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全文大結局:萬千旖旎,不負你的恩寵(1
193全文大結局:萬千旖旎,不負你的恩寵(12000)
又註定是一場無眠之夜,白祈玉從床上起來,一邊抽煙一邊在玻璃窗內俯瞰這座城市的夜色——
天空確實很紅。
一時間,他覺得呼吸困難,最後還是換上衣服,離開了房間。
……
協會的論壇要持續三天三夜,今天是第一天。
中午他們散會去吃午餐,白祈玉看到有人出來,剛想上前打招呼,就聽到兩個醫生用德語爭吵的聲音。
「我永遠反對Euthanasia合法化!永遠!」
「韋伯先生,您這是何必……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有10個國家允許Euthanasia了,你這樣是在做無謂的堅持!」
「無謂?!你們這是在借給他們刀殺人!就比如昨天中國來的那個女孩,她只是中度痴獃,以現在的醫療進步水平,完全有可能治癒,可是你們!」韋伯先生說得很憤怒,一張臉漲得通紅,「你們非但沒有採取積極的治療,甚至批准她結束生命!你們不配做醫生!」
「韋伯先生……」
兩個人還在爭吵,一旁大步衝過來的年輕男人就打斷了,男人手裡的黑傘被他扔到一邊,一把扯住那個叫韋伯的醫生,
「你剛才說什麼?!」
韋伯整個人都快要被他提起來,憤怒也不免驚慌,「哪裡來的瘋子?!警察!警察在哪裡!——」
白祈玉瞬間鬆開手,後退幾步,抬手撫了撫眉心,「對不起,」他說的是流利的德語,「我只是想知道,你們說昨天來的中國女孩。」
……
有些事情,在發生的時候,人是會有預感的。如果說這幾天做的噩夢是一種預感,那麼當白祈玉聽到他們談的那個中國女孩、並且對她在心裡產生一種強大的驅動時,這也是一種預感。
他預感那個女孩是她,結果就真的是她。
病房,當那片刺目的白色驀然闖入他眼帘時,世界有剎那間的靜止。
她正在熟睡。
兩個年輕的瑞士護士尊敬的帶他進門,聲音很溫柔,「您來了,她現在剛剛睡著。」
男人淡漠的點了點頭,瞬時就看到了身前鏡子上貼的一張照片,黑色的手工皮鞋原地停駐。
「這是她最後一張沒記住的照片了,所以還沒有取下來。」她們這樣說。
白祈玉芳在褲腿邊的拳頭漸漸收緊,那張照片,是他有一次在做冬季海報時拍攝的。
喬旎旎雖然已經很沉默寡語,但每天必做的事情就是看照片和畫畫,雖然她在瑞士還沒有幾天,但那些護士幾乎都已經認識了眼前這個男人。
英俊、高大,既有西方男士的狷介,也有東方男士的優雅,是全球女性都會欣賞的長相。
「白先生,那我們就不打擾了。她醒來看到您一定會很開心的。」護士溫柔的笑著。
「謝謝。」
白祈玉點了一下頭,手從口袋裡拿出來,踱步到她床邊。
他慢慢在她旁邊坐了下來。
好久不見。
一種「近鄉情更怯」的想法在他心頭暈開,讓他甚至不敢去觸碰,生怕這麼碰一下,她就會像在夢裡那樣煙消雲散。
可她現在就這樣靜靜的躺在這裡。
安靜,祥和,睡得似乎還有些香甜。黑色纖長濃密的睫毛很卷翹,鼻子既高又小,只是唇色過於蒼白,
身體也很瘦。
白祈玉斂眉,終究還是忍不住把她的手握在了手裡,
「喬旎旎…」
幸好還能見到你。
……
不知道是不是男人冰涼的指環硌到了她,病床上的女人睫毛抖了抖,隨後手指輕輕顫動,看樣子似乎是要醒過來,
白祈玉一下子把手收的更緊,
「旎旎?」
這一下,她徹底醒了。
喬旎旎一點一點把眼睛打開,黑色的瞳仁像上好的琉璃珠,只是此刻有些渙散,沒有聚焦,
「旎旎,你醒了?」
「……」
她不說話,除卻一臉的平靜,目光輕輕落到被他緊緊握住的手上,
神情略有一絲疑惑。
白祈玉很快就發現她在看什麼,可是握緊的手並沒有鬆開,「旎旎,是我,」他的聲音很緊繃,似乎在壓抑著什麼,哽聲道,「對不起,我來晚了……」
她瘦了,手也變得乾枯而蒼白,他剛才也看到了她領子下劣跡斑斑的傷口,難以想象這些年她是怎麼一步步撐過來的,
想到這裡,他的喉嚨里一陣干疼。
「你……」
她皺了皺眉,有些艱難的開口,
「你……你是……」
「你是……」
他是誰?
