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枯木逢春
鄧綏不知道這是不是命運的玩笑,此時此刻,此情此景,竟與十年前如出一轍。
十年之前,也是在這章台殿,鄧綏和一同進宮的七名家人子,依次邁進了章台殿高高的朱紅色門檻,各自懷揣忐忑侍立階下,接受著殿上之人威嚴的審視。
十年之後,唯一的不同是,坐在劉肇身邊的那個人,從陰靜姝換成了她鄧綏。殿下依然是粉妝玉琢的人兒,隻不過很多人已經不複青春韶華。
鄧綏謹遵劉肇的旨意,沒有驚擾地方和百姓,沒有從民間廣選佳人,而是從後宮中挑選了數位這些年來陸續進宮卻未曾得皇帝寵幸的可憐女子,故而有些進宮較早的宮人和采女,早已過了最好的年紀。
在一眾倩影中,鄧綏注意到了一個不起眼的女子,她站在最外側,著一身藕荷色襦裙,五官算不上驚豔,但精致而清秀,看得出歲月在她臉上並未留下深宮怨婦的痕跡,反而是時光打磨下的平和從容。鄧綏細細看了女子一眼,覺得有些麵熟,卻一時未能想起何時見過。
蔡倫也注意到了這個女子,因為她的眉眼與神態竟有幾分陰靜姝的影子,不禁心下一驚。
待宮人們行禮完畢後,蔡倫正要一一向帝後奏稟她們的名諱與身世時,卻見劉肇懶懶的擺了擺手,對這種繁冗的儀式,他已經有些不耐煩了。蔡倫立即領會了皇帝的意思,乖覺的向後退了一步,緘口不言。
鄧綏微微側首,小心翼翼的看向劉肇。劉肇並未察覺到她的目光,他半垂著眼瞼,似乎心不在焉的瞟了一眼台下的佳人,目光突然停駐下來,須臾後,便見他抬手一指,說了三個字:“就她吧。”
鄧綏和蔡倫同時向劉肇伸手所指的方向看去,她訝異的發現,劉肇隨手一指,剛好指到了站在最外側的那個穿藕荷色襦裙的女子。
隻聽蔡倫馬上提高了聲音道:“北宮宮人馮氏,還不快上前叩謝皇恩。”
那女子似乎完全沒有想到皇帝指的人竟然是自己,猛然被點到名字,臉上滿是震驚和惶恐,愣了足足有三秒才回過神來,隨即深深埋著頭小步上前,一邊跪拜一邊用微微顫抖的聲音道:“宮人馮清兒謝陛下隆恩,謝皇後殿下隆恩······”
馮清兒······這個名字莫名的熟悉,鄧綏仔細盯著階下的女子,在她抬頭的一瞬間,恍然想起來,她竟然是當年與自己同期進宮的家人子。依稀還記起來,當時她因為出身低賤而被那些勢利的太監宮女們欺侮,還是自己挺身而出維護了她。
說起來,她竟是如今這宮裏所剩無幾的故人了,鄧綏的心情有些複雜,塵封已久的回憶,隨著馮清兒的出現,仿佛打開了匣子。鄭顏、陰靜姝,一個個有些生疏的麵孔也瞬間在腦海中鮮活了起來。
劉肇命馮清兒起身,目光甚是複雜的盯著她,似乎忘記了身旁皇後的存在。片刻之後,他若有所思站起身來,自顧自的走出了大殿。鄧綏端莊從容的起身,在劉肇身後微微屈膝行禮,目送他消失在殿外。隨即回到自己的鳳榻上,語氣溫和道:“馮清兒留下,其他宮人們跪安吧。”
很快,那些沒有被選中的宮人,或麵帶失望,或一臉木然的依序退出大殿。殿內隻剩下了馮清兒一人,她恭恭敬敬的伏在地上,等待著皇後的訓話。
“平身,賜座吧。”鄧綏吩咐道。
“喏。”馮清兒應道,一邊有些拘謹的坐了下去。入宮十載,除了前些年每年一次的出宮省親,她甚至沒有走出過低階妃嬪們生活的北宮,更別說踏足章台殿這樣高高在上的地方。五年前,她那做為侍妾受盡冷遇的母親病故,從此她在這世間便了無牽掛,隻待守著那一隅窄窄的天地了此餘生。
