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一:不死鬼(十)
三人隱身在草叢中,卻看那不老法師帶著四個護法在那裏施法,隻見紫氣浮動,籠罩槐樹村,想是鎮魂安神之用,但收效甚微。隻見那村裏,殘肢遍布、血濺滿地,人們奔跑相逐,什麽父母兄弟、什麽親朋故友,隻是抓過來張口便咬,慘嚎聲傳到數裏之外,血腥之氣漫天彌散,讓人毛骨悚然。這邊丈夫將妻子按在牆角,用石塊打得腦漿迸裂,撕咬著一條還在揮舞抽搐的胳膊,那邊兩個人為爭奪一顆人頭打得頭破血流,正看見一個婦人怪笑著抱著自己血肉模糊的孩子閃過去,又見個壯漢揮舞著柴刀砍倒一人,迫不及待地揮刀分屍!這分明是人間地獄,便是地獄也不會如此慘絕!
鸞奇閉上眼睛,隻聽見身後笑梓和小蕊在大聲嘔吐,自己也不敢再看。那邊四個護法站在不老法師身後,卻也渾身發抖。除了前麵提到的羽嬈、泓澈、夙心,此處還是一個穿著粉紅衣裳,年紀不過十七、八歲的女孩,靈眉秀目、唇如點朱、花容月貌,該是羽嬈提到的桃花精靈--冰翎了。
此時,不老法師望著那慘景,不由震驚地道,“怎麽會這樣?我的靜心陣法對他們沒有用!”
身後的羽嬈卻上前一步道,“法師,羽嬈看出一些端倪,隻是不知當講不當講。”
法師微慍道,“有話便說,吞吐什麽?”
羽嬈道,“人有生死,草有榮枯。若長生於世不死,如何會珍視性命?法師一片好心,終被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糟蹋了!況且借壽之時,取物繁雜,花草牲畜都有。這些人,怕也不能稱為人了。”
法師道,“如你所說,倒是我害了他們?”
夙心接口道,“羽嬈說的倒是沒錯,我勸法師收手,莫要再提煉長生水,否則,今日之槐樹村,便是明日之人間!”
那法師陰沉著臉一言不發,卻是從村裏跑出一人,渾身是血、氣息微弱,目光怔怔。法師喝問道,“你是何人?”
那人跪倒在地道,“法師莫怕,我是殷鶴。”
法師問道,“你進村做什麽?”
殷鶴此時白發更甚,越加蒼老,對著法師哭道,“小人求法師救我父母,他們在相互撕咬。”
法師歎道,“這個我也沒有法子,你也看見了,我的靜心陣法根本無用。”
殷鶴磕頭道,“法師能讓人長生不老,自然能讓我爹娘恢複人性,請法師開恩,殷鶴粉身碎骨在所不辭!”
此事突然,法師也毫無辦法,不由道,“我能續命,卻救不了人心。”
殷鶴聞言起身,正色道,“法師如此說,殷鶴真悔不當初,當初就不該來這槐樹村,縱然父母有壽終之時,我也能承歡膝下,一家和樂,如今爹娘成魔、不得善終,都是拜你所賜!”
不老法師喝道,“混賬,你莫要忘了,你父母早是該死之人,活到今日全仰仗於我,你這忘恩負義的東西,敢對我如此講話,快滾遠些,不要讓我再看見了!”
殷鶴聽了此言,扭頭朝村裏奔去,此時村中已經少有活人,隻有幾個身強力大的,還在兀自吃著人的血肉。
殷鶴看著這些人,不由哈哈仰天大笑,猛從一旁拿出一根粗木棒,瘋了似的一路打過去,那些正吃得津津有味、懶得動彈的人,被登時打死,殷鶴一路衝進了村裏。
鸞奇不由道,“看來,這殷鶴是不想讓這些人,再人不人鬼不鬼地受苦,可憐可歎。看來,他也要殺死自己的父母!本是孝子,為了父母活命,卻終要親手弑殺雙親!難為了他。”
果然,過了一會兒,槐樹村絕了人聲,殷鶴握著染血的木棒出來,立在那枯死的老樹邊,呆愣愣地兀立。
鸞奇歎氣道,“這些魂魄終於解脫了,但願他們莫要再徘徊人間,成了人間的孤魂野鬼,早些脫了今世,好了無掛念地投胎轉世。”
卻忽然想起不好,鬼王境封印、鬼王夫人也在裏麵,何人來引導這些孤魂的去向?
想來,隻有小蕊的拘靈玉了,正要開口問話,忽然冥冥中有個聲音道,“鸞奇,拘靈玉不可現身,不老法師會有警覺,你稍安勿躁!”
聽聲音卻是羽嬈,鸞奇不由吃驚,“羽嬈如何能與自己心意相通?”