她竭力思索,想了好久也沒想到她想要的答案,反而頭變得越來越痛了起來。
「嘶……」
她倒吸一口涼氣,表情看上去很痛苦。
白祈玉一下子慌了,立馬站起來捧住她的腦袋,「別想了,不要再想了,對不起,是我剛才不該碰你的手……今天是我們第一次見面。」
今天是我們第一次見面。
說出這樣的話,白祈玉此時此刻不知道心裡是怎樣一種心情,喉嚨里的干疼在進一步的擴大,甚至連眼眶都有些發酸,
下一秒,他鬆開她,後退一步,伸出手,
「你好,我叫白祈玉。」
喬旎旎的頭痛這才有些緩解,她臉上痛苦的表情慢慢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疑惑,
她只覺得這張臉,很熟悉,好像要跟腦海里某個身影重合,也是她生命里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可是她不記得了。
「白祈……玉?」
「是,白祈玉,」白祈玉看著她,唇角扯出一抹笑,
「初次見面,見到你…我很開心。」
聽到這句,喬旎旎極淺極淺的綻放出一個笑,雖然她臉蒼白的幾乎和身後床單一個色調,但黑色的長髮長長鋪開,那抹笑就像他世界里最後一點色彩。
「我也是。」
………………
白祈玉找醫生推遲了藥物的注射時間。診所原本已經和喬旎旎簽訂協議如期執行,但這個男人說會讓她放棄協議,並且他也會全額賠償違約金,他們終究也不能再左右什麼。
關於能不能讓她放棄這個選擇,其實白祈玉自己心裡也沒有把握。但是只要他在一天,就絕不會讓她做出這樣的選擇。
忘記是嗎,大不了她了他忘多少次,他就重新讓她認識自己多少次。
反正他也曾忘了她二十多年,用剩下一輩子來償還,正和他心意。
……
中午,
侍者推著餐車進屋,上面有最簡單的粥品面蒸,
白祈玉很快讓侍者出去,親手把粥接過來。
喬旎旎在他的攙扶下靠床而坐,黑色的眸子有些不解,「你要……幹什麼?」
「我來幫你。」
「不用了吧……」
就算再遲鈍,她也知道這是她第一次見面的男人,總不能第一次見面就讓他喂自己吃東西,
「沒關係,我是你的新看護,以後我要做的遠遠不止這些。」男人端著小碗坐過來,臉上的笑容很柔和,在一片陽光下夢幻而不真實。
啊,原來是看護啊。
「你是看護啊。」
「嗯。」
「你是從中國來的嗎?」
「是,我家在北京。」
北京。
似乎是很熟悉的地方呢。
「我家也在那裡,我叫喬旎旎,你好。」這一次,她更正式的向他打招呼。
「你好,」白祈玉淡淡而笑,一個勺子遞到她唇邊,「不燙了,喝吧。」
餵食的過程安靜而緩慢,喬旎旎垂著眸子,一口一口很仔細的吞咽著。
白祈玉的動作也很慢,彷彿有著用不完的耐心,一碗粥快喝了二十分鐘。
醫生說喬旎旎現在的狀況,只有吃流食最安全,所以她喝完粥,又喝了一點果汁,其他什麼也沒有吃,又重新朝床上靠了回去。
不得不說,這家診所的地段真的很好,每個房間的大床,都正對著陽台門。大門洞開,外面就是草坪和雪山,一陣風吹來,白色的窗帘隨風起舞。
喬旎旎坐在床上看了一會窗外,然後從枕頭旁邊拿起她的洋娃娃。
手指一下一下細心的給她梳理著頭髮,沒說話,臉上的笑依然很柔和,
白祈玉剛把碗放回去,回頭就看到了這樣一幕,
他得手在半空中僵了僵,
「很漂亮的娃娃,你的嗎?」
「是啊。」
喬旎旎視線從未從她身上離開,有些自言自語的道,「她是我的朋友,我們認識很多年了。」
「聽上去很不錯。」
