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暗潮湧動
“大王小心!”
若不是旁邊的女奴眼疾手快,於除鞬右手上的刀已經割到了自己的左手上。
“把這個給我撤下去!”於除鞬指著麵前的烤全羊怒吼道。身邊的女奴們嚇得連忙上前手忙腳亂的將那肥美的羔羊端了下去。
匈奴人阿紮努有些急躁的站起身來嚷道:“大王,你今天怎麽老是心神不寧的?這件事,要快些行動啊!”
於除鞬滿臉的不耐煩。不知道是何原因,今日心緒頗不平靜,方才胸腔內突然一陣隱隱作痛,想來必是為陰山之南的事情憂心所致。
“阿紮努,”於除鞬緊蹙眉頭,聲音有些沉重:“你說,漢人的朝廷,現在當真是一團亂麻,搖搖欲墜嗎?”
一個素日裏殺伐果決的人,今日卻這番婆婆媽媽,倒令脾氣急躁的阿紮努有些納悶了,他不假思索的回答道:“大王,定然不會有假。呼蘭格沁不會失手,漢朝那個皇帝小兒必死無疑,昨日清河那邊傳來的信兒,也不會有差,那些漢人秘不發喪,不是正好說明他們沒準備好嗎,依我看,漢人朝廷定是亂了!”
於除鞬揶揄道:“你這個草包,今天倒是這麽有主意了?”
阿紮努被他一句話便挫去了意氣,梗了梗脖子,氣焰全無,嘟囔道:“大王今日倒是怎麽這麽謹慎了······”
於除鞬沒有理會他,麵露不耐煩的神色,擺擺手道:“你先下去吧。”
阿紮努隻好訕訕退下。有一點他說的對,於除鞬從來都不是一個謹慎膽小的人,恰恰相反,要說這片大漠裏第一狂妄跋扈,不懼任何對手之人,便是於除鞬了。但此時此刻,於除鞬反常的謹慎卻不是毫無道理。
十二年前,他在漢朝的皇帝身邊布下了一枚重要的棋子,這枚棋子便從未令他失望過。盡管未能如他最初所願,成為漢皇的寵妃,成為將來繼承者之母,但她卻仍然用她那雙女人的手,把劉氏的天下攪的雞犬不寧。她的決絕狠辣倒是出乎他的意外,卻也暗暗合了他的心意。如今,她利落的親手解決了那個可憐的小皇帝,子嗣凋零的劉氏,已再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繼承人。接下來,便是可以預見到的權臣相爭,皇室傾軋,大漢,便將如根基已腐的大廈,頹頹將傾矣。
此刻擺在於除鞬麵前的也有兩條路。
第一條路,趁著當下幼主暴斃,後繼無人,漢人人心惶惶之際馬上出兵,與漢人一決雌雄。這一戰,就算不能徹底擊敗漢人,也足以令他們元氣大傷,短期內再無與匈奴鐵騎抗衡的能力,匈奴人也可以借機讓漢人割地獻銀,乃至俯首稱臣也未可知。
但是,有一點於除鞬卻不能不想到。自金微山大敗後,又加上與安國的內戰,匈奴的元氣始終未曾真正恢複。雖然這些年來,手掌軍政大權的於除鞬厲兵秣馬,鐵腕強軍,但比之冒頓單於時代的兵強馬壯,仍是相去甚遠。更何況,就算大漢朝廷風雨飄搖,可悍將猶在。他的老對手,不知何故便貶斥到涼州戍邊的耿夑,便猶如一隻被流放的猛虎,雖然暫時困頓,可一旦被朝廷重新啟用,便是他的勁敵。隱患未除,新憂卻更是來勢洶洶,就是那個少年成名,又是當朝太後親兄的天才將領鄧騭。此前,於除鞬多次命人在鄧騭所駐守的冀州邊境肆擾,所為一則刺探漢朝形勢,二則便是要試試鄧騭的虛實。然而令他失望的是,這個年紀輕輕便掌握大權的鄧騭,其老謀深算的城府和運籌帷幄的鎮定,竟然絲毫不輸耿燮,甚至大有青出於藍之勢。這二人的存在,便如鯁在喉一般,掣肘著於除鞬。