這麽多年來,她就像空氣一樣,經常讓人們忘記了她的存在,因為無心榮寵,無欲亦無求,所以如水一般平靜的日子,在她臉上除了留下些許紋路之外,竟然了無痕跡。深宮孤冷,對於深陷其中的女子,歲月常常會讓她們變得猙獰,但也會讓她們變得溫柔,馮清兒便是後者,而這也應該正是劉肇一眼就將她從人群中選中的原因。
“本宮還記得你,”鄧綏眉目之間透出幾分驚喜道:“也怪本宮這些年來雜事纏身,怠慢了你。”
馮清兒誠惶誠恐的站起來道:“皇後言重了,賤妾萬不敢當······”
“來,”鄧綏親切的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近前一些。
馮清兒略有些遲疑,她其實從來沒有忘記與鄧綏同為家人子時期那一段極為短暫的交集。後來她在無人注意的角落裏,始終默默的關注著鄧綏,那個讓她心懷感激,也暗暗羨慕不已的女子。看著她平步青雲,成為萬千寵愛於一身的貴人,再到母儀天下的後宮之首。然而這一層薄薄的緣分,她隻是珍惜的把它藏在心底,從未對任何人提起,更從未有過借此攀附的念頭。馮清兒怎麽也沒有想到,有生之年,她還會以這種方式再和鄧綏產生新的交集。
略作遲疑後,馮清兒還是小心翼翼的走近了鄧綏,在她腳邊跪坐下去。
隻見鄧綏那雙美麗的眼睛依然清澈明媚,她溫柔的看著自己,朱唇輕啟道:“陛下喜歡溫柔恬靜的女子,從今以後,侍奉陛下,你要溫柔的像水,恬淡的像雲,春風化雨,潤物無聲,但是永遠不要忘記,你最重要的使命就是誕下龍嗣。你懂了嗎?”
馮清兒心中一凜,深深拜伏於地,答道:“臣妾謹遵皇後懿旨。”
很快,鄧綏便知道,劉肇那看似隨意的選擇卻是冥冥之中的注定。
作為一個姿色才情皆不出眾的半老徐娘,馮清兒竟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俘獲了聖心。許多宮人私底下悄悄議論,她之所以能得寵,是因為眉眼長得像已故的廢後陰氏。她的性子也有幾分像初入宮時的廢後,溫柔似水,恬淡如雲。
沒過多久,宮人們驚詫的發現,劉肇破天荒的開始走出幾乎兩年未曾離開過的廣德殿。這兩年裏,他就像一個囚徒,把自己囚禁在這座大殿,既不想邁出去,也不想後宮的女人們走進來。
如今,這個既不美豔也不嬌嗔的女人,卻給了他久旱甘霖般的溫暖,如同徐徐春風,讓他那急劇衰敗的軀體逐漸有了一絲活力。不管批閱奏折時,還是偶爾揮毫時,哪怕就是靜坐出神之際,劉肇都想讓這個女人待在自己身邊,雖然她極少主動說話,隻是安靜的為他研磨,為他填茶,在四目相對的時候對他莞爾一笑。偶爾刹那,劉肇會恍惚一下,似乎看到了初初相遇時候的陰靜姝。
這麽好的一個女子,為何自己直到今時今日才發現,白白讓她蹉跎了十年光華。想到這裏,劉肇不禁對眼前的女子生出一絲歉意,於是更不由加倍憐愛,隻是這份歉意與憐愛中,總是若隱若現著那個雪夜之中孤獨離世的女子。
冊封美人後,為了讓馮清兒離自己更近一些,劉肇將除了長秋宮以外離廣德殿最近的安福殿賜給了馮清兒,並親提禦筆將安福殿更名“寧清殿”,寧,與安相對,取其寧靜恬淡之意,清,自不必說,那是馮清兒的閨名。
皇帝為嬪妃賜居,本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可這一次,卻令所有人大吃一驚。要知道,自劉肇登基以來,安福殿前後住過的兩個女人,便是大漢朝的兩位皇後,在鄧綏封後移居長秋宮之後,安福殿再也無人能夠進駐。因為前後兩任皇後,讓這座宮殿籠上了一層高貴而神秘的色彩。本以為這座宮殿會虛置到新帝新人改朝換代之際,可萬萬沒想到,一個出身卑微,芳華已逝的家人子,竟可以成為它新的主人,更令人沒有想到的是,這座尊貴無比的宮殿竟因為她改換了名字。
