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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二章 不歡而散

  林純鴻聽了「人人得而誅之」后,縱然他對瞿式耜的痛罵有心理準備,當下也忍不住勃然變色,冷冷道:「任何人拿著銀幣,在邦泰都可以當一兩銀子使用,何來盤剝之說?」 

  「起田公天下名士,當注意言辭,傳到外面,徒惹人恥笑!」 

  林純鴻的精告並未讓瞿式耜退讓分毫,他大怒道:「狡辯!行此無恥之事,還自鳴得意,林副將堪為奇葩!」 

  林純鴻哼了一聲,諷道:「起田公手裡也有票據吧?一張廢紙而已,起田公為何在錢莊兌換了百兩銀子?照起田公的說法,所有的徽商都是蠢驢,用成堆的貨物換取一張廢紙!」 

  瞿式耜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當初拿著票據時,他對此物還非常欣賞,覺得方便無比。現在一想,票據比劣幣的性質可嚴重多了,劣幣雖不足值,好歹裡面有銀,而票據算什麼?一張紙而已! 

  瞿式耜想不通其中的道理,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林純鴻見瞿式耜目瞪口呆的樣子,自失地笑了笑,道:「只要有信用,並且允許老百姓用銀幣交稅,就是用鐵鑄造,又有什麼分別?當年太祖爺發行寶鈔,之所以失敗,原因就在於濫發,而且還不允許老百姓用來交稅,寶鈔才成了廢紙。」 

  瞿式耜哪能明白這樣精深的道理,只覺得自己的腦子猶如漿糊一般,抓不住任何頭緒。 

  林純鴻也拿起一塊銀幣,道:「這塊銀幣,銀九銅一,鑄造一塊銀幣,獲利七分,這裡一月鑄造銀幣五十萬塊,利潤超過三萬兩銀子,僅此一項,荊州軍的軍餉便足夠了!」 

  瞿式耜終於從苦思中解脫出來,問題隨之而來,「此銀幣一看就知道不足值,百姓如何會接受?」 

  「鑄幣工坊剛開始鑄造銀幣時,成色比官銀高多了,百姓趨之如騖。後來添入銅后,首先用於發放邦泰內部工人的工錢,工人們也是疑疑惑惑的,後來發現添銅的銀幣使用時沒有任何困難,心裡就慢慢接受了這些銀幣。時日一長,荊州附近的百姓都習慣於用銀幣,這可比銀兩方便多了!」 

  「利之所在,趨之若鶩,不知林副將如何防止偽造?」 

  林純鴻哈哈大笑道:「仿就仿唄,關我何事?我又不會虧一分一文。」 

  林純鴻說得輕鬆,實際早就做好了防範措施,就目前而言,應用風力衝壓出來的銀幣花紋細膩、深刻,周邊的齒紋細密,遠非用人力畜力衝壓出來的銀幣能比,用肉眼能輕易地識別。 

  瞿式耜看著銀幣一塊接著一塊地從機器上滑落,發出叮噹叮噹的響聲,心裡苦澀無比。他認為,小民愚昧,用不了多久,大明上下,就會被這種劣幣充斥。而且,這種劣幣不足值,萬不會有人重新熔鑄,市面上的銀幣將會越來越多。 

  瞿式耜一刻也不願呆下去,連聲催促林純鴻離開,二人來到了銅幣工坊。 

  銅幣的衝壓與銀幣差不多,只是機器更多,生產的銅幣更多而已。林純鴻從袖中掏出一塊銅幣,又從機器下的木箱中撿起一塊銅幣,遞給瞿式耜,道:「起田公看看,這兩枚銅幣有何區別?」 

  瞿式耜接過一看,只見兩枚銅幣花紋完全沒有區別,上面均刻著「嘉靖通寶」四字,但顏色差別就大了,一枚呈淡青色,一枚呈淡黃色。 

  林純鴻道:「淡青色的乃嘉靖年間鑄造,裡面加入了錫,乃青銅。淡黃色的就是現在衝壓出來的,裡面加入了鋅,乃黃銅,黃銅比青銅更硬,更耐磨。」 

  瞿式耜將兩枚銅幣還給林純鴻,也不廢話,直接問道:「林副將就不要賣關子了,直接說吧,如何將鑄造銅幣弄成了賺錢的買賣?」 

  林純鴻道:「鑄造銅幣本身就是賺錢的買賣,官府中貪官橫行,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虧本在所難免。不過工坊里用風力驅動沖頭,節省了大量人力,速度也比較快,賺取的利潤更多。」 