「嗯。」
喬旎旎看了一會,突然好像想起了什麼,慢慢把娃娃放到一邊,
「你從中國過來,就是想要在這裡工作嗎?」
白祈玉淡淡而笑,「嗯」了一聲。
「這裡確實很漂亮,我很喜歡這裡。」
喬旎旎說著,淡淡的看著白色的窗帘,和遠方深藍白色相間的山脈,
「很多人覺得這份工作太壓抑,但是憑我在這裡的幾天,我覺得這裡的人都很好,他們都很樂觀,也很溫柔,」
喬旎旎難得的說了很長一段話,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是中國人讓她感到親切,還是因為他剛才誇她手裡的洋娃娃漂亮,竟然破天荒主動和人聊起了天。
「他們每天陪許多人走過生命里最後的時刻……看來要陪我的人,是你了。」她說著,抱著自己的膝蓋,晶亮的眼睛靜靜的看著他,裡面沒有悲哀也沒有期待,
反而有種平靜的欣喜。
白祈玉不知道為什麼有些無法成熟她這樣的眼神,幾乎一瞬間就挪開了視線,
「我會一直陪著你。」
陪你到生命盡頭,但顯然盡頭不在這裡。
「謝謝。」
喬旎旎重新拿起了她的洋娃娃,反覆撫摸,突然不小心解開了她衣服上的蝴蝶結,
她皺了皺眉,伸手開始系,
學系蝴蝶結,應該算是每個人人生中比較有趣的回憶,有些人二三歲時學會,有些人則可能要遲一些,
有些幼兒園還會舉辦一分鐘系蝴蝶結比賽,總而言之——這是一件很簡單的小事,
然而對於現在的她而言,已經變得很艱難,
喬旎旎皺著她秀氣的眉毛,兩隻纖白乾枯的手用一種很慢的速度挪動著,來回糾纏,都沒有打好一個蝴蝶結,
她莫名感到一陣挫敗,這種挫敗她很熟悉,那是一種能讓她喪失生存欲-望的挫敗,
就是這種挫敗,最後擊垮了她。
病房裡突然陷入不正常的沉默,下一秒,女人手裡一暖,就被兩隻有力的大掌包裹住了,
那雙手,修長,白皙,有力,他沒有直接拿走幫她系好,而是握著她的手,一步一步,帶著她完成了那個蝴蝶結。
這是那些普通看護永遠都做不到的,
喬旎旎一下子僵硬在原地,等她回過神來,男人的身體已經從她的背後離開,
那抹熟悉的溫暖,也漸漸抽離。
「好了。」
「……謝謝。」
「不用這麼客氣。」
她抿唇,「……好。」
這下她的心思,再也不在那個洋娃娃身上了。她感覺,那個穿著白衣服笑容有些溫柔得過頭了的男人,一點點要伴隨什麼回歸她的身體,
她最後忍不住問,「為什麼會選擇這份工作呢?」
「喜歡。」
「好吧。」雖說喜歡死亡陪護這一行讓她意外,不過喜歡就是喜歡,「明天我就要執行注射了,今晚大概是我最後一次看星星了。」
她說著,床對面的窗帘還在飄動,露出遠方微微泛紅的天空,
眼睛泛紅要流淚,天空泛紅要下雨。
她淡淡嘆了一口氣,
「天空好紅,好像要下雨了……」
哐啷——
安詳的房間突然響起劇烈東西碎裂的聲音,白祈玉手裡一松,杯子就這麼掉在了地上碎了一地,
[白祈玉,你看,天空好紅,好像要下雨。]
那是她在他夢裡說過的話
——臨死前。
他在剎那間亂了方寸,越過滿地碎渣走過去緊緊扳住她的肩膀,
「喬旎旎,你聽好,我不會讓你注射!永遠不會!」
女人一下子愣住了,剛才杯子碎掉的時候她就已經被嚇到了,現在被他掐著更加害怕。
接下來直接尖叫著喊了出來——
「啊——」
白祈玉一下子清醒,立馬鬆開手,有些懊悔的捂著自己的額頭,
「對不起,是我……」
可受了驚嚇的女人哪裡還會聽他的解釋。
