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步步為營
時間再退回到一年半之前,冀州。
秦勝虎在芙蓉酒肆看穿了那三個客商打扮的匈奴武士後,並未打草驚蛇,而是在鄧騭的授意下,對冀州城中所有的客商暗中摸了個底,這才驚詫的發現,原來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冀州城中竟然混進了不下百個匈奴武士。
多年手掌軍權戍守河山,煉就出鄧騭獵豹一般機警的嗅覺,他立即察覺到了這件事情不同尋常的意味,直覺告訴他匈奴人的異動必定與千裏之外朝堂之上的變數有關。鄧騭決定修一封家書送到自己的妹妹手中,提醒她留意前朝後宮的變故,同時,他命令自己最親信的近衛軍,也是冀州軍中最精幹的兵士,喬裝成小販和走夫,一個一個的悄悄的盯住了這些隱藏在黑暗裏的匈奴兵士。
然而,一年多過去了,除了人數在不動聲息的悄悄增加之外,這些匈奴兵士就像尋常的客商一樣,安分的做著馬匹絲綢茶葉等各色生意,既不滋事,也不私下勾連,平靜的幾乎讓人忘卻了他們的偽裝,直到延平元年的七月。
這是冀州城一年之中最為炎熱的時候,流火般的日子,令城中所有人的燥熱難耐。就在七月上的一天,布局監視匈奴人已久的秦勝虎終於有了重大的發現。
那日,他看到一小撮匈奴人如同串通好的一般,悄悄的離了冀州城。在接下來的連續幾日裏,已經積聚數百的匈奴人,有組織有計劃的一批一批全部撤出了冀州城,而他們的目的地竟然出奇的一致——清河郡。
得知這一消息的鄧騭,瞬間便嗅到了危險的氣息。他立即命令秦勝虎帶人追蹤至清河郡,務必要查清楚匈奴人的真實意圖。
這一天,距離殤帝劉隆被下毒暴斃,剛好整整一個月。
秦勝虎和他的手下在清河郡意外的發現了同樣偽裝成商販客旅的匈奴武士,人數不下於冀州城。這就意味著,眼下已經有上千匈奴武士在大漢的腹地集結。但他們為何選擇在清河郡集結?又為何選擇在這個時間集結?
這是秦勝虎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卻也是令鄧騭脊背發冷的一個問題,他不得不將懷疑的目光投向清河郡的中心,清河王府。
不過這些匈奴人行蹤極為隱秘,雖然鄧騭加派了人手,同時盯住匈奴人和清河王府,卻最終隻發現了一次,其中一個匈奴人與清河王府的家奴以購買北地狐皮的名義見麵,但是所談究竟何事卻不得而知。
鄧騭思慮再三,還是決定先不動手,畢竟狐狸尾巴還沒有露出來,此刻打草驚蛇,實非明智之舉。但是他幾乎可以肯定,某個石破天驚的事件,很快就會發生了。
此時已經身為太後的鄧綏,也為鄧騭所帶來的這個訊息而夜不能寐。雖然鄧騭在書信中並未明說,但是她明白兄長的懷疑,至少有一種可能性是存在的:清河王劉慶,與匈奴人暗中勾連。那他所圖的是什麽呢?鄧綏遙顧著卻非殿的方向,心中的答案昭然若揭。
然而,鄧綏想到了千百種可能,也想到了千百種反治的手段,卻最終沒有防住最令她崩潰的一種。
劉隆的暴斃,她第一時間懷疑的人便是清河王劉慶。她以為自己一定可以找到清河王的破綻,但是萬萬沒想到,下毒的人竟然是周沁藍,更沒想到,周沁藍的真實身份竟是匈奴人插入大漢宮廷的一把刀。
在悲慟之後,鄧綏將這些事在心裏默默的過了一遍又一遍,當這些看似紛雜無章的事件串聯起來後,一條隱藏的脈絡,便逐漸清晰了起來。
十二年前,匈奴關山王於除鞬在洛陽皇城裏埋下了一顆棋子,他希望借著這顆棋子攪動風雲。而這顆棋子沒有辜負他的期望,她以殘忍的手段接連殺害兩名皇嗣,更使得後宮再無寧日,最終一步步走向了國無主君的巨大危機。但是於除鞬顯然對匈奴人眼下的實力有著清醒的認識,他明白此時並非與大漢直麵相抗的最佳時機。所以,他退而求其次,選擇和他的盟友合作。至於清河王劉慶是何時與匈奴人勾連的,那便不得而知了,也許是從冀州城裏出現第一個喬裝為客商的匈奴武士開始,也許,是更早的時候。
不管怎樣,在劉隆崩逝前一個月,匈奴武士從四麵八方的城郡向著清河郡集結,這就足以證明,於除鞬與清河王對周沁藍的行動時機了如指掌。他們提前做好了一切準備,隻待事成,清河王便可倚仗這上千匈奴武士的支持,以最快的速度直抵皇城。在他們的設想中,幼主暴斃後的內廷外宮,必然已亂做一團,城中的羽林衛不值一提,而遠在千裏之外的大漢軍隊根本還蒙在鼓裏。隻要清河王控製了整個皇城,便可以順勢繼承帝位,到時候,即使鄧綏或者徐防反應過來再調兵也無濟於事。因為先帝膝下再無可繼承大統之人,清河王繼位順應天時地利,屆時以天子之命號令三軍,無人再有翻盤之力。
好一個驚天密謀!