  「賺錢?市面上的銅器可比同等重量的銅錢值錢多了,如何能賺錢?」 

  「邦泰在清江沿岸有銅礦山,不用到市面收集銅器。銅器雖然利潤更高,但周轉速度哪趕得上鑄造銅錢?銅錢製成后,立即就可以換來真金白銀,有自己的礦山時,實際比銅器更掙錢。」 

  這涉及到資金的周轉速度問題,瞿式耜哪裡能想得明白,當下,他也不費神思考,問道:「鑄造銅幣,一月獲利多少?」 

  林純鴻伸出兩個指頭,笑道:「二萬多兩……獲利還在其次,最根本的是方便了百姓交易,自從銅幣投放荊州后,貨物交易量驟然上升,當是銅幣的作用。」 

  瞿式耜只聽到了獲利數額,對後面的話毫不在意,他突然想到:既然林純鴻可以憑藉鑄造銀幣和銅幣獲利,那麼侯恂的戶部為何不可?憑藉戶部強大的實力,每月獲利十萬兩銀子也不在話下,如果侯恂能做成此事,對東林黨的好處顯而易見,也為朝廷解決了燃眉之急,此為上策!至於邦泰,局限於一地,哪能趕得上大明的舉國之力?瞿式耜相信,不出幾年,林純鴻尚顯弱小的鑄幣業將在朝廷雄厚實力面前苦苦掙扎,最終煙消雲散。 

  想到此,瞿式耜徹底轉變了態度,不停地詢問風力衝壓機的細節,還問銀幣和銅幣熔鑄過程中的一些問題,只可惜瞿式耜對熔鑄和機械一竅不通,提的問題風馬牛不相及,或者壓根就問不到點子上。 

  對瞿式耜的想法,林純鴻心知肚明,當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極力誇大銀幣銅幣鑄造的利潤。他的用意非常明顯,就是推動大明朝廷鑄造銀幣和銅幣,在一定程度上緩解大明上下混亂的貨幣制度,推動大明朝廷逐步走向近代化。 

  此事如果能順利推行,林純鴻當然樂見其成,但林純鴻懷疑大明朝廷的效率,懷疑大明官府的執行能力,他估計,鑄幣這樣的好事情,很可能被朝廷弄成壞事。 

  不過,即便朝廷弄壞了此事,對林純鴻也沒有絲毫壞處,反而有助於邦泰鑄幣大業的發展。 

  此後的幾天,瞿式耜明顯心不在焉,草草隨著林純鴻觀看了常平倉、武備學堂、行知書堂后,最終來到了荊門府東南的東寶山。東寶山乃漢水與漳河的分水嶺,地形較高,乃開鑿漢漳運河的難點。士子李琛帶著一幫人經過半年的勘察,選擇了繞道東寶山南邊舒家咀的方案。舒家咀地勢稍顯低洼,施工難度稍低。 

  雖然運河的開鑿還未大規模展開,但舒家咀已經集中了三千多人進行先期開鑿。只見長達二里的河道已經基本成型,寬達十丈,深達三丈,三千人猶如螞蟻一般,聚集在河道底,將土石裝載在車輛上,然後用兩頭牛將土石通過長長的斜道拉到河道之上。 

  三千人頂著烈日辛勤勞作,稍稍激起了瞿式耜的一點興趣,當即嘆道:「林副將的銀子多得沒處花,繞道武昌至漢江,又費不了什麼事,何必勞命傷財?」 

  林純鴻笑道:「左右一些糧食而已,現在北方赤地千里,災民嗷嗷待哺,有的甚至流落至荊門,與其賑災,還不如拿著錢糧招募人手做點事情,於災民於朝廷都有好處,何樂而不為?現在僅僅只有三千人,待秋糧收割之後,當募集五萬人共同開鑿,明年開唇,起田公當能從枝江坐船直抵襄陽府,所花時間不過三日。」 

  瞿式耜默然,他心裡明白,林純鴻開鑿漢漳運河,主要用意還在於經略襄陽府。 

  林純鴻接著道:「開鑿漢漳運河只是整治水道的一部分,不知起田公留意否,沮漳河也在整治水道,完工之後,當可通行千料船,輸送能力大大提高。」 

  瞿式耜苦笑不已,心裡隱隱對林純鴻佩服不已。像開鑿運河、整治水道本該是地方官所為之事,結果林純鴻越俎代庖,而且還將事情做得盡善盡美。 

  瞿式耜心中突然冒出一句話: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 

  這林純鴻不會成為曹操一樣的人物吧?東漢末年,黃巾為亂,與現在何其相似!更何況,大明還面臨著建奴的入侵,比東漢朝廷更為兇險。 

  瞿式耜臉色大變,忍不住瞅了林純鴻幾眼。然後又微微地搖了搖頭,自己安慰自己道,林純鴻雖然跋扈,但趕曹操還是差遠了,況且現在陳奇瑜厲兵秣馬,賊寇滅亡在即,林純鴻逍遙的日子也過不了幾天了。 

