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歸政
大漢數百年,多的是年少成名的將帥,大器晚成者卻寥寥無幾,年近五十的楊震便是這其中之一。
官拜司徒的他終於成為了大漢朝堂新的柱石,不管是偶然還是必然,曾經決意大隱於市遠離政治的楊震,如今卻站在了天下最大最高的政治舞台上。圍繞著至高權力爭鬥不休的政治集團也開始以楊震為中心展開了較量。
相比克己複禮的徐防,楊震多了幾分桀驁不馴;相比刻板嚴苛的陸珩,楊震又多了幾分世事洞明的通達。故而在持續數年的帝後之爭中,他總是能夠恰如其分的保持中立和公允,因為他始終秉持無論黨派,有能者治國的理念。
郎中杜根之死是一個轉折點。
這件事,讓楊震意識到黨派之爭的巨大禍患,也讓他意識到在這個愈演愈烈的政治鬥爭旋渦中,沒有人可以獨善其身。與其深陷其中左右為難,不如索性終結這一切。
楊震心中十分清楚,眼下的局勢,如同兩軍對峙,獨木橋上狹路相逢,勢必有一方先退,方能有活路。盡管與鄧騭交情匪淺,盡管也敬服鄧太後治國之才,但在世受皇恩又接受了一輩子正統儒家之教的楊震心中,維護帝王正統仍然是他作為漢臣的本分。於是,幾經思量之後,楊震選擇了扶持劉祜。
而這,便是劉祜一直等待的那柄最鋒利的利劍,是鄧氏兄妹親手將這柄利劍,一步一步,交到了他的手中。
自然,過程並非是一蹴而就的。
對劉祜而言,押注在楊震身上更像是一個賭局,因為世人皆知楊震與鄧騭交往甚密,更是在鄧騭的力推之下才勉強出仕。可劉祜偏偏從他身上看到了翻盤的機會,當年弘農郡裏的匆匆一麵,楊震身上的大儒之氣已經顯露無疑,劉祜想要賭一把,這樣一個有著“關西孔子”之稱的當世大儒,在最關鍵的時刻,是否會選擇倒向劉氏天下。
自從三年前鄧騭力推楊震入京後,劉祜便將楊震視為當年的帝師徐防,對楊震極其敬重,可與此同時,他也開始了對楊震反複的試探。隻是楊震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閃轉騰挪,就是不肯陷自己於黨爭之中。
但劉祜已經越來越沒有耐心等下去了。於是,他索性添了一把猛火。百官的勸諫隻是引子,真正的攻心之火正是杜根。
這把火燒的恰如其分,鄧太後的冷酷與暴戾不僅讓百官心驚膽顫,也讓楊震失望之餘生了扶持劉祜打壓後黨之心。
與高翎旗幟鮮明的與後黨作對不同,楊震采取的策略是釜底抽薪。他用了不到一年的時間,在地方郡縣官吏的選拔任用中不動聲色的換上了大批傾向於帝黨的有能人士。出於對楊震的信任,加之如今鄧綏的注意力更多放在了尚書台和少府中,甚至都沒有察覺地方郡縣人事的變化。
等到鄧綏意識到自己的政令在各地郡縣經常遇到阻力之際,這才恍然發現,原來不知不覺間,她所把控的中央朝廷已經逐漸有被架空的跡象。不用說,在這背後自然是劉祜推波助瀾,可若沒有楊震的協助,隻憑劉祜現在的能量是斷不可能這麽快做到如今的地步。隻需簡單一番調查,便足以證實自己的猜測。
鄧綏怎麽也沒有想到,自己一向倚重和信任的楊震,居然背叛了自己。她將楊震召來了永安宮,她要親自問一問這位司徒大人究竟在籌謀什麽。
接到永安宮內侍的傳旨,楊震心中已然猜到了原委,但他卻沒有一絲畏懼或慌張,神色坦然的接旨入宮。
永安宮裏,鄧綏摒退了所有侍婢,壓製住心頭的怒火,開門見山道“司徒大人好一個釜底抽薪之計,步步為營,滴水不漏,隻是你欺騙孤這麽久,今日是否能給孤一個說法呢?”
出乎意料的是,楊震絲毫沒有為自己辯白的意思,他長揖到底,坦然道“太後乃天下第一睿智通達之人,臣的這些伎倆當然逃不過太後的法眼。太後和大將軍對臣恩重如山,如今之事,若太後氣憤不過,臣甘願一死以謝太後與大將軍知遇之恩!”
