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宣判(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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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再次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頭上身上都接了很多皮管、電線,好些個儀器此起彼伏地發出「吡——,吡——」的聲音。還有,上下兩片嘴皮子與牙床之間被墊上了好像是紗布之類的東西,怪不舒服的。
費勁地扭動脖子,第一眼看見的是一個蛙人。所謂「蛙人」並非指穿著了潛水服的潛水員,而是一個穿著白大褂、長得像青蛙般的老頭子。細胳膊細腿,小小的腦袋小小的腳,卻有個彌陀佛般的肚子挺在那裡。令得躺在床上的那天望向此人的臉時非常具有遠近透視感。
「你醒啦?」老頭子在床前招呼那天,雖然面帶笑容,但是藏在玻璃鏡片後面的眼神閃爍不定,一看就不是什麼好人。
那天只看了他一眼、立即閉上了眼睛。
他清楚地記得,自己之前看到的是兩團包裹在白se里的白se,互相擠兌著、形成一道深不見底的美麗溝壑,不斷扭曲著、像是在曼舞。怎麼一眨眼的工夫,白se包裹著的白se就變成了這麼個青蛙糟老頭子?
「嗯?還沒睡醒嗎?」糟老頭子的聲音也是糟老頭子,加上那惱人的「吡——,吡——」聲,把那天耳膜上殘存著的少許鶯聲燕語刺得支離破碎。
「那要不你再睡一會兒,多休息休息。」
是可忍孰不可忍!那天翻身而起,怒視著老頭、厲聲道:「姓周的!你有完沒完?!」
老頭兒臉上笑容可掬:「你睡糊塗了,我不姓周……」
「少裝蒜!別以為你戴上付眼鏡、換上件白大褂我就認不出你了!人人都叫你周公,除了你、還有誰這麼卑鄙的?!」那天義憤填膺地怒斥道,「二十多年了,你從沒給我派過一個好夢!難得我今天不想做夢了,你又非把我拉來。不但愣把一個大好青年安在病床上,還恬不知恥地用你的個人肖像、破壞年輕人心目中的美好溝溝!現在我總算明白了,怪不得人們常說夢是反的!」
「你弄錯了,你不是在做夢。」老頭子的臉上透出些憐憫,「難道連腦子也傷了?這麼多年,我還是第一次碰上這種情況。」
跟這個整天只知道做夢的老混蛋沒什麼可說的,那天決定來一招狠的。他將下唇覆在下牙上,張大了嘴正想咬下去,通常這招肯定能把周公趕跑。忽又覺得嘴裡墊著的紗布礙事,伸手一把給扯了出來。
「啊——」隨著自己的動作,那天一聲慘呼。嘴裡有什麼東西刺傷了柔軟的內唇,痛得他緊閉起雙眼,「噝——」地倒抽一口涼氣,眼淚都快流出來了。嘴裡長了什麼東西?這麼疼啊?不過,這下周公惡夢總該醒了?
「哎呀哎呀,你怎麼把紗布給扯出來了?」老頭子急忙上前,踮起腳伸出雙手、將那天的上下唇分別拎高。「你忍耐一下,待會兒等護士來了、重新給你填一下。」
「咦啊噢哈哎啊?哦歐啊呃橫呃。」(你怎麼還在啊?我都這麼疼了。)由於雙唇被老頭子提著,那天連用手去捂一下痛處都做不到,一邊皺著眉、呲牙咧嘴地「噝」著氣,一邊含混不清地抗議。
「現在你該相信了?你不是在做夢。」青蛙老頭子也不知聽沒聽懂那天的話,自顧自地微笑著道:「我姓錢,是你的主治醫生。」
這麼被拎著無法說話,那天伸手摸到先前扔下的兩塊紗布,也不顧衛不衛生、胡亂塞進嘴裡。
錢老醫生看得皺起了眉,但見那天已經塞上了,他只得放開了手:「你在有間飯店暈倒了,是你的朋友們打電話找到我,然後我們把你送來了醫院。」
「餓暈倒了,剛雞皮紙瞎媽死?(我暈倒了,關嘴皮子什麼事?)」那些紗布只是隨便被塞進嘴裡,那天的發音仍然很成問題。
「你盡量不要說話,我慢慢解釋給你聽。」錢醫生慢條斯理地說道,「你暈到本身並不是什麼大病,可是你暈的過程中一直在流鼻血。你的朋友們想了很多辦法都沒能替你止住血,也弄不醒你。所以,當我趕到的時候,你已因失血過多,造成嚴重貧血,生命垂危。」
那天在過往二十多年的生涯里,曾經發生過幾次類似的狀況。一般來說,掐掐人中也就醒了;鼻血么,塞上點棉花、按摩按摩鼻樑,歇會兒就能止住。怎麼這次會搞得這麼嚴重?流個鼻血弄到奄奄一息?
