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四章 秦城楚歌若虛無(一)
一百一十四章秦城楚歌若虛無(一)
我有些尷尬的把錦兒抱過來,她立刻不滿的嘟起小嘴,一副委屈至極的表情看著我道:「錦兒不要娘親抱抱,錦兒要美人叔叔抱抱。」嗓子顫得被風撩過似的,眼睛裡面當真溢出來幾顆亮晶晶的水星子。
我額頭上齊齊劃下三條黑線,無法抵抗的將她遞給神情如遭雷劈的離落,無可奈何道:「我覺得你還是先抱一下她,你們倆都冷靜下來我再解釋。」
他獃獃看我和錦兒一陣,愣然的將錦兒接了過去,錦兒立時換了一副歡喜的模樣,笑眯眯的窩進他懷中,小小神態頗為滿足,看得我著實不知道該做什麼感想。
離落對抱娃娃這種事情顯然沒有什麼經驗,動作顯得有些笨拙和無措,久久不能從震驚中緩過來,哪裡還見得到半點方才的風流模樣,啞然道:「方才她……叫你什麼?」
我揉揉額頭,頓生一種歷經滄桑的老成之感,一口氣嘆得似九曲十八彎:「此事說來話長啊……」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恐怕也沒必要隱瞞下去,於是我花了把剩下一半的素糰子解決乾淨的時間將事情的始末大概與離落解釋清楚,他的表情漸漸放鬆下來,最後眼神中還有一絲輕快,連抱錦兒的動作也自然許多。
我覺得從之前對他的了解看來,他似乎十分抵抗與生人相處,此時曉得了錦兒是蘇晉的女兒,這種抵抗自然也就消失了,看到他拿起石桌上的蜜糖親手喂錦兒吃時,我更加確定了這種猜測,不由得在心中將自己識人的本事佩服一番。
說完后,我又交代他一句:「對了,我今日帶錦兒來廟會是瞞著蘇晉的,你可千萬莫要將這事告訴他。」
他把蜜糖棒子放到錦兒手裡,抬頭奇怪道:「為何?」
我嘆氣道:「這個蘇晉恐怕是惹上的仇家比較多,所以總是擔心他這個女兒出事。」上一回我們在汝南邊界所遇之險,雖然蘇晉後來並未向我們主動解釋,但我也大概猜得到是他的仇家來尋仇了。
離落默然一陣,點頭道:「據我所知,他的仇家的確比較厲害,小心一些亦是應該的。」
我道:「總之你要幫我和錦兒保守秘密,不要將此事告訴蘇晉。」
他嗯了一聲,懷中的錦兒聽到我們的話,便伸手在嘴邊做了一個噓的動作,悄聲道:「美人叔叔不能把秘密告訴爹爹哦。」說完又仰頭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口,他臉上立時留下一塊粘膩的糖漬,表情有些無奈又有些無辜的將我看著。
我忍笑掏出一塊帕子遞給他,他卻偏過臉來,道:「我抱著這丫頭抽不出手,勞煩你幫我擦擦。」
我道:「那你等會兒再擦吧。」然後就要把帕子收回來。
他立時抽出來一隻手,抓住帕子道:「雖然有些費勁,但我覺得我努努力還是可以空出一隻手的,我還是現在擦罷。」
我:「……」
仔細的將臉上的糖漬擦乾淨,他並未將帕子還給我,只道:「弄髒了你的帕子,我先留著,洗乾淨再還給你。」
我看錦兒在他懷裡吃糖吃得甚為歡快,恐怕還要將他的衣裳弄髒,或許這帕子他留著待會兒還用得上,便也不著急要回來,點點頭道:「洗不洗倒沒什麼關係,你莫弄丟就行,這帕子是蓮子親手綉來送給我的,弄丟了她怕是要傷心。」
他點頭應下,看了一眼懷裡的錦兒,笑道:「你說你是被迫當了別人娘親,但我看你對這小丫頭倒是挺上心的。「
我正經道:「雖說我的確不是心甘情願留在翠竹閣,但那蘇晉在別的地方也沒有虧待我,我既然已經答應他了,要做就做到最好,這叫職業操守知道嗎?」
他笑著搖搖頭,沒說什麼。
我左右看看,問他:「你今日是一個人來的么?如今你處境危險,怎麼不帶幾個侍衛在身邊?」
他道:「這個你放心,蘇晉給我派的那兩個木頭是不會讓我獨身外出的。」