  林純鴻見瞿式耜的臉色變幻不定,緩緩道:「說出來讓起田公見笑了,我曾經做過一個夢,夢見京師被賊寇攻破,神州之內,一片混亂,建奴趁虛而入,占我華夏花花江山,還毀我華夏衣冠,將億萬生民役使如牲口。夢醒之後,我就一直想著做點事情,竭力避免出現這種悲劇!」 

  瞿式耜不可思議地瞅著林純鴻,忍不住哈哈大笑:「陳總督調集重兵,齊聚漢中,賊寇轉瞬即滅,有什麼好擔心的?還攻破京師,更是笑話!至於建奴,只要謹守大同寧錦防線,豈能禍害我大明?」 

  林純鴻搖頭道:「起田公太樂觀了。賊寇蜂起,根源在於生民無所依,只要大明北方還有災荒,而朝廷又不思賑濟,陳都督即使暫時成功,賊寇還將持續出現。起田公想想看,如果大明各地,均治理如枝江,會有亂民么?」 

  瞿式耜心裡暗道,這小子還真大言不慚,將枝江直接作為了典範!江南哪個地方不比枝江富庶?但是,瞿式耜又不得不承認,枝江的活力遠非江南能比,假以時日,枝江絕對比江南更加富庶。 

  瞿式耜坦陳道:「北方混亂如斯,的確在於地方官府不作為。」 

  「豈止地方官府不作為?朝廷就是罪魁禍首!財計艱難,除了一再加稅,朝廷諸公何曾出過一條行之有效的措施?荒唐!」 

  「權奸在位,忠貞之士遠離廟堂,何足為怪!」瞿式耜憤憤不平,大罵溫體仁。 

  林純鴻點頭道:「東林諸公,忠心為朝廷,能人輩出,可惜一直為奸人排擠,林某也看得生氣。但事情還得做,林某在荊州、荊門和夷陵有一些違規之事,但好歹為朝廷摸索了一條行之有效的道路,不知起田公有何看法?」 

  瞿式耜心裡暗罵不已,你林純鴻哪裡是有一些違規之事?私造軍械、私鑄錢幣、擅自開府、逼迫地方官、指使屬下劫掠……罪行太多了,任何一條足夠你誅滅十族! 

  瞿式耜哪敢說出看法,當即打哈哈道:「瞿某有一些心得,好啊……好啊……」 

  林純鴻暗笑不已,兩人不再交談,相攜著返回枝江。 

  …… 

  回到枝江后,林純鴻與瞿式耜躲在涼爽的密室內,互相試探、威脅、利誘。 

  林純鴻提出,東林黨需協同復社,力促江南地區解除對邦泰商品的限制,創造公平競爭的商業環境;立即釋放沈文麟及嚴介和,並保證以後不干涉邦泰人員在京師和江南地區的活動。 

  然而,無論林純鴻如何試探瞿式耜的底線,瞿式耜就是不表明東林黨對邦泰的態度,也不表態放回嚴介和和沈文麟等人。在經歷了無數波折后,林純鴻方才聽到了瞿式耜一句實話:「邦泰之事,涉及社稷安危,瞿某人微言輕,即使現在表態,也不代表東林的態度……」 

  林純鴻無法,只好威脅瞿式耜:「要是繼續勾連徽商阻止邦泰的棉布銷售,蜈蚣船將變本加厲,繼續加大搶掠的力度!」 

  林純鴻的聲音冷若冰霜:「是合作還是對抗,江南豪商和徽商當有所抉擇,希望不要鬧得兩敗俱傷!」 

  瞿式耜唯唯諾諾,表示一定將話帶到。 

  瞿式耜答應傳話后,要求邦泰能夠出兵協助陳奇瑜、唐暉剿匪。 

  「兵力過萬,副將之銜有點壓不住場面啊!再說,襄陽阻隔了荊州軍和匪盜,如何能為朝廷效力?」林純鴻假裝嘆了口氣,**裸地提出了自己的條件:升為總兵,將襄陽的防務交給荊州軍。 

  瞿式耜的臉上的肉跳了跳,不置可否,與林純鴻結束了談判,無意在枝江久呆,辭別邦泰眾幕使后,帶著兩童匆匆離去。林純鴻侍立在百里洲碼頭上,看著瞿式耜的坐船慢慢縮小為一點,最終消失不見,心中居然有點悵然若失。 

  目前為止,林純鴻從未在外人面前這麼爽快地展示自己的肌肉,只覺得這十多天酣暢淋漓,如飲醇酒。現在,瞿式耜走了,林純鴻缺少了炫耀的對象,心裡當然有點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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