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周家有女
永元二年,幽州,刺史府。
送走朝廷內侍的周啟麵色凝重的踱回了大宅的內室,周夫人正坐在裏屋,一邊歎氣一邊悄悄用手絹拭淚。
周啟在夫人身邊坐下來,長長的籲了一聲,然後耐著性子勸慰道:“夫人莫要太過悲觀,常言道福禍相依,小女此番入宮後,若能得聖上垂青,焉知不是福事呢?”
周夫人有些氣惱的嗔怪道:“你說的倒是輕鬆,珊兒的病你又不是不知道,皇家自古都是爭權奪利,是非不斷的地兒,萬一珊兒發了病,別說聖上垂青了,搞不好命都要丟在裏麵了······”
話沒說完周夫人已哽咽不止。
周啟也有些急了,懊惱的說道:“夫人說的我都明白,可是現在我又有什麽法子呢?朝廷親點小女入宮,她這個病又是沒法子對外人講明白的,難道,難道要讓我冒著欺君的罪名去跟聖上請命嗎?唉!”
周夫人聽罷更是泣不成聲,斷斷續續的哭道:“可是我們就剩這一個女兒了,就這一個女兒了啊······”
周啟陷入了沉默。偌大的內室,隻有周夫人斷斷續續哭泣的聲音。
“夫人,”周啟突然臉色一變,扭頭看著自己的夫人道:“我們還有一個女兒!”
“什麽?”周夫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詫異的盯著周啟。
他們確實曾經還有一個女兒,她叫蘭兒。
蘭兒和珊兒,本是一胞雙胎的姐妹,可是蘭兒因為先天不足,自生下來便身體極度孱弱,隻能養在深閨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除了宗室至親,甚至無人見過她的樣貌。然而周啟夫婦千般嗬護,卻最終還是未能挽留住她年輕的生命,大約一年前,蘭兒悄無聲息的離開了人世。
更可怕的是,蘭兒去世之後,珊兒也突然得了一種怪病,每當受到什麽刺激和驚嚇,便開始瘋瘋癲癲胡言亂語,平常無事之時又完全是正常的大家閨秀的樣子。周啟夫婦不敢聲張,隻能私下裏四處尋醫問藥,可是找遍了天下名醫也看不出這病究竟是什麽名堂。周啟和夫人都明白,女兒這個樣子進宮是多麽危險的事情,一旦受到什麽刺激發起瘋來,輕則被打入冷宮,萬一不小心傷到皇帝,周家滿門都要跟著掉腦袋。但若是對少府稟明實情,少府必然要來查驗一番,到時候看到的卻是一個好端端的人,加之大夫也診不出來是什麽毛病,又免不了欺君的嫌疑。此刻,周啟竟然說他們還有一個女兒,莫非是急糊塗了嗎?周夫人狐疑的盯著自己的夫君。
周啟握住夫人的手,壓低了聲音說道:“夫人忘了嗎,周萱有個女兒,跟珊兒差不多大······”
周夫人驚恐的瞪大了眼睛,有些語無倫次道:“周萱···你,你不是說,說她一家三口,都被殺了嗎······”
“唉······”周啟長長的歎了一口氣,沉吟半晌,才將事情的始末緩緩道來。
周萱,是周啟的胞妹,兄妹二人感情甚篤。周萱自小聰明伶俐,長相也頗為出眾,周家世代書香門第,周父原本要將周萱許配世交之子,萬萬沒想到的是,她居然大逆不道的委身於一個匈奴逃犯。周父得知此事後雷霆大怒,窩藏匈奴逃犯,這要傳出去是可以滿門抄斬的大罪。周父一氣之下竟不念父女之情將周萱鎖死在偏房裏,想把她活活餓死。還是周啟不忍唯一的胞妹慘死,偷偷將她放了出來。後來,周萱便跟著那個匈奴男人遠走天涯,音訊再無。周父對外宣稱女兒暴病身亡,此事便這樣遮蓋了過去。
再後來,周啟輾轉打探到了周萱的下落,得知她已育有一個女兒,一家三口在偏遠苦寒的涼州隱姓埋名的生活。本以為他們可以這樣平安的度過餘生,卻沒料到不知被何人走漏了風聲,朝廷立即下令涼州府派兵捉拿。當時已擢升為幽州刺史的周啟聽聞到風聲後,馬上派親信去給周萱通風報信,卻還是晚了一步。