聽到楊震甚至都不屑為自己找一個哪怕蒼白或者荒唐的理由來脫身,鄧綏冷笑道“楊震,你選賢任能,是為了社稷,孤若因為一己私欲處置了你,那便是打壓帝黨因私廢公,你是想故意激將,讓孤失了天下臣民的心,對嗎?”
“臣,不敢!”楊震神色肅然道“臣選賢任能,確實是出於公心,但臣也要承認,這些人,都是有匡扶劉氏天下之誌,也便是太後口中所說的,帝黨。”
他如此坦白,卻令鄧綏更加憤怒,一張豔若桃李的臉瞬間冷若冰霜,眉宇之中已經透出隱隱的殺氣,冷冷道“看來你是有備而來,你手上到底有什麽籌碼,說吧!”
“臣並無任何籌碼,臣有負於太後,甘願領受太後一切責罰。但是今日,臣有幾句話不得不講。”說著,楊震突然上前一步雙膝跪地,同時雙手摘下頭頂上的玄冠,置於身旁,向著鄧綏拜了三拜,而後直起身來,語氣從容且剛毅道“當年先帝猝崩,江山風雨飄搖之際,是太後擔起了輔佐幼主的重擔!幼主不幸早夭,各方勢力虎視狼顧,腥風血雨之中是太後力挽狂瀾,護持明主繼位!大漢旱澇近十年,內災不斷,外敵滋擾,也是太後勵精圖治,撫定內外,才有了今日的清平盛世!太後為大漢傾盡心力,包括臣在內的文武百官,還有全天下的百姓們,全都看在眼裏!太後於社稷之功勳彪炳千古,史書之上必將萬世流芳!”
楊震一番慷慨激昂之詞並非有意逢迎,他從來都不是一個善於逢迎之人,每一句都是他的肺腑之言,而後他又話鋒一轉道“可是,如今的朋黨之爭已經從根本上動搖了大漢的國基,對於外戚之禍的擔憂,成為了一柄懸在每一個有誌之臣頭上的利劍!這些,太後心裏應該比臣更加清楚,太後也定然不想看著自己嘔心瀝血建立起來的盛世江山再次陷入風雨飄搖的境地!再者,當年的呂後與竇後主政,縱然夾雜幾分私心,更多還是為了江山社稷,平心而論,她們亦絕非庸碌無能之輩,治理國事之才幹比之曆朝先帝亦不遑多讓,可太後且看,如今在後世子孫之中,不乏的是口誅筆伐,還有誰記得她們為江山社稷做了什麽?臣絕非以呂後竇後諷喻太後,在臣的心中,太後的胸襟氣度與睿智謀略,都遠在呂後竇後之上,可也正是因為如此,臣更不想看到有朝一日,太後百年之後,承受漢室子孫還有天下黎民的非議與不公!”
一口氣說完這麽多,楊震滿麵漲紅,甚至連聲音都已經開始顫抖,但是他的眼神之中卻透著萬分誠懇與堅定。
他努力平緩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再一次叩首拜道“今日這些話,臣已經憋在心裏很久了。太後定會質疑臣為何不像其他同僚那般上書直諫,因為臣知道自己無力扭轉太後的心意,所以,臣隻能行此下策,太後可以降罪臣倒行逆施,臣絕無怨言!”
鄧綏怔怔的看著匍匐在自己麵前的楊震,他一直是一個話不多的人,也極少在人前流露自己的任何情緒。今日,他竟然說了這麽多,且句句都如芒刺一般,狠狠的紮在了鄧綏心頭。這些話,也隻有他楊震敢說。
漫長的沉默,也不知過了多久,鄧綏終於開口,隻扔下了一句淡淡的話“孤累了,你退下吧。”
沒有降罪,沒有駁斥,甚至沒有憤怒,楊震不禁有些詫異。積壓於心的話今日全說了出來,楊震終於鬆了一口氣,渾身輕鬆,可太後這般不置可否的態度,又令他著實捉摸不透。於是,楊震懷著幾分複雜的心情默默的退了下去。
在他離開之後,鄧綏坐在鳳椅上,凝神許久。
蔡倫未敢上前,隻是遠遠的瞧著。方才他獨自一人守在殿外,雖不知裏麵的詳細情形,可楊震說到情緒激昂處,聲調比平時高了許多,便零零星星傳了幾句出來。盡管隻聽到了寥寥幾句,可也足以令人心驚肉跳。
此刻,蔡倫的眼神傾注在鄧綏的臉上,他驚訝的發現,近日來一直鎖在鄧綏眉頭那厚重的冰霜,竟然開始消融了。
永寧元年春,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劉祜唯一的兒子,年滿五歲的劉保被冊立為太子。劉保是宮人李氏所生,而劉祜的皇後,長水校尉、北宜春侯閻暢之女閻姬,卻一直無所出。可令人意外的是,李氏在生下劉保後不久竟然中毒而亡,那時的劉保尚未滿月。
