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錢鈔之議
隨著交談的深入,林純鴻與瞿式耜的交易終於進入實質階段,林純鴻希望藉助東林黨的勢力,實現北上剿匪的目的,並要求瞿式耜為邦泰在江南的生意提供方便。
瞿式耜不置可否,只說要考慮考慮可行性,林純鴻暗思道:現在我能提供的籌碼少得可憐,求你的時候多,nainai的,你等著,咱們走著瞧,看誰強誰弱!
林純鴻無法,只好辭別瞿式耜,前往吳江盛澤繼續他的考察之旅,瞿式耜馬上趕到拂山水房去拜見他的老師錢謙益。拂山水房建在湖邊,被錢謙益用於珍藏他的所有書籍。在明代,私人藏書之風非常盛行,而且藏取名都與水有關,這主要源於書籍非常怕火災。如天一閣,便從「天一生水」化來。拂山水房取名也是這個用意。
與其說錢謙益是一個政客,還不如說他是一個學者。雖然他熱衷於權利爭鬥,但一直不能如願以償,當年崇禎繼位后,他背靠東林黨,卻三兩下被周延儒和溫體仁聯手整下台,其政治頭腦可見一斑。現在錢謙益回返家鄉已久,每天擺弄他的藏書,做他的史學研究。錢謙益有個宏偉的計劃:有生之年私修自太祖爺到現在的斷代史!現在已經出版了一本史學著作《太祖實錄辯證》。
如果林純鴻得知錢謙益的計劃,不免要感慨:大明的風氣還真開放,私人還可以修本朝史!也正是在這個開放的風氣下,大明掀起了一股西學東漸的高氵朝,湧現出一大批值得稱道的科學家。
錢謙益撫摸著一本孤本,小心的拭去上面的灰塵,又重新放入書架,漫不經心的問道:「這三人已經走了?你倒好,坐了一次馬車,就成了常熟的焦點了。」
瞿式耜尷尬的笑道:「不坐上馬車,如何向世人表明林純鴻是我們的人?」
錢謙益也不說話,兀自拿出一本書,在那裡翻閱,良久,方問道:「我就想不明白,你為何如此看重這個小子,這個小子不就是銅臭味濃烈點嘛!」
「先生有所不知,要說家產雄厚,這小子如何趕得上鄭一官萬一?要說武勇,這小子的鄉兵如何趕得上左良玉的精銳?但好就好在,這個小子沒有任何人可以依靠,目前除了求我們,別無他選!」
「哦?太湖邊隨便找一農夫,也沒有任何人可以依靠。」
「嘿嘿,先生取笑學生了。上次學生暗地裡派人查探了一番,發現百里洲上面有諸多秘事,但苦於不能上島,具體情況不清楚。但學生聽到濃濃的炮響,還隱約看到幾根高達十多丈的三桅帆船,可以肯定,百里洲有一個規模宏大的造船工場,還有鄉兵還練習使用火炮!」
「哦?這小子居然還有這一手?有點意思。」瞿式耜的話終於激起了錢謙益的一點興趣。
「這個傢伙就如貂一般,雖然個頭很小,但靈活、富有朝氣,稍不注意,就會被他咬一口,這一口很有可能就致命!」瞿式耜的敏感性遠遠強於他的老師錢謙益,對林純鴻的隱藏勢力有所覺察。
沒想到錢謙益還是不能轉變他的觀點,他說道:「好啦好啦,蚊子腿再瘦,也有點肉,你拉攏他,我不反對,但不要忘記鄭一官和左良玉等人才是我們的重點,千萬不要牽扯太多的精力!」
瞿式耜嘆了口氣,說道:「拉攏鄭一官和左良玉談何容易?熊文燦視鄭一官為禁臠,不允許任何人插手,那左良玉唯侯恂馬首是瞻,倉促間,我們如何能插進去手?學生也是不得已,才想到去找林純鴻的。」
錢謙益大笑道:「正因為難,收益才大嘛,林純鴻與鄭一官和左良玉一比,就如螢蟲與日月爭輝!」
瞿式耜點頭稱是,辭別錢謙益,又去忙於他的政治串聯。自從孫元化被棄市后,東林黨和復社處處被溫體仁打壓,瞿式耜的危機感甚為強烈,就連林純鴻這根稻草抓著也不想鬆手。
