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過去與未來的接駁（二十一）
布雷全程靜默地看完了林克與弗拉傑德的對決，包括二者之間的對話，過於漫長的沉默，連一向頗有忍耐力的巴德都按捺不住了。
「和您預料的一樣，他果然會修復結界。」
佔據了使徒軀殼進行暫時降臨物質界，布雷卻一反常態的沒有回答，神色凝重的凝視著空氣中某個點，看他這幅模樣，巴德就算一肚子的疑惑也沒法再問。直到神臨的臨界值快到了，布雷才收回不知看著何物的視線。
「巴德。」
「在。」
「吩咐下去，霍恩海姆全體，也包括那些沒資格進入的不入流法師們，嚴禁他們對林克有任何的不敬之舉，無論是口頭或內心的，違者，我將親自降下神罰。」
巴德大驚，四重化身等同於准神之列，這毋庸置疑，但……布雷也太過小心謹慎了吧？況且，自然之子的情況與別的不同，雖然擁有無可匹敵的力量，一言一行都得小心謹慎，稍有差池就會喪失資格。更何況，林克與布雷不同，這力量並非他自身所有，不過是柱臨時借出，一旦失了神眷……
「你想做第一個違抗我命令的法師嗎？」
還帶著少許稚氣的面容卻散發出了令人恐懼的神威，巴德單膝下跪，宣誓自己絕無違背的念頭，只是不明白為何要對林克如此忌憚？法師畢竟與普通百姓不同，知曉操控元素之法，對一個完全靠柱的外來之人，是不會有多少發自內心的敬畏。自然，也很難遵從佈雷的命令。
「他不一樣。」
這不一樣……指的是？
「我指的不是柱的力量與許可權。」
巴德更迷糊了，他雖不像克萊爾那般輕看林克，卻也沒有把他和曾經的大賢者如今的神靈布雷放在同一個層面上。
「在你看來，想要到達我如今的境界，除了力量以外還需要什麼？」
巴德無法回答。
所有法師的終級目標都是想像布雷一樣超脫凡俗，最終成神。可自打從精靈處習到魔法之後，登上天梯者雖不在少數，但最終封神的卻寥寥無幾。這也成了困擾身處凡塵的高階法師的最大疑惑，除了力量之外，還需要什麼？
「請您示下。」
「哈哈哈……」布雷低笑了幾聲，「這便是你與他的區別。」
巴德驚疑不定，自己究竟說錯什麼了？怎麼就有區別了？
「我與林克到目前為止，只見過三次。初遇之時，他就像是個剛從深山進入大城市的鄉巴佬，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再見，卻是在時間的彼端，他已有所成長，知曉自己的處境，更明白所背負的責任。三見……遍是鏡廳了，所作所為在你看來或許驚世駭俗，卻也符合他一貫的風格，也只有他能做到那種程度。」
聽著布雷訓話，巴德不由得回想起了昨天鏡廳跌宕起伏的過程，也只有……布雷對林克的評價真高，那樣隨性的人，真的……
意識到自己又思考了多餘的東西，巴德趕緊放空大腦。
在神靈面前，任何想法都無法隱瞞，哪怕他只是暫時降臨的意識也一樣。
「不明白？你啊，什麼都好，就是過於保守了。如果是克萊爾，或許已經明白我的意思，但她太過偏激，反而不願意承認。」
「您的意思是……林克有什麼我或者是我們缺乏的，關鍵性的東西？」巴德顯然明白布雷是想傳達某種意思的，但有法則在無形之中無所不在的監控，越是具備力量，越是不能隨心所欲。
布雷點點頭。
巴德呼吸一窒。
哪怕是掌握世間之法，元素之力的法師，對封神所知也不會比凡人多多少。天梯降下是獲得資格的標誌，至於之後……沒上去過的他哪裡知道，上去又下來的……
想到這兒，巴德忽然臉色大變。
對異界人的偏見，身為法師的傲慢，以及多疑、未知，都讓他和其他人忘記了一個眾所周知的事實，林克和未封神之前的布雷都屬准神，再怎麼不願承認，這都是事實。而布雷在獲得資格之後，就被前魔法女神接上天梯，再沒下來過。林克若真的位列准神，那麼，他必然上過天梯！