白祈玉微微低下頭,事實上他可以處理好很多常人一輩子也處理不好的商場難題,可現在他卻對他的妻子束手無策,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回過神來,對著還沒有平靜的女人柔聲道,
「不要再喊了,不然會嚇到她的,嗯?」
男人說著,手裡不知道什麼時候把她放在床邊的洋娃娃遞了上去。
果然,上一秒還在情緒失控的女人,在看到這個娃娃以後,竟然真的逐漸平息,
「別怕,我不會傷害你,你也要勇敢,」男人說著,琥珀色的眸子捲起溫柔,蓋住他的憂愁,
「以後你勇敢的保護她,我來保護你們,這樣好嗎?」
喬旎旎這才有些膽怯的抬頭看他,睫毛上還掛著淚珠,肩膀一下一下的抽動,
膽怯,這樣的情緒、神態,以前從來不會在這個天之嬌女的身上出現的,可她現在就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一張不染鉛華的白紙,
男人還在循循善誘,「剛才是我不好,以後我不會再欺負你了,嗯?」
「是嗎?」她紅著眼睛,顯然還有些防備。
「一定。」
「那我們拉鉤嗎?」
「好。」
白祈玉說著,然後伸出他骨節分明漂亮的手,與她的小拇指輕輕勾在一起,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他不知道他們還有沒有一個一百年可以一起過,但是二十年前,在他們人生中最初步的階段,就是這樣拉勾勾拉在一起的,
[旎旎,有我在,這輩子沒人欺負得了你!]
[真的嗎?]
[真的,大不了咱們拉鉤嘛!]
……
最後,兩個大拇指按在一起得時候,男人的唇突然毫無預告的印上了她的唇,
記憶中的柔軟,馥郁,白祈玉有剎那間的失魂落魄,
她當然是第一時間就開始掙脫,卻被他用另一隻手牢牢的托住了腰肢,不容她躲避,
她要逃走的手,也被他牢牢勾著,按在一起,放在了床上,
一個動情到極致的吻,一如年少時虔誠。
但是他並沒有更加深入,而是及時的鬆開了她,
他的眸子看著她,裡面有屬於她的倒影,以及屬於他的淡淡的琥珀色,溫柔的勸哄,「不要生氣,小孩子間的承諾靠拉鉤,成年人之間的承諾用親吻,嗯?」
喬旎旎皺著眉,一臉的不相信,「是這樣的嗎?」
她不是很喜歡他剛才那樣對她。
雖然……也沒有多討厭吧。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喬旎旎不說話了,她不知道為什麼這個男人和自己說的話總有種難以言喻的曖昧,可是她並不討厭這些。
他們似乎很熟悉。
一個下午,安靜美好。晚飯結束后,白祈玉甚至帶她去花園裡散步了一個小時,完全沒有病人臨死前的氣氛。
經過運動以後,喬旎旎也累了。她閉上眼睛準備睡覺,漂亮的洋娃娃擺在她的枕邊。
「白祈玉,我準備睡覺了,晚安。」
「晚安。」
男人還在洗手間清洗她的衣服,門裡傳來他清冽的聲音。
「我喜歡你。」
門外,突然傳來她這樣一句話。
男人洗衣服的手頓了頓。
下一秒,他僵硬的唇又有些無奈的笑了出來,
「我也喜歡你。」
她現在的喜歡,是最純粹的喜歡,卻不是他想要的那種喜歡。
他明白,但他的喜歡她或許永遠不會明白。
「不,我是很喜歡很喜歡你…的那種喜歡。」
喬旎旎躺在床上,背對著他,黑色的長發鋪在枕頭上面就像一條蜿蜒的黑河,柔順有光澤。
白祈玉從門框里看到的就是那樣一頭漂亮的黑髮,猶如初見時,他還記得他們第一夜,他五指從她發間穿過的觸感……