林純鴻當然不知道自己被看做了貂、蚊子腿肉、螢火蟲和稻草,他任典史也將近三年,功勞立了不少,年年考評也是優等,但職位一直升不上去,這不僅僅與他是白身有關,更重要的是寡婦睡覺,上頭無人。張道涵早就一針見血的指出,白身不是問題,要想更進一步,非得在朝堂找個靠山,張道涵一直傾慕東林黨人,便建議林純鴻緊緊抓牢瞿式耜,爭取得到東林黨這個強大的靠山的支持。
林純鴻也有此意,畢竟,東林黨和復社雖然在朝堂上遭到了徹底失敗,在地方上實力依然雄厚。
現在,林純鴻三人正驚嘆於吳江盛澤的繁華和興盛。盛澤與蘇州、杭州和湖州並稱為四大綢都,這裡家家戶戶基本上以桑蠶為業,小河兩邊,俱是桑樹,採摘之人忙綠於林間,不時還傳出吳地民歌。村裡,機杼之聲不絕於耳,通宵達旦,遠近村落織成的綢布均賣至盛澤。在盛澤,牙行不下於上千家,五湖四海的綢緞商人聚集於此,導致盛澤鎮上摩踵擦肩,連歇腳的地方都難以尋找。
牙行門前,總是聚集著一群機戶。這些機戶有大有小,大的一次性賣掉上千匹綢布,而小的一次僅僅賣掉幾匹。不管機戶的本錢有多大,每個人身上都背著等子。等子幾乎成了商人的身份標識,當他們從收購的商人那裡接過銀子,都要用自己攜帶的等子稱量一番,免得被佔了便宜而不自知。
於是,盛澤里的爭吵聲不絕於耳,大多數都是為了銀子的多寡問題。這讓林純鴻三人搖頭不已,三人找了一小店,點了一些盛澤的特有小吃,依然對這個問題爭論不休。
特別是張道涵和李崇德,兩人習慣於鬥口,爭論起來更是火藥味十足。哎,理念的衝突涉及到方方面面,豈止是銀兩交易?
李崇德對錢鈔之法早有涉獵,嘆道:「要說寶鈔比銀兩方便多了,奈何就推廣不開呢?」
張道涵哼了一聲,說道:「寶鈔早就成了廢紙,雨田老弟也不想想,朝廷濫發寶鈔,老百姓當然不願意用。今天的寶鈔還能買頭牛,明天就只能買個炊餅,換做是你,也急著花出去!」
李崇德對張道涵的觀點不屑於顧,斜眼看了張道涵一眼,說道:「要是朝廷儲備等值的金銀,放手讓寶鈔和金銀直接兌換,寶鈔何至於此?」
「朝廷要是有等值的金銀,還發行寶鈔幹什麼?發行寶鈔不就是為了斂財?」張道涵的反擊立即接踵而至。
「發行寶鈔的作用多著咧,方便交易,哪能是為了斂財?」
「朝廷要斂財,小民能阻止嗎?」
……
張道涵和李崇德的爭論聲越來越大,林純鴻見兩人爭論的根本就不是一個問題,一個說的是紙幣的作用,一個說的是朝廷不負責任,根本就是雞同鴨講。他無法,只好說道:「寶鈔也容易仿製,溫州府錢庫這個地方不就鬧出了仿製寶鈔的大案么?」
張道涵與李崇德終於停止了爭論,又一起談論起當年轟動大明的偽造寶鈔案。
但張道涵和李崇德爭論早就驚動了周圍的食客,這些食客基本都是生意人,當然對銀兩的不便深有體會。一時之間對林純鴻三人指指點點,議論聲不絕於耳。
在林純鴻那桌旁邊,赫然有一金髮碧眼的西洋人,也在側耳傾聽。林純鴻對大明的西洋人已經見怪不怪了,沒有故意去搭訕。這個西洋人來自西班牙,名喚菲利斯,打著傳教士的旗號,做一些生意上的勾當。他對眾多食客的爭論暗自冷笑:「這有什麼難的?鑄造各種重量的金幣銀幣,這些問題不就引刃而解了?」
正當菲利斯對大明人的智商腹誹不已時,林純鴻小聲的議論傳入他的耳朵:「鑄造金幣銀幣也是個辦法,奈何這些都需要成本,幾乎沒有賺頭。朝廷不也幾次大規模的鑄造過銅錢么?每次都虧得血本無歸。實際官府鑄造的銀元寶,也和銀幣差不多,奈何種類太少,品質也無法保證,對小額交易用處也不大。」
