…的一聲,平台前角的一根粗壯高大的柱子赫然之間變得四分五裂。
眾人心中一跳,不由變得冷靜了下來。
趙托提著一柄森白長刀,立在另一顆完好的柱子上,看著著周圍那些死氣沉沉的災民與更外圍的那些被遺忘者冷聲說道:
“最裏處,靠近城牆的那裏,要進行一個大工程。”
“錢沒有,飯管夠…”
他的聲音清晰的傳遍四方。
聽到他的話的人都陷入到了某種寂靜之中,盯著半空的趙托以及那些糧食,眼中閃爍不定,似乎在盤算著些什麽…
“幹得好了分房…”
趙托的話剛落,人群就好似油鍋之中跌入了一滴水,瞬間變炸裂了開來,熙熙攘攘的聽不清…
但卻可以看見每個人臉上的不平靜。
“都給我閉嘴,閉嘴…”
在趙托的怒喝之下,那些已經有著瘋狂之意的人群慢慢安靜了下來。
一雙雙眼睛再次的看向他,與剛才不同的是,這時的眼中不光隻是刀與糧,還期待著他的話…
趙托繼續喊道:“第一批需要一千人,不管男女老少隻要能幹活就行。”
“木匠瓦匠泥水匠…所有會蓋房的手藝人,還有原本在那裏住著的人,可以優先…”
“沒選中的也不要著急,這隻是開始,我們這次需要人數之多是前所未見的,之後還會招人…”
“最後,想吃飽來登記。”
“不然就滾…”
幹脆利落的說完之後,趙托便長刀歸鞘,從半空跳了下來,果決的離開。
那些衣衫襤褸的災民們伸著雙手向前擁擠而來,像是想抓住他的衣角,又像是想抓住什麽機會,又好似不可置信的想再次得到確認…
“大人說的是真的嗎…”
“在哪裏登記,我去…”
“我…我…我…”
“我家就在那裏…”
“我大姨家就在那裏…”
……
隻是這時候,麵對這些已經從狼變成羊的人群,那些渾身已經被冷汗浸透的衙役們卻再次威武了起來。
拿著長刀喝罵,“你們這些賤東西給老子老實點…”
“都給我規矩一點,規矩一點。”
“誰在往前擠,就沒他的份…”
“閉嘴,閉嘴…”
“什麽時候我聽不見聲音了,什麽時候登記開始…”
不過幾十個人便將數萬人人群收拾的服服帖帖的。
能有這般效果,當然不隻是衙役們帶著餘威,而災民們生出了希望。
當然還有著別的原因…
不遠處,臨時官府衙門中,一個坐在不被外界看到之處的年輕道人鬆了一口氣。
“這場演出算是圓滿落幕了。”
張寶仁輕押了一口劣質茶水,然後轉過頭看向屋外…
目光穿過了牆壁,穿過了現實。
在另一個視界之中,一個個瘦弱的人影,擁擠在一起,散發著強烈的情緒波動。
一絲絲灰白之氣從這些人的身上散發開來,互相感染,沉浸在空氣之中,讓這個扭曲蒼白的世界顯得更加的邪惡。
同時又有一絲絲灰白之線從眾人的腦袋上伸出,連綿而上,被三尊形色各異的,龐大的虛幻道人抓在手中。
三尊道人眼中充斥著**,又似乎是太上無情,手中抓著連接著眾生的**之線,撥弄著情緒…
將一堆糧食放在幾萬人…幾萬快要餓死的災民麵前,固然能起到最大,最震撼的效果。
但十有**可能會翻車。
不做好準備誰敢亂來,沒看那些衙役都快嚇死了嗎。
趙托,或者說張寶仁之所以敢如此自然是有著依仗的。
剛才的情形看似驚險萬分,但實際上卻一直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出不了半點差錯。
隻是雖然有著趙托在其中引導,而且情緒又可以傳導感染。
因此他算是因勢而為,並非是直接操縱數萬人的情緒。
但就算是這樣,還是讓他有些累著了…
右手放在額上按了按,剛才在外麵大展神威的趙托便走了進來。
“以後要這麽做的話你就自己上吧,我是不會來了,可真沒把我嚇死…”
趙托帶著些許後怕之意說道。
能夠清晰的看見他額頭上的細汗與眼中的懼意。
但同時還有還有一股壓不住的神光異彩意氣風發。
“你可不知道被數萬雙好似餓狼一般的眼睛盯住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我剛才差點都崩潰了…”
趙托拿起張寶仁桌前的茶壺,有些微微顫顫的將之放入嘴中,大口吸允著。
“要是讓外麵的人看見你這個樣子,估計他們會衝過來將我們全撕碎了…”張寶仁搖頭輕笑道。
“嗯…可不敢這麽說。”
趙托放下茶壺,有些小心的說道,“要是真有數萬人衝過來,真出了事,什麽樣的武功都沒用。”
“放心,他們現在已經被套住了,已經成了我們自己人…”
“是啊,你想做的已經成了。”
趙托有些唏噓感慨的說道。
張寶仁搖了搖頭,“才剛剛開始呢。”
然後看向趙托認真的道:“而且就算這件事情真的做成了,也並非隻是因為我,而是我們,我們所有為之努力的人。”
趙托看著張寶仁真誠的雙眼,複雜的輕笑道,“多謝了…”
“謝什麽?”