「那就一直這樣喜歡。」
「嗯……好啊……」
喬旎旎說了幾個字,聲音輕了下去,就這樣慢慢走入她的夢鄉。
但臨睡前最後一個念頭,卻是他們不能這樣一直下去的,因為她明天就要注射了。
這是她在人間最後一晚了。
一滴眼淚從眼尾流出,劃過她的肌膚,最後消失在鬢角之間。
……
喬旎旎半夜是被雷聲驚醒的,轟隆隆,撕裂天空,她一下子就驚覺而起,
她原本神經就要比別人敏感,現在更是忍受不了這樣的驚嚇,剎那間就拉緊了床單,
黑暗中,一隻手有力的包裹住了她,
「我在,不怕。」
她渾身發抖,一下一下的喘息,在一片漆黑中看著床對面靜止的窗帘和一道道白色的閃電,
「我不喜歡打雷,我害怕。」喬旎旎說著,然後嘗試去尋找那個男人的存在。
其實以前在北京的時候,盛夏暴雨,也經常會有猛烈的雷聲。那時候在紫府別墅,白祈玉都會親自幫她捂住耳朵,就這樣捂整整一夜。
這一晚,他顯然也是一直幫她捂著的,只是這裡是山區,哪怕他明明捂著,還是讓她驚醒了,
她不是怕雷,就是怕很響的聲音,整個人蜷了蜷,最後完全縮進白祈玉的懷抱里,如同一個嬰兒,
白祈玉的胸口很溫暖,也有一股專屬於他的氣息,有人說過嗅覺的記憶是最長久的。有那麼一瞬間記憶里有什麼東西要噴薄而出,
然而她想不起來了,
她所能想起來的,就是接二兩三本能的動作。
「不怕,我幫你捂著,你睡……」
男人話還沒說完,就覺得兩瓣柔軟濕潤的嘴唇含住了他,
喬旎旎兩隻手握成拳頭放在他的胸口,很乖巧的舔了舔他的嘴唇,然後又親了親他的下巴,
做這些的時候,她一直睜著黑溜溜的眼睛,清澈,純真,沒有什麼情-欲的味道,就只是鬼使神差這麼做了,
夜色中,男人漂亮的喉結上下滑了滑,
沉默了一會,他才有些緊繃的說,「你睡吧,雷很快就……」
這一次,她的舌尖直接送入他的齒中,
白祈玉只覺得腦子裡最後那根弦也斷了,
喬旎旎又動了動,膝蓋不知道碰到了什麼地方,只覺得那裡僵硬又溫熱,她閉上了眼睛,兩隻手依然緊緊握著,橫亘在他們中間,
白祈玉的呼吸慢慢變得沉重,然後握住她的手,把它放在了自己的腰后,讓她抱住自己,
這下,兩具身體,緊緊相貼。
窗外雷聲大作,可喬旎旎已經不太聽得到了,彷彿整個世界,只剩下男人粗重的呼吸聲和她急亂的心跳,
……
白祈玉做了一場夢,夢裡是所有和她在一起的場景。他到後來甚至根本數不清他們到底糾纏了多少次,只覺得三年以來所有思念,都翻湧在這一夜,
喬旎旎本來不是一個多主動的人,但是那一晚,她出奇的熱情。熱情到他到後來都無法分辨她是否已經記起了他。
人生花好月圓,大概也不過如此,
——如果他不知道,她是在燃燒自己的生命,來度過他們的這最後一晚。
……
第二天,
白祈玉這一覺睡得很昏沉。睜眼的時候房間里還是一片昏暗。
他有些艱難的睜眼,手下意識的一抱,發現床側空無一人。
他眉頭皺了皺,然而沒想那麼多,只是有些含混的喊道,
「旎旎……」
「……」
「喬旎旎?……」
「……」
沉默,一點一點把他拉回清醒。白祈玉慢慢睜開眼睛,直到看清床側放著的洋娃娃和那張紙條,琥珀色的眸子徹底結了層層疊疊的寒冰。
【謝謝你陪我走完生命最後一程,接下來讓她來陪你吧。幫我照顧好她。:)】
洋娃娃寂靜的躺在床邊。
歪歪扭扭的字體,就像剛學會寫字的小學生,可以看出她為了寫出這段話做出了多大的努力,也可以想象她是怎麼趁他熟睡時躡手躡腳就這麼離開了這裡。
白祈玉一下子掀開被子,直接下床沖了出去。
走廊,