涼州府兵包圍了他們,那個匈奴人拚死抵抗,府兵居然被他斬殺了大半,但是他自己也身負重傷,為了給妻女們留下逃命的時間,他和妻女兵分兩路,周萱帶著女兒一路向邊境方向逃,他則向另外一個方向吸引追兵。當周啟的親信找到這個匈奴人時,隻見他身上有無數個窟窿,血都快流幹了,形狀慘不忍睹。
周萱母女從此便不知去向。周啟多番打聽,才找到一個過路的樵夫,他看到周萱母女一路往北逃去。沿著那個方向往北,便是漢匈交界的陰山山脈。周啟明白了,匈奴人一定是讓她們母女逃往匈奴避難。
泱泱大漢,卻沒有她們母女的容身之地,周啟深感無奈和痛心,卻也隻能寄希望匈奴人可以善待她們母女。
就在一年多前,周啟再次打探到了周萱母女的下落,這才知道他的親妹妹早已不在人世,連屍骨都不知所在何處,而那個女孩兒,他的外甥女,已經淪落為匈奴人的女奴。
在得知這一消息後,周啟心中無比掙紮。一方麵他與周萱兄妹情深,況且這個女孩兒無論如何身上還留著他們周家的血,他是怎麽都不忍心讓她被匈奴人欺侮蹂躪;可另一方麵,自己的胞妹窩藏匈奴逃犯,更大逆不道的與之私通逃匿,若被朝廷知道了,不僅自己的仕途可能毀於一旦,還有可能毀了整個家族的名聲,這也是周啟萬萬不能承受的。幾經思量之下,周啟終於還是放棄了救回自己外甥女的想法。
而這一切,周夫人都毫不知情。當年事情敗露後,周啟告訴她周萱一家三口都已被追兵所殺,本已塵封多年的秘密如今終於被揭開。
周夫人半天才緩過神來。對於周啟偷梁換柱的打算,她想一想便不寒而栗。
“你要把周萱的女兒救回來,替珊兒進宮?”周夫人聲音顫抖著追問道:“這要是被皇上知道了,可是欺君大罪啊,這,這太冒險了,不行,不可以·······”
周啟握緊夫人微微顫抖的手,苦口婆心的勸道:“夫人,你說的我明白,但是既然我決定這麽做,就一定會想好萬全的辦法。少府隻是親定了我周啟的女兒入宮,可沒說是哪個女兒,我們確實是有兩個女兒,蘭兒去世的事情也隻有我們的宗族至親知道······唉,這也是萬不得已啊······再者說,我早就有把那個孩子救回來的念頭,之前我害怕連累自己的仕途和家族的名聲,放任孩子在那個虎狼之地任人欺淩,我愧對周萱,心裏始終難安啊!”
他的語氣雖然柔和,卻透出不可動搖的堅定,周夫人心裏明白他主意既定,自己是無論如何也改變不了的。沉默了許久,周夫人終於點了點頭,為了自己現在唯一的女兒,她也隻能豁出去賭一把了。
因此事幹係重大,一旦泄露半點風聲都將是滅頂之災,所以周啟不放心假手於任何人,隻能親自出馬,帶著兩名親信千裏迢迢奔赴匈奴交涉。在出發之前,他買通了活躍在幽州邊界做馬匹生意的匈奴人替他疏通關係,得到了麵見關山王府管事人的機會。
為官多年,兩袖清風的周啟並未積攢下多少家當,還是靠著宗親跟周夫人娘家的接濟,才終於湊到了管事人索要的數字,白銀三百兩。周啟便帶著這三百兩白銀,一路跋山涉水,快馬加鞭曆時月餘終於來到了龍城。
走在這座匈奴最繁華的城池中,麵對周圍三三兩兩全身皮絨的匈奴人詫異卻並不友善的目光,周啟心裏忐忑不安。這是他第一次踏入異邦的領地,對於漢朝士族而言,匈奴人是一個野蠻的陌生族群,他從未想過自己有生之年會與匈奴人扯上關係。
路過龍城最大的交易集散地時,他看到了幾個凶神惡煞的匈奴人不知何故扭打在一起,其中一個人用短刀狠狠的刺在了攻擊他的人大腿上,受傷的人抱著腿在地上翻滾嘶吼,旁邊圍觀的匈奴人卻爆發出了陣陣大笑。蠻族果然是蠻族,對自己的同胞出手都如此野蠻,可想而知對待漢人他們會多麽殘酷。周啟想到了自己淪為這些野蠻人奴隸的外甥女,不由打了一個冷顫。