想到這裡，巴德的臉色陡然刷白。
林克上過天梯！什麼時候？他竟然還能下來！
「我也很奇怪，所以，在他逆轉時空回到過去與我見面的時候，通過他主動交付的記憶，看到了一些……非常有趣的片段。沒錯，他確實上去過。」
「什麼！」巴德失聲，林克明明是布雷封神之後才抵達埃德加，為何……
「所謂的天梯，不過是通往神靈所居住的空間的道路，因為呈現從天而降得名。在不斷往上攀爬的途中，封神者會拋卻肉體，變成純粹的精神體。這也是封神最大的試煉所在，精神不夠強韌者會喪失自我，成為漂浮虛無之中的殘骸或殘魂。羅蕾萊因水之柱的連帶因果而被侵蝕，無法化解的她想要汲取信徒的力量來緩解，而凡人的信仰之力和連柱都能腐蝕的黑暗之能相比不過是杯水車薪，即便不斷吞噬已具備封神之能的法師，她依然墮落了。我也正是覺察到了羅蕾萊的異樣，停留在了半途沒有繼向神國前進才得以倖存。」
佈雷的講述是巴德從不知道的內幕。原來天梯並非是真正的階梯，只是一個模糊的通道，由更高一階的神靈指引，或是自己悟道。擁有資格不等於就能封神，那些獲選者最終能否成功，取決於自身的意志。通往神國的道路並非坦途，失敗者會蠱惑引誘其他獲選者，只有衝破重重考驗才能封神。
「命運看不見摸不著，它既像一顆大樹，分了不同的岔道，又似一張蛛網，在經歷諸多分支之後最終歸於一個點。」
巴德張了張嘴，不知是否該表明自己並未聽懂這一段隱晦的比喻。
布雷伸手凌空虛畫了幾筆，淡淡熒光呈現出一個分了數個叉的簡易圖形。他在居中的一條上點了一下，細細的線路上立刻被標註了一團熒亮的光團。
「這是你我所知的林克。」然後，他又在往後的一個岔口再點了一下：「這是他被晨曦以時空之法送到過去的時間線。」
巴德眼睛一亮，有些似懂非懂。
布雷在如樹枝不斷分叉的起始地點了一下：「這是被召喚到埃德加之前的林克，我與他真正的初遇其實是在這裡。是的，你沒聽錯。在我所不知道的時間線，林克在自己的世界就曾進入到被流放的二代神靈創造的仿埃德加，那是一個與真實的埃德加一模一樣的空間，不止是環境，就連生命也是二代們根據記憶投影，在那裡，林克便已登上天梯。」
「這不可能！」喊出聲之後，巴德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急忙把頭垂下，可顫抖的面部肌肉還是泄露了他不平靜的內心。
「所以，這回到了一開始的話題，你認為封神除了力量之外，還需要什麼？這問題，我亦曾無數次自問過。答案再簡單不過，意志。」
「意志？」就這麼簡單？巴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多少人求而不得的答案竟是如此簡單？
「成神不也是意志的體現嗎？為了獲得更多的力量，為了個體的不死，為了支配……理由千奇百怪，驅使想要封神者頂著重重阻礙朝神國前進。但是，他沒有。」
這裡的『他』不用刻意解釋，巴德也明白，布雷指的是林克。
哪怕已獲得了神力塑造的軀體，依然無法改變林克是一個人類的事實。成神，大概是人類所擁有的慾望當中最難，較之權利、食物、性都要來得強烈。那個異界人都已經上去，卻沒有妄想過？這……怎麼可能？！
「原因不得而知，但他確實上去了，還把未被侵蝕的水之柱那裡獲得的純凈魔力之源給了那個世界的我。雖然幻境里的大賢者只是記憶的投影，可他獲得的水之柱的力量，卻是實實在在的。在被召喚到真正的埃德加之後，他將這份力量傳達給了我，以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方式。」
「您是指……被晨曦送回去的時候？」