劉肇在禦筆賜新匾後,親自攜著馮清兒的手,立在殿前,注視著內侍們將那題寫著“安福殿”三個大字的牌匾緩緩卸下,然後將題有“寧清殿”的金光燦燦的新匾隆重掛了上去。
沒人看到,劉肇日漸渾濁的雙眸黯淡了一下。隨著舊匾一起緩緩落下的,還有那兩段夢幻泡影般的愛戀。
這座宮殿曾經的兩個主人,一個給了他柔情似水,一個給了他沉迷不安,最終卻都如同煙火般散落一地塵埃。雖然她們一個死,一個生,但在劉肇心中,早已和她們都告別了,一如告別曾經的“安福殿”。
入駐寧清殿不到一月,馮清兒再次讓所有人大感意外。
她竟然懷上了龍嗣。
彼時的劉肇已經病體沉重,就連從廣德殿到寧清殿的短短一段路程,都已無力支撐,馮清兒幾乎日夜在廣德殿陪駕。可即使這樣,馮清兒竟然還是懷上了龍嗣。
消息傳到長秋宮的時候,鄧綏正在看少府送來的禮單,馬上要中秋了,少府要以皇後的名義,為宮嬪和三品以上朝臣的家眷準備賞賜的禮品。鄧綏一邊看一邊微微點頭,似乎對少府的禮單非常滿意。對於主持少府已數年的蔡倫來說,這種小事早已輕鬆自如。
聽到廣德殿內侍帶來的口信,鄧綏吃驚的從鳳榻上站了起來,她有些不敢相信的再次確認,得到了內侍肯定的回答。
侍立一旁的蔡倫在她眼中看到了一絲複雜的神色,驚詫,欣喜,或許還有一點點落寞,蔡倫懂得,那是一個被無情剝奪了做母親權力的女人,無可奈何的羨慕和失落。
待內侍退下後,蔡倫上前低聲道:“馮美人總算是沒辜負皇後殿下的期望。”
鄧綏應了一聲,馬上恢複了理智,方才聽到消息那一瞬間的百感交集,像冰雪消融一般,很快便在她明豔的臉上消退無蹤。於是她吩咐道:“秋蓉,隨我去寧清殿看看馮美人。”
“殿下,”蔡倫猶疑這提醒道:“這會兒恐怕陛下也在寧清殿呢。”
鄧綏怔了一下,聰明如她,自然聽出了蔡倫的弦外之音。劉肇對她的避而遠之,早已是宮中人盡皆知的秘密,若非祭祀佳節等重要的日子,宮人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帝後二人同現了。在這個大喜的時候,劉肇並不會太想見到自己。
沉默片刻後,鄧綏還是淡淡對秋蓉道:“罷了,晚些再去吧。”
馮清兒懷孕的消息很快便人盡皆知。就連遠在冀州邊塞的鄧騭,西涼關隘的耿夑,聽聞此信也都暗暗鬆了一口氣。這個消息,對於危機四伏的大漢來說,無疑是一場及時雨,它的意義,不僅在於困擾大漢多年的皇嗣問題有可能解決,更在於它向世人宣告,大漢的皇帝並非行將就木。
也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劉肇那原本藥石無靈的身體,竟然也真的像枯木逢春一般,漸漸煥發了生機。大喜過望之後,劉肇立即封馮清兒貴人之位,金玉珍寶賞賜不計其數,她那官階低微的父兄也因此大受封賞。這對於原本將馮清兒視如棄履的馮家,簡直是天降之喜。就連她那曾經刻薄寡恩的嫡母,也拖著老邁的身軀,攜帶全家女眷,不遠千裏趕來,名為探視,實則獻媚。
看著現在低眉順眼如同哈巴狗一般圍在自己身邊的這些所謂的家眷,馮清兒覺得可憐又可笑。但她始終還是一個溫順善良的女子,母親過世這麽多年,對馮家的怨恨也漸漸的解開了,畢竟血濃於水,隻能不計前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