領路的匈奴人一路都沒有和他說話,隻是麵無表情的將他們一路帶到了關山王府前,周啟終於看到了傳說中窮凶極惡的關山王所在之處。
雖然名為王府,實際上不過是一座白色岩石堆砌起來的建築,比沿途見到的其他建築要高一些大一些,旁邊還圍著幾處小型蒙古包,應該是士兵休憩的地方。與漢人富麗堂皇的建築比起來,這所謂的關山王府連最下品的漢朝官員府邸都及不上。
領路的匈奴人並未將周啟帶進那座岩石建築,而是拐進了旁邊一個低矮的蒙古包中,領路人吩咐周啟的兩個手下留在外麵,隻帶了周啟一人進去。
一進蒙古包,一股烈酒混合著動物皮毛的刺鼻味道便撲麵而來,周啟禁不住連著打了數個噴嚏。隻聽得坐在當中的一個匈奴人鄙夷的冷笑了一聲,隨即說了一句匈奴語,領路人和原來站在裏麵的兩個匈奴人都退了出去。
等到自己的耳鼻都適應了現在的環境後,周啟方才仔細看清楚了麵前的人。匈奴人身材都十分高大健碩,頭戴皮氈帽,蓄著濃密的胡須,所以單從相貌來看很難判斷出對方的年紀。眼前這個關山王府的管事人身材比其他匈奴人要臃腫一些,周啟揣摩著此人應該不是匈奴士兵,或者至少不是現役士兵,他管理著關山王府的一應雜務,應該是關山王親信之類的人物。
這時,匈奴人金世僤開口了。他用蹩腳的漢語趾高氣揚的對周啟道:“聽說你是做綢緞生意的漢人?”
周啟不卑不亢的回答道:“在下祁舟確是在幽州經營綢緞生意。”
為了避免自己的刺史身份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周啟為自己編造了一個商人祁舟的身份,並特地交代牽線的匈奴商人保守秘密。
沒想到金世僤突然站了起來,一邊慢慢走近周啟,一邊陰森的問道:“你們漢人都是這樣謊話連篇嗎?”
周啟心下一驚,莫非匈奴人識破了自己的真實身份?他沒有直接回答金世僤的質問,而是平靜的直視著金世僤,等待著他繼續發難。
金世僤嘴角撇了一撇,似乎極為鄙夷的從鼻孔裏哼了一口氣,冷笑道:“別以為我們匈奴人那麽好騙,你的底細已經有人告訴我了,周啟,漢人的刺史,是個大官呢!”
果然自己的身份被識破了,這麽想來應該是那個匈奴商人並沒有替他保守秘密,不過既然話都挑明,周啟反而更加鎮定了,現在金世僤就在自己麵前,他仔細端詳了此人的麵相,額窄唇薄、顴弓外擴、臉生橫肉且目光,應該是貪財好色之徒沒錯了。
於是周啟平靜的回答道:“金大人,我的身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指了指自己身後的包裹:“這個。”
金世僤的目光果然停留在那個裝有三百兩白銀的包裹上。
這下周啟心裏更加篤定了,此人隻是求財,而他戳穿了自己的身份,無非是要提高籌碼而已。眼下的情況,容不得周啟多加思量,唯有滿足金世僤的貪欲,才能迅速的了結此事。於是周啟向金世僤湊近了些,壓低聲音道:“事成之後,還有一樣的分量,派人送來,答謝金大人。”
金世僤的一雙眯縫眼裏立即射出不一樣的光,他緊緊盯著周啟,不放心的問道:“你憑什麽讓我相信你說的話?”
周啟心一橫,回答道:“在下願留下親筆書信作為承諾,如果在下兩個月內未能將銀子如數交到大人手上,大人憑借此書信,可以隨時要我的命。”
金世僤聽罷,原本猙獰的麵孔一下子變得和善許多,奸笑道:“好”
“且慢,”周啟平靜的打斷他道:“在下有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
“東西送到大人手上的時候,在下留下的書信要原封不動的帶回。”
金世僤眼珠子轉了一轉,這筆生意對他來說沒有什麽損失,便痛快道:“就這麽說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