鄧綏甚至不敢相信,曾經那個溫潤如玉與世無爭的清河王,竟然會有這樣陰毒而縝密的心機,可是事實擺在她的眼前,讓她不得不信,也讓她不得不強迫自己從失去劉隆的悲慟中迅速振作起來。
眼下已是千鈞一發的危局,能否力挽狂瀾,全在她的一念之間。
至於鄭眾,鄧綏對他的防範,從他與陰靜姝謀劃暗算自己那一日起,便從未停止過。他想要擁立一個傀儡皇帝,暗中操縱以染指社稷的打算,鄧綏也早已識破。對付鄭眾,原本不是什麽難事。如果沒有發生清河王的事件,鄧綏或許會選擇與心思不謀而合的徐防聯手,擊垮鄭眾的陰謀。但是出現了清河王的事,鄧綏便不敢貿然行動,因為她畢竟不知道徐防對清河王是何心思。她唯一能倚靠的人,隻有自己的至親,也是最重要的一個人物,那便是手握重兵的大將軍鄧騭。
於是,鄧綏一邊佯裝示弱,以退為進,誘鄭眾露出狐狸尾巴,一邊令蔡倫給早已心急如焚的鄧騭帶去了密旨。按照規矩,身為大將軍的鄧騭隻可聽令於虎符調動軍隊,而虎符,先帝臨終前親手交到了徐防手上。為師出有名,鄧綏隻能編造出先帝臨終前的口諭,這是死無對證的事情,她知道那些大臣心裏必然猜疑,可他們也拿不出什麽證據證明她說的是假的。這便夠了,眼下社稷安穩為重,她已顧不上對先帝的褻瀆冒犯,隻能如此行事了。
手握太後密旨的鄧騭立即調兵遣將,和秦勝虎親率五千精銳之師馬不停蹄趕赴洛陽,同時為防匈奴人趁機侵犯,又令趙廣勇號令三軍在邊境集結,嚴陣以待。這便是於除鞬在陰山之巔所看到的邊境狼煙四起的緣故。
一切均在鄧綏的計算之內。
鄭眾果然迫不及待的露出了自己的獠牙,而清河王以為萬事皆備,也順勢亮出了自己的刀鋒。於是,便上演了今日這一出翻雲覆雨的戲碼。
鄧綏徐徐講完了這一切,風輕雲淡,像是在講一個和自己無關的故事,然而徐防卻聽得膽戰心驚
作為先帝托孤重臣,集軍政大權於一身的自己,竟然從頭到尾都被蒙在鼓裏,徐防不免為自己感到幾分悲哀,但更多的卻是隱隱的後怕和對眼前這位年輕太後的敬畏。即使換作是他,也未必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在如此千頭萬緒的線索中,以雷霆萬鈞的果斷和決絕,布下如此滴水不漏的局,將所有要對付的人全部算計在內,步步為營,一個不落。這是何等深沉的心機和可怕的城府!
久久的沉默之後,徐防從自己的衣襟內取出了一物,雙手奉於鄧綏麵前。
虎符,先帝臨終前親自交到徐防手上的虎符。自先帝去後,為防萬一,徐防始終將這枚虎符隨身攜帶。看來,今日是時候交出來了。
鄧綏微微一怔,隨即將徐防的手輕輕推了回去:“先帝信你,孤也信你,這個在你手上,孤放心,天下人,也會放心。”
徐防有些訝異的看抬起頭來,卻在鄧綏的眼中看到了坦蕩和信任。
從此以後,或許在很長一段歲月裏,眼前這個年輕的女人,將成為大漢王朝的最高統治者,徐防知道這是先帝不願意看到的,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他不得不承認,這個女人有足夠的智慧和手段,看顧好大漢的江山。
眼下唯一令他不安的,是那個被他們硬推入漩渦中心的人,新帝劉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