「我們立即把你送到了珍珠島第一衛生院,幸好搶救及時,我們成功地控制住了你的鼻血,現在你人也醒了,這方面的治療就此告一段落。」錢醫生嘆了口氣,話鋒一轉,「但是,在治療的過程中,我們給你輸了一點血。啊,那也是沒有辦法,你失血過多嘛。你受到了感染……」
那天聞言揭被而起,嘴裡的紗布也不那麼礙事了:「艾滋sars癌?」
「呵呵,你別那麼緊張。沒那麼嚴重,你只是感染了一種叫做『珍珠島病』的地方病,不致命的。」錢醫生安撫那天躺回床上,接著道,「這種病的主要臨床表現就是長牙,你可能已經注意到了,你上下牙床正前方的四個角上各長了一顆牙,只是這樣而已,沒有危害xing。」
那天用舌頭輕輕在自己的牙床外圍舔了一圈,果然發現了四顆尖銳的小牙。原來剛才就是這四顆牙齒在刺我?!
「因為現在牙齒還小,容易刺傷你的嘴唇。」錢醫生指了指自己的嘴唇,繼續說明,「等它長齊之後就不會再有這種狀況發生了,不會影響你說話、吃東西。」
那天聽了心中大定,再次揭被而起,以比先前清晰百倍的聲音、莊重地問道:「在你們醫院感染的,有沒有補償拿?」
「呵呵,首先,我雖然是你的主治醫生,卻不屬於珍珠島第一衛生院。」錢醫生從白大褂的口袋裡掏出一張名片,遞給那天,「我叫錢浩,是珍珠島牙防所的所長。」
那天接過名片正低頭看著,錢浩又道:「前面我已經說過了,你原來的病已經治療完畢,現在剩下的是牙病,因此被轉到了我們牙防所。由於牙防所缺乏大型的檢查設備,所以你暫時借住在衛生院。」
牙病也要住院的嗎?而且還要接上這麼多儀器?那天不由看了看周邊那些吊著的、擺著的、大大小小的設備。
「你不必在意這些儀器。你發病時間短,病勢迅猛,我只是想收集一些數據,做病理研究而已。這些儀器和你的病沒有直接聯繫。」錢浩再次把那天扶回床上,「我們把話說回來。因為我不是這家醫院的醫生,所以我敢於對你說實話,你是在這裡被感染的。換了本院的大夫,打死也不肯這麼說。」
哦,賴皮啊?「那我不能告他們嗎?」
「有人告過,沒用,證據不足。」錢浩似乎一點也不在意是否會被病房外路過的什麼人聽見,依舊不疾不徐地介紹說,「珍珠島病從發現至今有二十五年半了,我是第一批參與研究治療這種怪病的醫療人員之一。」
那就是專家級別了,那天心裡又安定了些。雖說長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最多花點錢拔掉也就是了,但有專家醫治,當然放心一點。
「最早發現的一批病人都是在第一衛生院接受過輸血治療之後發的病。因此,我們懷疑是衛生院的血庫受了污染,患者是在輸血的過程中感染了某種病毒、導致基因突變。」錢浩找了張椅子,在那天床前坐下。「為此,衛生院換掉了整套儲血、輸血系統,並且從島外調來了全新的血液,但是情況並沒有好轉。」
不就是多長了幾顆牙嗎?費那麼大勁幹什麼?那天再次舔舐著新長的小牙,不以為然地想,醫保基金就是這麼被消耗掉的呀?
「另外,最初的患者全都是o型血,我們又懷疑是本島的食物鏈出了問題,比如土質的改變使得蔬菜變種,o型血的人食用了變種的蔬菜后、血液發生了某些變異。之後,再經由輸血、體內混入了他人的血液,最終形成了珍珠島病發病的誘因。
我們隨即停止了包括飲用水在內的所有本島產食物的供應,連自來水都從島外引進,但發病的人依然有增無減,而且o型血以外的其他血型患者也逐漸增多。」
那天越聽越覺得不對勁,這麼勞師動眾就為了這幾顆牙齒?