接近一米九的男人穿著寬鬆的睡衣,髮絲凌亂,拖鞋凌亂,就連腳下的步伐都是一片凌亂,他慌不擇路的從走廊那頭衝出來,直接走到手術執行的地方,
嘭!
他一腳踢開門,只見三四個瑞士醫生站在床邊,他的女人躺在床上,
合同上原本執行注射的時間是今早九點,而現在已經是九點零三分。
白祈玉看到主治醫生手裡長長的針頭,剛從她靜脈里取出來,正對著陽光發出冰冷的光。
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男人整個人都踉蹌了一下,下一秒,他直接跪倒了在白色的病床邊,
他握住了她的手,手裡還有餘溫,只是再也不會挪動,他能感覺到她生命里最後的流逝,一如在他夢裡,一模一樣。
她甚至連一句遺言都沒能親口對他說。
男人就這麼跪著,肩膀微弱的顫抖,病房裡的區分寂靜到死寂。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他直接站起來,
他動作很快,幾乎是一秒的時間,那根針就被他從主治醫生的手裡奪走了。手術室里登時尖叫一片,拼了命的想把這個已經悲痛欲絕的男人拉開,
「白先生,白先生你冷靜點!」
白祈玉沒有嘶喊,而是冷冰冰地笑了出來,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會讓她放棄注射,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所有損失我來承擔?!!」
他一字一頓地說著,語氣緩慢而雙目猩紅,甚至陰冷到讓人不敢靠近,
他拿著針管,一步步朝給她注射的醫生走近,
「告訴我,是誰指使你的?……誰?!」
「白先生……請您冷靜點,埃文先生在我們診所工作三十年了,他不會做您說的那種事!是今天早上喬小姐求我們執行……」
「閉嘴!!」
白祈玉一下吼了出來,琥珀色的瞳眸彷彿隨時都要殺人。
那個說話的護士一下往後退了三步,她不僅是為那股殺氣所震,而且也被那股從靈魂深處透出來的絕望所撼,
只見男人一笑,拿著針管抵住埃文先生的大動脈,「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偉大,成全了這麼多人在這個世上最後的心愿,是不是?」
「——要不要讓我也來成全成全你?!」
「白先生!」
「白先生!」
「不要啊!!」
屋內頓時尖叫一片,幾個女護士甚至已經哭了出來。他們的警察距這裡不到五米,可男人手中的針管距動脈處只有一毫米,
「不好!」不知道是誰一聲喊,「病人狀況異常!心跳異常!血壓異常!」
注射這種藥物,三十秒后,病人就陷入深度睡眠;三分鐘后,心臟停止跳動。儀器指標原本都是按照常規進行的,然而現在顯示器上心電圖突然又波動了起來。
眾人皆知,安-樂死致之所以安樂,是因為並不會讓病人感受到痛苦。但是如果過程中出現差錯,那種人體所不能承受的痛苦還是會一分不少的在身體里猖獗起來,
直至折磨至死為止。
「不好了,埃文先生……」
埃文先生第一個摘下聽診器走過去,仔細開始一一檢查脈衝和血壓,
像這種注射藥物后「起死回生」的狀況不是沒有發生過,只是幾率非常低,而且非常的痛苦。
白祈玉眼睜睜看著這一切,整個人都僵住了。他腦子裡有一瞬間的空白,接下來的想法也只有一個——
所以,他的旎旎,就算選擇死亡,也要經歷這麼殘忍的過程么?