張寶仁有些不解的道,“都是大家一起做的,而且以後要勞煩你的還要更多呢,應該是你受累了才對。”
趙托搖頭一笑,“好了,我這就出去盯著…”
再吸了一大口茶水,然後朝外走去,當其出門後又有一道聲音飄來。“真的多謝你了。”
…
屋內的張寶仁淡然的搖了搖頭。
權力是最甘甜的美酒,最香醇的毒藥。
世間最大的權力就在朝廷,在朝廷之內如無任何靠山,想要晉升便隻能憑借功勞。
但這功勞也不是那麽好取的。
就如這次的事情,張寶仁不相信就沒有一個人和他有著同樣的看法。
能夠讓趙托舍身相陪,讓官府中人都傾力支持,這足以說明大家可以看出什麽是正確的,大家都不傻。
而之所以為何之前沒有絲毫作為。
除了沒有第一桶金之外,更多的還是不敢。
要是一般人像張寶仁這麽做,可能被會被認為是在養望。
以個人之身代替官府的職能。
就算做的再好,也不是功勞,而是在種禍。
而要是出了一點事情,那就是真正的誰也救不了。
如此吃力不討好的事當然沒有人願意做,或者說沒有人願意牽頭做。
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不過張寶仁卻不必在意這些。
凡俗的那些狗屁到社關我屁事?
就算有人看著不爽又能怎樣?
隻要行得正坐得端,不違反根本原則,就無懼一切。
這就是偉力歸於自身的底氣。
之所以拉上趙托一同辦事也是因為,張寶仁雖然在修行上有著一些“天分”,但對於這些俗事可不敢專擅言通。
同時他一個世外之人,一個在職的無常,還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抽空來做到這些就行了,但卻也不能陷入其中。
畢竟這些事情其他人也可以做,但斬妖除魔卻就隻有一點人能行。
按照張寶仁的心中想法就是,自己出錢,出想法,然後其它事情交給其他人。
同時事成之後功勞也是其他人的。
趙托之所以感謝的原因也就在這裏,作為身有官職的,隱約的另一個主事者。
隻要此事能成,他便是功勞最大,獲益最大的人。
運氣好升上一兩級也不是沒有那麽可能。
這對一個沒有什麽靠山的小衙役來說,可謂是天大的喜事,如何能不感謝。
隻是對於張寶仁而言,權力名望如同浮雲,他隻在意那些如同芥草一般的人的命。
…
…
…
世間之事真讓人琢磨不透。
張寶仁越不在意名聲,關於他的傳說,流傳的卻越是迅疾。
除了流言總是容易流傳,人們比較相信自己探尋出來的“秘密”外,最主要的還是源於對於官府的不信任,不自覺的就要樹立一個非官府的英雄與信仰。
因此…
什麽天星應命,天神下凡…
什麽大德真人,真武帝君的坐下童子…
有什麽九世善人之類的。
總之什麽好名頭都往他頭上加。
同時,不知道有多少人偷偷為他立下了長生牌。
而在得知他的一些身份來曆之後,整個城南西部竟然掀起了一陣信仰真武大帝的熱潮。
張寶仁:不要這麽迷信…
而且,你們在泰山府君門前信仰真武大帝,還說是受我啟發的?
不知道我是在什麽地方混的嗎?
這是嫌我活得很好嗎?
靠近城牆的那一側,迅速的開始動工了,而本來如同死水一般的廢墟,也漸漸的活了起來…
雖然那裏現在隻需要一點人,但卻代表著希望,有希望總是好的。
整個城南西部的社會結構,從原有的被拋棄者、苟延殘喘者、賣身者,那樣拚命的朝上擁擠的絕望之地。
變成了以開始行動起來重建家園的那些人為中心,不斷向外蠶食,將所有人都運動起來的健康狀態…
漸漸的走上正軌。
“先修出來幾套房,然後發下去,當做樣板…”
“如果錢不夠了,那就從有錢的那些人身上借點。”
“怎麽借?就畫大餅,編故事唄。”
“不能去要飯,要飯能要幾個錢,要告訴他們這是投…這是一種生意。”
“我們要做的不是讓那些豪門老爺們來買人,而是要讓他們來買房買鋪。”
“以前是因為環境不好,所以這地方不值錢…”
“但我們不正將之徹底的重修嗎?”
“有錢人給了錢就找那些窮人,之後就該官府…”
張寶仁向趙托交代著接下來怎麽做。
趕快說完之後,便在一旁成百上千雙若有若無的,親切和善的,感激涕零的目光中落荒而逃。
一個能夠斬殺絕頂妖將的存在這時竟然承受不住那些目光。
想要把自己的臉遮住快速的跑開,實在是張寶仁心中羞愧。
那些純粹的善意與感激卻是讓他有些難堪。
他心裏清楚自己並沒有那些百姓們想的那麽美好。
比如之所以最開始在城牆根處施工,並非是因為此處的人最窮,而是這個地方的地契都在本地人手中。
比如,他也並非是傾盡家財,‘王山君’的遺留之物他照樣舍不得拿出來。
而且說是想要幫助這些人,但也不想耽擱自己的修行。
離開了眾人的視線後,張寶仁終於從有些端著的狀態放鬆了下來。
揉了揉有些微紅的臉,莫名的感歎道:“說到底還是因為我不是一個真正的好人。”
“不過應該也不是一個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