我想起上回在香滿樓里見到的頗為敬業的那兩位黑衣兄台,覺得他說的沒錯,便也放下心來,又覺得蘇晉確是個講義氣的人,似離落這個不一般的身份,如今惹了一身不一般的險事,他卻絲毫不擔心自己會被連累,仍然盡心儘力護離落周全,也難怪那顏楚會將一顆芳心獻上,只可惜如今她已被我們衛國的皇帝許給了長安君,也不曉得她會不會心甘情願承了這樁婚事。
細想,自那晚相見之後,我似乎未再得到過顏楚的消息,便隨口提問了離落一句。
他回我道:「楚楚與長安君的婚期已定,就在這月十八,想必這幾日她都在宮中為婚事忙碌,自然無瑕來翠竹閣探望我,只是令下人捎過兩封信來報平安。」
我有些意外:「十八?那不是婚期將近了么?看來我得提早備好禮物前去慶祝。」又問他:「你呢,你會去么?」
他道:「楚楚大婚,我怎能不去?但顏煥的耳目眾多,我不會以真實身份出席,只盼能看一眼楚楚穿上嫁衣的模樣。」
我摸摸下巴壞笑道:「去看公主是真,但更多的怕是要去考察一下你的那位妹夫吧?」
他笑一笑,慢悠悠晃著手中紙扇道:「長安君與我曾有一面之緣,雖相識短暫,但足以看出他是世間難得的男子,將楚楚託付給他,我很放心。」
想起之前蘇晉對長安君的讚辭,我緩緩點頭:「說的也是。」想起什麼來,抿了抿嘴沒忍住,便換個位置湊過去,八卦道:「不過要說起來,公主她如今即將嫁為人婦,你這個做哥哥的就沒想過要給自己納個太子妃什麼的么?」
他看我一眼,嘴角浮起一絲苦笑,「雖然父皇依舊在位,但如今實權被顏煥握在手中,我這個太子早已有名無實,此時又顛沛在外,能保住自身性命尚且困難,又何必再去連累旁人。」
看到他這個表情,我恨不得立時抽自己一個大嘴巴,這個時候問他這種問題,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么?
我心中雖覺歉疚,但怕他覺得沒面子也沒敢表露出來,只平靜的寬慰他道:「雖說你如今的處境確然有些窘迫,但那承義王至今沒有廢去你的太子之位,必然他在涼國皇宮中也並非能為所欲為,只要一日他沒有完全奪去皇權,你就仍有機會卷土重歸,到時你要納多少妃子不也是輕易的事。」
他看我的眼色有些沉,半天,卻悠然笑了,手中的紙扇輕敲了一記我的腦袋,道:「就算我將來繼承了皇位,若真照你所想,豈不是要被百姓謾罵荒yin無度?」
我摸摸吃痛的腦袋,覺得話也不能像他這樣說,國事朝政固然重要,但美色當前也不能辜負,若我是皇帝,打理政務的同時也要抽空關心關心自己的風月私事,否則偌大一個後宮豈不是太浪費了。
心中雖這樣想,但我自然不能實話實說,附和他道:「說的是,說的是。」
他嘴角的苦笑已經消失殆盡,丹鳳眼中的神色重回風流之態,看著我道:「何況,我心中已另有佳人,待我安定那日,必邀她同看涼國江山。」
這話極重,他卻說得隨意,讓我有些分不清他是認真的還是在說笑,卻依舊有些動容的道:「你能有這份心意,若你心中那位佳人知曉的話,必然感動無比。」又忍不住好奇的問他:「不過,你能否同我說說那位佳人是誰,若可以的話,我還可以幫你參考參考如何獲取芳心。」
他笑笑,神秘道:「此乃機密,而且你與她不識,說出來你也不曉得。」
我撇撇嘴:「小氣。」
又同他閑扯了幾句,近正午時,他收起紙扇,道:「我與他們約定的時間差不多到了,你帶這小丫頭隨處逛逛,記得當心些,兩個時辰后我們照樣在此相見,既然我與你都難得出來一趟,便趁機細細遊覽一遍附近的山湖風光。」
我點頭道:「我也正有此意,那你先去辦自己的要緊事,我和錦兒會在此處等你。」
他應下,我伸手去抱錦兒,卻發現這丫頭不知何時已熟睡在他懷中,沒有吃完的蜜糖鬆鬆的握在手裡,仍舊粘在了新衣裳上面,還沾了些亮晶晶的哈喇子,我頓時一陣頭大。
離落有些同情的看著我:「你一個人帶著她還可以么?」
我揉一把額頭,將錦兒抱到懷中,道:「自然沒問題,你放心去罷。」心道琉璃盞我都偷到手了,帶一個四歲的娃娃還能難得倒我夏小六?