眼見皇子生母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人毒害,鄧綏勃然大怒,下令徹查此案。可查來查去耗費了幾個月,仍然未能查到蛛絲馬跡。鄧綏心裏料定能在戒備森嚴的皇宮之中下此毒手且不留痕跡的,必定是一個在宮裏權勢了得之人。遍觀劉祜當時的妃嬪們,不管論聖寵還是論出身,閻姬都是當中翹楚。她容貌豔麗,又能吟詩作賦,極有才學,甫一入宮便封了貴人,深得劉祜的寵愛,次年便被立為皇後。奈何閻姬自小便有宮寒之症,雖多年調理仍未見大好,故而始終未能懷上龍胎。此番李氏生下皇子,又是劉祜唯一的兒子,日後必將母憑子貴,危及閻姬的地位。如此看來,閻姬毒害李氏的可能性是最大的。
鄧綏本意要嚴查閻姬,可劉祜對閻姬極為寵愛,百般向鄧綏陳情又在鄧綏麵前極力作保,堅持閻姬是清白的。
閻姬畢竟是一國之後,貿然將她作為疑凶審訊,一旦傳了出去,整個漢室臉上皆無光,讓天下百姓恥笑,想到這一層,鄧綏對於嚴查閻姬之事也猶豫了。再者,想想自己這個兒媳,雖然性情跋扈了些,但在宮裏這些年,品性倒還算端正,對鄧綏也頗為孝順,似乎也不像是如此心腸歹毒之人。於是,鄧綏的懷疑之心便也淡了下去。久而久之,李氏之死便成了一樁懸案,逐漸淹沒在深宮的歲月裏。
如今,劉保已經年滿五歲,到了入塾讀書的年紀,又是劉祜膝下唯一的皇子,理應正其名分。在鄧綏的主張下,劉祜便正式冊立劉保為太子。
冊立太子,意味著儲君既定,這樁事的意義還不止於此。
就在太子冊封的典禮上,鄧綏在文武百官麵前宣布,正式歸政於劉怙。
即位十四年,終於等來了真正君臨天下的這一日,劉怙的心情可想而知。然而,雖說是歸政,鄧太後還是不出意料的留了一手。她一方麵將官員任免的權利交給了劉怙,但是另一方麵,對於三公九卿的任免,還是要向其奏準。另外,更為關鍵的是,軍隊調遣大權仍由大將軍鄧騭掌控,這便意味著,大漢的軍權還是由鄧家來把持,劉怙即便是真龍,也是一條被束縛了爪的龍。
對於鄧太後歸政卻不放軍權的做法,劉怙心中甚為不爽,但奈何後黨一派的朝臣極力擁護,甚至連楊震,這次也站到了後黨的一邊。劉怙騎虎難下,隻能強顏歡笑,口上還要代天下百姓謝恩太後繼續為大漢操勞,心中早已忿怒難平。
禮畢,百官散去,劉怙單單留下了楊震,質問其為何讚成太後此舉。楊震坦然道“陛下應該知道,臣從來便不屬於任何一黨。先前,臣願意協助陛下,打壓後黨,並力諫太後歸政,是因為朋黨之爭愈演愈烈,勢必危及大漢的國本。今日,臣之所以讚成太後,也是因為當今大漢的社稷,還離不開太後,大漢的安穩,也離不開大將軍鄧騭,若貿然行事,也必將動搖大漢的根本。”
聽完楊震的話,劉怙臉色陰鬱,意味深長道“楊司徒所言,是不相信朕能做好這個皇帝,對嗎?”
“非也。”楊震一臉坦蕩,鄭重道“陛下幼年登基,躬勤政事,寬厚愛民,假以時日必成一代英主。隻是現在,時機未到,若當下便將軍政大權攬於一身,或難承其重,不如循序漸進,即可撫平後黨之心,又可避免朝廷震蕩。還望陛下三思。”
從情理上來講,楊震的考慮無疑是最為周全妥帖的,劉怙一時也無從辯駁,隻是心中到底還是意難平。
自此以後,這對沒有任何血緣之親的天家母子,繼續維持表麵上的祥和太平。鄧綏依然是天下人心中那個殺伐果決無所不能的太後,劉怙也依然是天下人心中那個至仁至孝勤政愛民的皇帝。邊境安穩,四海清平,櫛風沐雨數百年的古老帝國,似乎正在迎來一片難得的太平歲月。
然而,危機悄無聲息的發生了,不過對於許多人來說,也可以稱之為轉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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