第二條路,便是接受來自清河的合作。
就在一年前,漢朝那個不足百日的小兒繼承皇位後不久,一個漢人找到了他,為他帶了來自清河王的口信。
令於除鞬匪夷所思的是,傳聞中謙和恭謹,淡泊名利的富貴閑散王爺,竟然包藏著顛覆皇權的野心。來人告訴他,原來大漢的皇位本就該屬於這位王爺,隻可惜他的生母遭竇太後和竇憲謀害死於非命,連累他也失去了當年的太子之位。
如此一來,於除鞬便胸中了然了,王族爭奪統治權,這在匈奴也不是什麽新鮮事兒。老皇帝死了,這皇位不還給自己,反而傳給一個剛出生的幼子,這事兒換作於除鞬,也必會馬上起兵相爭。但這個人可以偽飾野心這麽多年,隱忍蟄伏這麽多年,卻是於除鞬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由此可見,漢人果然是虛偽狡詐的很。因為漢朝先帝的忌憚,清河王手上無半分兵權,而他找到於除鞬,便是希望得到匈奴軍隊的支持。
當然,這不會沒有代價。
清河王許諾的代價便是將長城以北領土盡數劃歸匈奴,並許以每年進獻金銀錦帛無數。就在昨日,清河王來使再次前來,因為他們苦苦等待的最佳時機已經到來。
以阿紮努為代表的匈奴人多傾向於第一條路,他們都是在當年對漢的戰爭中落荒而逃的將領,如今自然熱血激昂,想要一雪前恥,而與漢人合作,是他們所不齒的。但現在,他們的統領心中的天平已經傾向了第二條路。
縱然狂妄無懼,但是作為統帥,於除鞬有著足夠的清醒,他清醒的知道匈奴眼下真實的實力。第一條路,時機並未成熟,太過於冒險,一旦失敗,匈奴將永無翻身之地;第二條路,方是進可攻退可守。如若清河王果真能成功拉攏前朝老臣,再加以匈奴人的武力震懾,或許不費吹灰之力便可奪下皇位,而匈奴人也可以不用流血犧牲就能得到他們想要的一切;而如果清河王沒有本事顛覆皇權,匈奴見勢不妙大可一走了之,退回關外,漢人也無可奈何。
心意已決,於除鞬的嘴角揚起一絲邪魅的笑,手中的酒杯握的更緊了。
此時此刻的清河王府,府門緊閉,無一人進出。
“小娥,我們果真要這麽做嗎?”
劉慶在門戶緊閉的內殿中,背手而立。歲月的蹉跎在他曾經英俊的臉上留下斑駁的溝壑,再也不是當年那個玉樹臨風的翩翩公子,可是立在他身邊的女人,卻一如他們初見時那般明豔動人。
左小娥將一隻纖纖玉手輕輕搭在劉慶的肩上:“王爺,難道這麽多年來,你真的甘心嗎?”見劉慶沉默不語,她擺著柔軟纖細的腰肢,轉到劉慶麵前,輕聲道:“我們隻有這一次機會。況且,早在一年前,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
她的聲音溫柔的令人酥醉,可隻有劉慶能聽得出,這般溫柔的聲音裏,藏著無法動搖的決絕。
“一年前···一年前···”劉慶臉上浮現出痛苦絕望的神色,喃喃道:“一年前,你為何要背著我做那樣的事?”
左小娥伸出柔軟的雙臂,輕輕箍住了劉慶的腰,明豔的臉頰貼上了劉慶的胸口,柔聲道:“王爺,這個問題你問過許多遍了,我也回答過許多遍了,”她揚起美麗的臉看著劉慶,眼中盡是柔情:“因為我替王爺不甘心,我要幫你拿回屬於你的東西。你瞧,劉隆那麽小就慘死,這便是上天對那些傷害你的人的懲罰。況且,如今帝位空懸,朝政把持在外戚和宦官手裏,你也不想看到你們劉氏的天下衰敗下去,不是嗎?”