卻又聽那羽嬈道,“不要驚訝,我隻是在上次打鬥時,在你心上安放一滴生死淚。這是我的獨門法寶,如同我的眼睛,你的一舉一動,心裏一念一想,皆在我的掌控。我不是要害你,今晚日落,你來紅花客棧將拘靈玉交給我,切記勿忘。”
看見自己的一舉一動,一念一想?鸞奇不由驚出一身冷汗。但還是聽話地沒有動。那邊羽嬈淺笑著扭頭看這邊,似乎看見三人一般。
殷鶴殺死了槐樹村最後的活人,冷冷地看著不老法師,高聲喝道,“小人去了!自此後寂然等死,隻是勸法師一句,千年為魔,不如一世為人,不知生死況味,終是一場枉然!”
那法師聽了沉聲不語。
……
槐樹村的事讓長生鎮議論紛紛,長生不老卻會成魔吃人,這讓那些來參加拜仙大會的都心生疑慮,不由對不老法師有些許談論。
不老法師一時變得淒然,枯坐房內不準人打擾,全沒了昨日的誌得意滿。漸漸地,他意識模糊起來,身子輕飄飄恍惚立在高台之上,一身金絲法衣、佩玉冠帶,正驚駭之時,忽然聽見有人高呼著,“拜見不老法師仙駕!”定睛一看,卻是台下壓壓全是人,大禮叩拜,口中稱頌,一眼看去,竟看不到邊際,連那花木房舍都遮沒隱去。法師定神一想,必然是到了拜仙大會了。從前也是眾人叩拜,可哪見過今日這麽多的人?必是我功德圓滿,如今天下皆知,四海揚名了!
想到這,他不由縱聲大笑,心道不枉我千年吃苦修煉,又費心弄這長生水,如今終究成了人上之人、仙中之仙了。於是朗聲揮袖道,“平身吧!”
忽一聲稱誦,“聖駕到!”人群分立兩旁,法師驚喜暗道:今日拜仙大會就為了他,果然還是到了!忙下了高台,施禮迎接,皇上駕臨,龍冠黃袍、氣度華貴天成,兩旁護駕兵士,刀甲森森。
皇上滿麵堆笑,拉著法師道,“法師以不老之水造福眾生,乃是大功一件。朕甚欣慰,若法師不棄,請隨朕入宮,自此便與朕平分天下,奉為禦弟與大國師,特封並肩王,對朝臣有生殺予奪大權在握,法師認為可好?”
不老法師心下喜悅,不由連連謝恩。隨即聽人高聲送他,似在慶賀他入京拜王。隨即與皇上同上玉輦,攜手同歸。正似乎在路上,卻飄忽一下,金碧輝煌的宮殿在眼前了。尚未來得及欣賞,卻覺得一陣冷熱交融、花飛雲走,心中滄桑不已。恍惚聽見皇上問道,“禦弟,你在想什麽?”回過神來,卻見與皇上對坐於大殿之內,耳邊隻有風聲而已。
法師搖頭不答,隨即皇上笑問道,“我卻有事請教禦弟。如今朕已活了一百餘歲,經常心生不足之感,卻是為何?”法師暗道:時光何等荏苒?已過了這許多年?
隨即道,“皇上是否擔心四海未服,兵亂戰禍、黎民不安?”
皇上搖頭道,“朕如今真的千秋萬代、萬壽無疆了,終有一日,四海皆服、兵禍終平、黎民心安,到那時,朕又能做什麽呢?”
法師道,“皇上貴為天子,自當為江山社稷勞一些心的。”
皇上笑道,“若是將來江山社稷都不需朕勞心,朕又能做什麽?”
法師打不出來,訥訥地道,“皇上可修心成仙。”
皇上哈哈大笑道,“修仙是你們修道之人的事,朕身為人間帝王,也是長生不老的,何必去做那些冷清清的神仙?……朕隻是問禦弟,將來朕無事可做之時,該如何自處?”
法師低頭道,“這個我沒想過.……隻是皇上何以想得如此遠?”
皇上道,“人間富貴終是好的,朕也有厭煩之時!想來就是萬壽無疆,也是一日一夜地過,烏走兔飛,四季如常,一萬年與一年,對於朕這等不死之人有何不同?”
法師還是答不出。
皇上不由有些怒色地道,“朕封你大國師,與朕平起平坐,你連這個心結也不能幫朕打開不成?”
法師驚駭之時,皇上已欺身過來,對著他猙獰道,“若如此,你也無用了,不如讓朕吃了一享饕餮吧!”
法師一聽,驚出一身冷汗,掙紮而起,卻見滿室幽光,一燈如豆,方才不過是一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