布雷點頭：「我們都知道他有四重化身之力，可水之柱早在數千年前就已被腐蝕，其他人一定想不明白他的水之力是怎麼獲取的，答案就藏在被他自稱為幻境的投影之中。對應晨曦的黑夜是第一個被放逐的初代，為了挽救因諸神之亂而毀滅的埃德加，她動用了自己的時間之力，結果不言而喻。被放逐到虛空后，她結合了其他被放逐的二代，在林克所處的世界創造了一個只存在於夢中的幻境。在那裡，她無需受到法則的限制，在經歷了無數次的失敗后，終於有一個具備資格的獲選者成功了。」
「可是……那畢竟是虛幻的世界，哪怕是記憶的投影，終只是建立在假設之上。」巴德提出疑問，「就算力量是真的，那時的林克也只不過是凡人，不論心智還是能力遠不如現在。」
佈雷的眼神里透著讚許，巴德終於明白他想要表達什麼了。
「通過他的記憶，我也明白了為什麼柱會選他作為自然之子，為什麼要賜予他那麼多的許可權。巴德啊，凡人是所有物種之中封神最多，並非我們有多強，正是因為我們弱小，所以意志堅強者才能以自身的信念支撐，度過足以破壞靈魂的風暴。那些生來便強大的生物反而鮮有封神正是因為如此。林克不想當國王，不想成為霸主，不想封神，他的願望竟然是想到一個不同於自己世界的地方生活，擺脫日復一日枯燥乏味的現實。而在進入埃德加的那一刻，他的願望便已實現，只要待在這個世界，他便能得到滿足，這可是連本人都沒有覺察到的真相。」
巴德聽得目瞪口呆，只是……這樣？
「林克並非無欲無求，柱已經實現他的慾望，他之後的一切行動，不過是在回饋柱的期許而已。」
就這麼簡單？這……這也太不可思議了吧？被繞暈的巴德後知後覺的想起，這不是絕密嗎？怎麼布雷一股腦兒的全告訴自己了。回過神來，才發現身處的早已不是霍恩海姆的禁書區，而是在佈雷的精神空間。難怪神臨的臨界值已過，他還侃侃而談，說了如此之多。不過……他為什麼告訴我呢？
巴德在心裡打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因為你已具備資格，但我不希望你成為第二個克萊爾，被假象所迷惑，被封神的慾望所遮蔽。」在自己的精神空間，布雷顯現出了他本來的模樣。
「我之所以要用林克作為對比，是因為他夠清醒，知道人類自身的定位，也知道自己的極限，正是他的這份自知之明，以及不過分推崇神靈的態度，讓柱連修補結界這最高許可權都下放給他。」隨著佈雷的緩緩浮空，他身下出現了一道半透明的階梯。
巴德大腦一片空白。
天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天梯！布雷給身為信徒的他賜下了可以封神的通路……
伴而隨著興奮與狂喜一起來的，還有得知了真相后的恐懼。
「我可以明確的告訴你，克萊爾的試煉失敗了。」
什麼時候？巴德後背發涼，開始回想自己從什麼時候就沒見過同為賢者的克萊爾，是林克獲准進入禁書區之後？又或是他的弟子法蘭妮墮落之後？還是……從南炎洲傳來自然之子下落不明之後？
「早在我褫奪了她賢者身份之後，她便氣沖沖的找我，問為何要如此偏袒一個什麼都不懂，僅憑柱的力量的異界人？我將通路降下讓她自行選擇，若是能通過，自然會知曉答案，而無需聽我說一些她不願相信的事實。」
「那她……」其實答案顯而易見，巴德就是忍不住要問上一問。
「眼裡只有權勢與力量的蠢貨，又怎麼可能擁有堅強的意志，沒走多遠，就被失敗者的幻象迷惑，加入到它們的行列當中了。」
「那您現在……」
「雖然沒有表現出來，但你與克萊爾沒有多少區別，你這種危險的心態對林克，對自己，對埃德加都是隱患。你是霍恩海姆僅剩具備資質的法師，直接殺你未免太過可惜，所以我給你另外一條路走，去吧，那不正是你心心念念的天梯么，通過了，你就是神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