「對不起,白先生……」不知道過了多久,埃文先生很抱歉的說,
「這不是我們想要的結果,但是……醫療上Euthanasia注射失敗並不是前所未有……」
「她大概還有十五分鐘的時間,您陪陪她吧……也許她還能聽見。」
您陪陪她吧,也許她還能聽見。
十五分鐘,很短,但是對於痛苦來說,真的太長,
抽筋,窒息,痙-攣……這種級別的痛感就無法堅持十五分鐘,更別說像這種注射,
白祈玉的世界徹底靜下來了,就這麼靜靜的看著床上奄奄一息,痛苦得連眉毛都無力氣皺起的女人,眼淚從他冰冷的,鋒利的眼睛里一顆一顆地掉下來,落在這張面無表情精緻的臉上。
彷彿隔了世紀般漫長,他終於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再注射一次吧。」
[我會一直陪你到盡頭,但你的盡頭顯然不在這裡。]
[我不會讓你接受注射,永遠不。]
那些話依依在記憶里掠過,成為男人此生無法商量也無可商量的底線,哪怕是讓他死千次萬次,他都不會想有一天會改變主意,哪怕也許也只是下一秒,他都不可能說這樣的話、做這樣的決定,
可是此時此刻,他就是已經這樣開口了。
再注射一次吧。
走吧。
如果一定要走,就別那麼痛苦的走了。
萬蟻噬心的痛苦就留給我,萬壽無疆的痛苦,也留給我,
你幸福就好了。
……
空氣中靜了靜,幾位醫生相互看了幾眼,最後埃文先生還是重新做了決定,
「既然如此……那我們就重新注射一次,為喬小姐結束痛苦……」
他說著,最後上前一步,在白祈玉身側攤開了手心。
高大的男人還很年輕,他背對著他們,不用看也大概能猜測他現在的悲慟,
大概又過了幾秒鐘,他終於把一直死死攥在手裡的針管還給了他……
物品交遞的一瞬,病房裡幾個控制力稍弱的醫生失聲哭了出來。
他們見過很多生死,也不乏聽說過愛人因愛成全、痛下割愛的唯美故事,可當親眼看到這一幕的時候,卻從來不知道是這種感受,
尤其是,明明剛才那樣一個戾氣森森反對注射的男人,突然親口做了這樣的決定,甚至親手「送」她上路,這種反差,極其迅速也極其悲慟,
該是要怎樣的深愛,才能塑造出這樣一個男人?