「你的到來徹底否定了這種可能xing。你來到我們珍珠島不超過四個小時就接受了輸血,隨後發病。就算你登島以後狂吃亂喝,也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使血液變異。因此,食物鏈這一原因也可以排除……」
「等等,等等。」那天打斷滔滔不絕的錢醫生,「錢教授,請問這『珍珠島病』除了長牙之外還有其他癥狀嗎?」
「不好意思,我還不是教授,只是個副教授。」錢浩指了指那天手中攥著的名片更正,那上面大概印了「副教授」的銜頭,「這個病嘛,主要就是比別人多長四顆牙齒。其他的嘛——,就是生活習慣可能會有稍許改變,慢慢你就會知道了。」
???長牙會改變什麼生活習慣?難道是從此不能刷牙?
「不用太緊張,只是很輕微的改變而已,沒多大影響,很快就能適應的。」
當醫生說你的病多麼多麼嚴重時,那通常是誇張到只剩下h2o了。同理,當他說你的病極其極其輕微時……總之,千萬別信他。
那天弱弱地問了句:「錢副教授,這病……有得治嗎?」
「你還是稱呼我『錢醫生』。」錢浩笑道:「不用治,等那四顆牙自然脫落就好了。」
「那麼這牙大概需要多久才會脫落?」
「嗯——,理論上來說,牙一旦長齊就有可能脫落。」錢浩的鏡片再次閃了閃。「快的話,兩三個星期。」
那天才不吃他這一套:「錢醫生,別說理論了,說點實際的?」
「嗯——,從我手上的病歷來看,最快七十二天。」
七十二天也就是兩個半月,理論和實際的誤差還不算很大。
「那最慢的呢?」
「呃——,年紀大了、這牙總是會掉的……」
不用再聽了,那天直截了當地打斷錢浩:「錢醫生,您這兒拔牙收費標準是多少?」
「那倒不是問題,問題是這四顆牙拔了還會再長,除非是自然脫落。」
「……。」也就是意味著,你得等到老掉牙。
那天不說話,錢浩也耐心等著他。
「我決定了,還是要申請賠償。」那天思索再三之後,毅然決然地道。
「如果能證明發病確實是由於輸血造成的,當然可以要求衛生院賠償。但現在病因不明,雖然我們都懷疑問題出在衛生院,可是缺乏證據。」錢浩苦笑道,「也就是說,你的病有可能是原發xing的。」
「……。」
「……。」
「錢醫生,是否所有的患者都是在這珍珠島第一衛生院里輸了血才感染的?」
「起初的確是這樣,現在嘛——,二十多年過去了,嗯——,這病會遺傳。」
會遺傳?禍及子孫?那天決定,增加要求賠償的金額。
「那是不是所有在這家醫院輸過血的病人都患上了珍珠島病?」
「不是不是。」錢浩連忙答道,「近二十年來,也有一例例外情況……」
「一例……」那天差點沒再次暈過去,「你們明知道這家醫院有問題,還把我往這兒送?你們就不會把我送到第二呀、第三衛生院去?難道每家衛生院都派發這種倒霉病嗎?」
「你誤會了,這『第一』只是個名字。」錢浩一點也不著急,輕鬆答道,「珍珠島是個小地方,除了我們牙防所之外,只有兩家綜合醫院。」
「這裡是第一家,另一家有什麼問題?」
「問題倒是沒有,不過那是家寵物醫院,主要治療貓啊狗啊之類的患者。」
「……。」
太欺負人了!自己是倒了什麼霉啊?莫名其妙地暈到、莫名其妙地染上怪病,不但沒有賠償,連換個別的醫院治療都不可能。而且,保不定還會影響到未來的子子孫孫。
那天這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住醫院,可是從他醒過來到現在,連半個漂亮護士美眉都沒見著,這醫院不是白住了嗎?
錢浩還說了些什麼那天沒聽進去,他越想越委屈,委屈得都快哭出來了。於是,他伸手在自己臉上抹了一把。
「你們還打我了是不是?」
那天所摸到的面孔腫得不像話,手指稍微碰碰便疼痛難當。而且,摸上去感覺像洗衣板似的、一棱一棱的。
「噢,那不是我打的。」錢浩自始至終笑意盈盈,「是你的朋友們打的。」
「朋友?」有下手這麼狠的朋友嗎?
「篤篤。」病房的房門於此時被敲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