李崇德嘆了口氣,說道:「現在錢法已經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了,鄉兵進入村莊后,無不提出村裡的銀兩或者銅錢不夠,交易時基本都是實物交換,非常麻煩。不知道大人注意到了沒,大批量交易時,銀錢運輸也是個大問題,長途運輸不僅損耗人力,而且在路上也不安全,這對我們的生意影響很大啊!大人上次提的信譽票據倒可以很好地解決這個問題,只是無法防止偽造。」
張道涵皺眉說道:「只有朝廷才能制定錢法,奈何現在朝廷內憂外患,裡面也斗得不亦說乎,哪有閑工夫制定錢法?再說現在遇到的問題怎麼解決也沒有一個定論,即便朝廷有心也無力……」
「噓……」林純鴻注意到旁邊的西洋人正在傾聽他們的談話,忙止住了張道涵,說道:「盛澤的醬菜果然名不虛傳,果然好吃,兩位覺得如何啊?」
「果真如此,盛澤不僅衣被天下,連小吃也別具風格啊……」
「哈哈,盛澤不僅衣被天下,醬菜名不虛傳,就連那歸元院也聲名鵲起,果然是那人煙阜盛,商賈雲集,人文薈萃的好去處,只讓人認他鄉是故鄉……」
不含絲毫營養的廢話說了半天,三人付了帳,揚長而去,繼續觀看盛澤的絲綢盛業。菲利斯一時心chao起伏,他感覺到一個發財的機會到了,連忙付賬尾隨而去。
卻說林純鴻三人從小店出來后,看著牙行前聚集的人群,李崇德感嘆道:「我看盛澤的絲綢業也沒什麼值得稱道的經驗,無非就是把閑散人等集中起來繅絲和織綢罷了。這裡積累了幾千年的植桑養蠶的經驗,我們也學不來,還不如去松江看看棉布。」
李崇德的話音剛落,張道涵撇嘴道:「沒什麼經驗也能以一鎮而與蘇州、杭州和湖州並稱?」
「無非是植桑養蠶的人多而已,有什麼好稱道的?再說這裡河道密布,水運方便,商旅便集中到這裡」
「我看那牙行的經驗就不錯……」
兩人正鬥口,忽然聽見後面有怪腔叫道:「三位請留步……」
林純鴻忙回頭,卻發現剛才那西洋人追了過來。林純鴻侍衛暗自精惕,將兩位秀才護在身後,問道:「不知先生有何貴幹?」
菲利斯一路奔跑,上氣不接下氣,斷斷續續的說道:「閣下是朝廷官員吧,剛才幾位的談話正好被我聽見,還望不要介意。」
林純鴻見菲利斯並無惡意,放下心來,笑道:「我哪是朝廷官員?一小吏罷了。」
菲利斯暗自吃驚,指著李崇德問道:「那剛才這位稱你為大人?大人不是對朝廷官員的稱呼嗎?」
林純鴻三人對望,笑了笑,也不回答。
菲利斯大喜,他素聞大明人謙虛,不願意直承自己是朝廷命官,說道:「如果朝廷有意鑄造金幣銀幣的話,我有辦法將鑄幣變成賺錢的買賣!」
林純鴻大感興趣,問道:「不知先生有何辦法?」
菲利斯支吾半天,方說道:「法子說出來,你們便不會雇傭我……」
林純鴻哈哈大笑:「你不說法子,我如何知道你肚子里有貨,如何放心大膽的雇傭你?你放心吧,只要你的法子有效,我答應你,絕不虧待!」
菲利斯無法,只好滔滔不絕地說出他的辦法,讓林純鴻刮目相看。
林純鴻最後只有一句話:「跟我到荊州,以後鑄幣工場就交給你了!」
菲利斯大喜,立即成了三人的跟班,隨著三人前往松江。
到了松江后,林純鴻發現,松江的技術也沒什麼可稱道之處,只不過打出了名聲、工人工資非常低、松江地區形成了一條產業鏈而已。
林純鴻看得索然無味,返回常熟,再次試探瞿式耜的態度,林純鴻答應為錢謙益、瞿式耜師徒提供六千兩銀子的獻金,瞿式耜才答應為林純鴻前後奔走。
林純鴻辦妥此事,立即返回枝江,為出征做好萬全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