「白先生,對不起……這次我們一定不會失誤……」
埃文說著,聲音里也有些沙啞,他的眼睛也紅了。隨後重新灌注了藥劑。
針頭靠近的時候,白祈玉是沒有那個承受能力去親眼見證,可是如果他就這樣移開了視線,他又不捨得少看她一眼,
「等等!不要!」就在這時,門口突然闖進來一個德國醫生,
白祈玉皺了皺眉,下意識回頭,原來是那日在論壇門口巧遇的韋伯先生,
「白先生,放鬆,不要輕舉妄動,」韋伯先生喘著氣,一張臉跑得通紅,隨即轉身對埃文說,「埃文,把針放下!!」
埃文皺眉,「韋伯,人命關天,你如果想要與我辯論,請不要在手術室里說!」
「白先生,您聽我說……剛才喬小姐注射下去的並不是戊巴比妥鈉,所以,千萬千萬不要讓他們重新注射……」
韋伯說著,因為喘氣所有發音有些斷斷續續。白祈玉俊眉深皺,直接從床邊站了起來,
「你說什麼?」
「喬小姐,剛才注射的不是戊巴比妥鈉……是我,我把他們的藥劑換成了普通的麻醉劑……」
「Jesus!!」
病房裡頓時尖叫一片,「韋伯,你怎麼可以這樣?!你怎麼連偷換藥劑的事也敢做?!你就不怕以後在醫壇被人唾棄嗎?!!」
「被人唾棄就唾棄,我說過,我永遠反對安-樂死合法化!」
「上帝……」
背後的爭執前所未有激烈,白祈玉卻沒有再繼續聽下去。他重新握住喬旎旎的手,發現那上面還是一片溫涼的觸感。
是的,是溫涼,而不是冰涼。
一種絕處逢生的喜悅在他內心深處埋下很深很深的種子,雖然還沒有萌芽開花,但已經靜靜的埋了下去,填補了空缺,注入了生命。
……
「白先生,您快帶著喬小姐離開這裡吧!這家黑心的診所遲早要……」
「韋伯,你究竟在胡說八道什麼!!!」
「白先生,您快走吧!……」
白祈玉有些哭笑不得,這個韋伯先生,行徑膽大包天不說,出言還相當不遜。活生生就是要來砸場子的架勢。
不過,關於這項技術的爭論熱度,學術界一直高居不下,爭論了這麼多年,也沒有爭出個是非之分。白祈玉對他們的恩怨糾葛沒有什麼興趣,他心裡只有他的妻子。
她,不能注射,那就是了。
「韋伯先生,謝謝你。」說著,白祈玉直接把喬旎旎橫抱起來,離開了病房。
「誒!白先生,您不能走……」
「您這是違約行為!」
背後醫生呼喚的聲音不絕於耳,他們大概是想追出來,無奈卻被韋伯肥胖的身體死死堵在門內。一點辦法也沒有。
………………
北京,市中心的私人公寓。
喬旎旎注射的是適量的麻醉劑,醫生說十個小時內就可以醒來。
但是可能由於她心理狀態的原因,她多睡了一會兒,白祈玉又叫了醫生過來重新檢查一遍,反覆確認后他才半信半疑她是真的沒有事。
他這才稍微放心了一點,渾身慢慢放鬆下來,他一個人到窗前準備抽煙,
剛把煙摸出來,他突然想起了些什麼。回頭看了眼還在床上恬靜的女人,又重新把煙放了回去。
劃了划手指,撥通了電話。
「喂?白總?」
「是我。」
電話里陳統的聲音焦頭爛額,「白總,您可算接電話了……您知不知道……」這幾天白祈玉手機不接一直關機,別說外面的人會怎麼想,他自己都慌成狗。
「公司還好嗎?」
「好……」
公司當然是好的。就算白祈玉不在,他們也不敢讓CL怎麼樣的。
而且他離開的時間不算久,幾乎可以算是沒什麼影響。
窗前,男人背影優雅頎長,「幫我去聯繫一位德國醫生,現在應該還在瑞士……名字叫韋伯,他之前因為一些舉動可能會受到業界排斥,」
「對,我想聘請他做家庭醫生。」
「一切在他自願的基礎上……」
白祈玉淡聲的吩咐著,外面的夜色正濃,過了一會,他突然轉變了話題,
「過一會你記得把公司最近幾個月的盈利報表發給我。」
陳統,「……」
這一問問得毫無防備,別說自從總裁夫人消失后,總裁都多久沒仔細看過報表了,就算是放在三年之前,他也很少去一字一句的斟酌那些數據,
倒是……總裁夫人以前幫他看過不少。
今兒個這是怎麼了,突然對公司這麼上心。
「好的……白總,您……」
「嗯?」
陳統,「……沒,沒什麼,就是…我挺高興的……您準備回來了么?」
「嗯,回來賺錢養家了。」
……
電話結束后,白祈玉重新回到床邊去看著他的女人,
他輕輕撫摩著她的黑髮,心裡莫名想起那句話——遇到你之前,我一直覺得落日餘暉最美,遇到你之後,方知,這世上,唯有你吻我的表情最動人。
他們的未來還有很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