離落走後,我小心的抱著錦兒尋到後院,正好看見一個稍有些年老的和尚正在給壇里的芍藥潑水,便上前客氣道:「這位師傅,我與家中孩兒前來貴寺祈願,不想孩兒方才疲累睡去,可否向師父借間簡單的空房,讓我家孩兒稍睡午覺?」
老師傅放下手中的木瓢,看我懷裡的錦兒一眼,和藹問道:「這位小施主熟睡如此,想來之前十分疲累,敢問兩位施主是否攀爬天梯而上?」
這種時候我自然不能老實告訴他這丫頭是被馬車顛累的,只好腆著一張厚臉皮道:「是啊,是啊……心誠則靈嘛……」
老師傅動容不已,雙掌合於胸前嘆道:「天梯難攀,大人方需費上許多氣力也不一定能堅持,小施主如此年紀竟可徒步至頂,想必是與佛家有緣,貧僧豈可拒之,施主請隨貧僧來吧。」
我額頭冷汗涔涔,心虛不已的道:「多謝,多謝……」
房間是老師傅的住舍,屋中陳設簡單,卻也涼快,我千恩萬謝了老師傅,便將錦兒放到床上,看著她身上慘不忍睹的衣裳,覺得待會兒若是以這個模樣遊山玩水也不是辦法。
扭頭看看屋外的天氣,算著如此烈日定用不了多少時間衣裳便可晾乾,於是小心翼翼的剝去錦兒的外衫,替她蓋好被子后,便拿了弄髒的外衫出屋打算再厚臉皮些向老師傅要盆水洗了乾淨。
自打從我口中聽說我與錦兒是攀爬天梯徒步跋涉上山,老師傅看我的眼神就多了幾分慈祥,這盆水也是二話不說就替我打來才拿了掃把去前院掃地,我感激不已的同時也對自己的妄語愧疚不已,心中暗自決定今日離開之前定要多貢獻一些香火錢才行。
懷著這種心情,我抬著這盆水的動作也不由得小心了許多,總覺得多漏掉一滴都是罪過,但我作為一個出家人,對另一個出家人打了妄語,大概連老天爺都看不過去,根本就不給我這個贖罪的機會,一盆水剛抬出柴房沒幾步,聞得一陣清脆的歡聲笑語,雙目緊緊凝視手中的盆,完全沒有注意到身邊有人影閃了過來,於是那人影下一刻便準確無誤的猛然撞上我手中的盆……
一聲尖叫,一聲嘩啦,又一聲噗通……
我的手舉在半空,呆楞的看著滿地灑落得一滴都不剩的水,頓時心痛的得無法呼吸……
還沒有從這毫無預兆突然降臨的災難中反應過來,耳中撞進一聲憤怒的斥罵:「你眼瞎了么?沒看到本大小姐路過,竟然敢往我身上撞,你知不知道這衣裳你根本賠不起?」
我聞聲抬頭,看見一位衣著華麗但此時已濕透一半的年輕女子站在我面前,幾個下人慌裡慌張的跑過來,手忙腳亂的跪下地去為她拭去衣裙上的水漬,等我看清了這個女子的長相,心中登時有上百隻烏鴉呱呱飛過。
這天澤寺不愧是佛家聖地,我只不過是在此說了一句謊,現世報也來得忒快了些。
眼前的陳婉玉瞧見是我,臉上顯然也是吃驚得很,漸漸變成若有所思,最後露出輕蔑和得意,嗤笑道:「原來是你。」
口氣中明明有抓了個現成的快意,萬萬沒有想到帝都如此之小,竟然拜個佛也能遇見她,方才那盆水雖然是她自己撞上來的,但以她的性子,再加上之前結下的梁子,今次怎麼可能輕易饒了我?危及境況之下我心念轉動,此時,恐怕只有裝失憶了。
我立刻大叫一聲:「哎呦喂!」也顧不得什麼,急忙上前就著錦兒的衣裳往她身上擦去,惶恐道:「真是對不住這位女施主,貧尼方才一時大意沒有察覺有人前來,不小心衝撞了施主,還望施主看在佛祖的份上莫怪罪,莫怪罪。」
她果然露出奇怪神色,「你說什麼?你是尼姑?」
我見擦得差不多了,便後退一步,單手立掌放於胸前微低著頭,正色道:「阿彌陀佛,貧尼法號寂空,莫非施主之前見過貧尼?」
我自小在寺廟裡長大,這樣的動作與神態做起來自然熟捻無比,於是陳婉玉的臉上不由得多了幾分不確定,打量了我半天,問道:「既然你是尼姑,為什麼會有頭髮?」
我繼續鎮定的胡謅:「貧尼遁入佛門不久,暫未來得及行剃度之禮。」
話音剛落,耳邊又響起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我聽到有女子清雅的聲音朝這邊喚了一聲:「玉兒,跑慢一些,此處的路不似宮中平坦,當心摔到地上。」
扭頭看去,一眼便瞧見一群丫鬟和侍從簇擁中的俏麗面容,黑絲盤成複雜髮髻,精緻妝容下仍可見天生的眉眼婉約卻妖嬈,一身碧霞長裙華貴無比,折纖腰以微步朝這邊緩緩行來。
陳婉玉喜叫一聲:「姐姐。」便快步迎上去,然後指著我道:「姐姐你看,這就是我曾與你說過的那位無禮的女子,但她現在好像出家做了尼姑,想來怕是被那宋離白傷透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