劉慶微微垂首,迎著妻子柔情似水的目光,看著那張令他迷醉了一生的臉,他知道,自己這一輩子都無法拒絕這個女人,她的一切要求,無論是對的,還是錯的,他都隻能迎合,誰叫他在初初見她的第一眼便已經沉淪。
千裏之外的洛陽皇城,同樣城門緊閉。
這是劉隆崩逝的第三天。如同一年前先帝駕崩的時候,這個龐大帝國的命運再次走向了未知。而決定國運走向的重擔,便落在了當年先帝托孤的三個人身上。也隻有他們,擁有先帝賦予的資格。
此刻,這三人便聚集在肅穆寂靜的永安宮。
鄧綏端坐在大殿正中的鳳椅上,一身素淨的青色長袍,發髻簡單的草草盤起,因為秘不發喪,她此刻便不能為崩逝的皇帝穿縞。已經三天三夜沒有合過眼,半粒米也未進,鄧綏一下子像是老了好幾歲,容顏憔悴不堪。
底下,徐防和鄭眾肅然而立。徐防早年出身行伍,雖然發須斑白,但身材仍筆直健碩,而旁邊的鄭眾,年近花甲,更兼曾經被罰入太仆院為奴蹉跎折辱數年,如今的他已是腰背佝僂如蝦一般,老態龍鍾。
鄧綏本就不喜奢華繁複,永安宮的布置風格冷峻,此刻宮人已全部遣退,更顯凝重肅殺。就在這讓人喘不過氣的壓抑中,鄧綏終於開口了,她的聲音已經因為心神俱疲而嘶啞:“關於皇位的繼承人,孤想聽聽你們的想法。”
徐防與鄭眾對視一眼,紛紛低了頭去。這個問題,是這幾日裏一直在他們心裏盤桓,卻也是最難以啟齒的問題。
鄧綏自然明白他們的顧慮。她隨手端過已經涼透的茶,小小啜了一口,幹澀的喉嚨隱隱作痛:“先帝崩逝前,分別召見了我們三人,不論先帝囑托你們的是何事,但有一點,孤是能猜到的,那便是要你們共同看顧好大漢的江山。如今,山陵崩碎,江山風雨飄搖,你們還顧慮什麽呢?孤可以允諾,今時今日,無論你們說了什麽,都不會傳出這座永安宮。”
這番話說的直白,也足以打消徐防的顧慮,他甚決定不再沉默,上前一步跪奏道:“太後聖明!為保漢室江山安穩,老臣必是肝腦塗地也決不猶疑!”
鄭眾也立即上前一步跪下附和。
徐防接著道:“而今先帝子嗣唯餘平原王劉勝,然平原王資質愚鈍,實在不堪大任。臣以為,隻能從劉氏宗親中選擇合適的子嗣,過繼給先帝為子,擇賢而立,方是穩妥之策。”
這話徐防不是第一次對鄧綏提起。當年先帝病危之際,相似的境地,徐防已經表達過從宗親中擇賢而立的想法。而漢室宗親中,血緣最近的莫過於清河王劉慶,他的兒子劉祜又是自小天資過人,仁孝之名在外,自然是最為合適的人選。所以徐防雖未說破,但是在場之人都已猜到他要說的人是誰。
鄧綏沒有應答,不動聲色的看向了鄭眾。鄭眾立即頓首道:“太後明鑒,老奴以為不可!”
“有何不可?”徐防抬起頭來轉向鄭眾“當年成帝也曾傳位於親侄,大漢已有先例。”
鄭眾從容不迫的解釋道:“成帝傳位於侄,是因為膝下並無子嗣。可先帝尚有子嗣健在,怎可將皇位傳於外人呢?”
徐防爭辯道:“先帝雖有子嗣,可眾人皆知其並無帝王之才。”
鄭眾反問道:“我朝以仁孝治國,德,從來都在才之先,平原王雖無帝王之才,可卻是個有德之人,為何不能繼承皇位呢?”
徐防繼續道:“如今內臨山河飄搖,外有強敵環視,需得以明君重振大漢國威!”
鄭眾依舊不緊不慢道:“正是如今內憂外患,更不能禍起蕭牆,隻有平原王繼位,才能堵了悠悠眾口,滅了宗室對皇位的覬覦之心。”
徐防的語氣中明顯有幾分慍怒:“大長秋口中對皇位有覬覦之心的,所指何人呢?”
鄭眾犀利的回答道:“太尉莫要忘了,你心中的人選,是何人之後!”
鄭眾這句話戳到了徐防心中的猶疑之處,想必也戳中了太後的心思。清河王之子縱然少年英才,可是徐防怎麽會忘記清河王本就曾是前朝太子,若非竇氏一族陷害,如今坐在這帝位上的便是他了。現在自己主張皇位傳於清河王之子,怕是來日到了九泉之下見到先帝,也是無顏啊。但是轉念一想,皇位絕非兒戲,若是平原王繼位,縱然有這些老臣輔佐,可他們都一把年紀,又能撐的了多久。
兩難之下,徐防沉默了。
鄧綏冷眼看著二人的爭辯。其實,在召來二人之前,她輾轉多時,心裏已經有了答案。但此時此刻,她並未透露半分心意,隻淡淡道:“此事還要好好思慮一番。孤幾日未合眼,有些乏了,二位請各自回府歇息吧。”
徐防和鄭眾於是各自懷揣著心事,惶惶不安的退了下去。
那個坐在高高的鳳榻上俯視一切的女人,讓他們看不清,猜不透,這是一種未知的恐懼,這種未知既來自於她那雙深的像海亮的如星的眼睛,又來自於先帝駕崩前在他們每個人心中留下的謎團——沒有人知道對方手中到底有什麽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