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青萍之末
冀州城裏近日頗有些不同尋常。事情還要從三日前芙蓉酒肆一場偶然的小紛爭說起。
芙蓉酒肆是冀州城中最負盛名的酒肆,這裏除了有冀州最好的杏花酒和最熱鬧的歌舞,還是冀州最發達的信息集散中心。每天,來自冀州本地形形色色的三教九流,以及來自四麵八方的往來客商,絡繹不絕的走進酒肆,川流不息。偶爾還有來自西域等地的外邦客商,穿著與漢人迥異的奇裝異服出現在酒肆裏,這裏的人也都見怪不怪了。
可這芙蓉酒肆的主人卻非常神秘,似乎從來沒有人見過其廬山真麵目。有傳言道是冀州望族之後,因家道中落,唯餘這一間酒肆;甚至還有傳言道其祖上是中山王之後,大約犯了什麽事,被貶為庶人後便來此地開了這間酒肆,後人閑雲野鶴,隱匿於市。傳言真真假假,無從考究。
這日申時剛過,三個客商打扮的中年男子走近了酒肆,在臨街的一張空桌旁坐下。這個點正是酒肆剛開始熱鬧起來的時候,沒有人注意到他們。其中一個滿麵絡腮胡須的人叫了一壺酒和一盤牛肉。小二很快便送了一壺酒上來,三人便各自飲酒,別無他話。
鄰桌兩個衣冠楚楚小吏模樣的人正在高談闊論,仔細聽來,所議論之人之事卻非同小可。
其中一人道:“聽聞聖上近日已下旨加封鄧騭為大將軍,看來,這冀州已經是鄧氏的天下了······”
另一人接道:“正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鄧大將軍的妹妹可是當今皇後,沒什麽稀奇······”
第一個開口的人沉吟片刻後又壓低聲音道:“聽說聖上龍體抱恙已久,這鄧皇後傳言又不能生育,如今儲君未立,將來誰人繼承大統,可是······”
“噓!”另一人急忙打斷他,並警惕的環視四周,噓聲道:“不敢妄議國事,被人聽到,可是要······”一邊說著一邊做了一個殺頭的動作。
那人也立即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言,馬上打住,轉而高聲道:“來來來,不說了不說了,喝酒喝酒······”
說著無心,聽者有意。
二樓客座上,兩個身著青布麻衣的青年男子,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沉默不語。其中一個年紀較小的人壓低嗓音對另外一人道:“虎哥,這幾個小吏竟敢在此汙蔑大將軍和皇後殿下,是不是?”
年紀較長的男子抬手做了一個噓聲的動作,打斷了對方的話。他生的濃眉大眼,黝黑的麵孔方方正正,眉目間凜然一股正氣。
這位被叫作“虎哥”的人正是秦勝虎,如今冀州軍的右校尉,對麵的人是他的護軍。此刻他出現在這裏,其實是因為鄧騭交代的一趟公差,來此拜會冀州郡守。作為鄧騭的左膀右臂,秦勝虎性格堅毅勇猛,剛正不阿,唯有一處小毛病,便是偶爾貪杯,好在不曾因酒而誤事。既然進了冀州城,這名滿冀州的芙蓉酒肆,他順腳進來小酌一番也不為過。
護軍被製止後,便沉默的瞥向了右下方。那兩個高談闊論的小吏恰在他們的眼皮底下,所以方才妄議之言,他們聽的清清楚楚。此時,秦勝虎也往右下方看去,隻是他的視線卻沒有停留在那兩個小吏身上,而是越過他們,銳利的射向了他們旁邊的三個客商。
“那邊三個人,有古怪。”秦勝虎聲音很低卻十分肯定。
話音未落,他以常人難以察覺的速度猛的用力一揮臂,便隻見桌上的酒盞騰空而起,徑直往右下方飛去。沒有落地的聲音,在電光火石之間,酒杯便被正對他的那三人中的其中一個穩穩的抓在了手中。
這出其不意的試探果然印證了他心裏的想法。
樓下三個客商齊齊抬起頭來,他們驚詫的目光中隱隱透出與客商身份不相符的狠厲之氣。
接住酒杯的正是那個絡腮胡須的人,在與樓上之人目光交匯的一瞬,他立刻也察覺到秦勝虎那種異於普通百姓的氣場。短暫的目光相接後,他緩緩的將酒杯放回了自己的桌案上,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隻是低聲對旁邊兩個人說了句什麽。然後就見三個人都幹淨利落的起身,頭也不回的走出了酒肆。
“虎哥,要跟蹤嗎?”護軍立刻警惕起來,有些緊張的問道。
秦勝虎卻道:“不必了。這幾個人,功夫不在我之下,貿然跟蹤,咱們落不得什麽好處。”
“虎哥,你是怎麽看出這幾個人不對勁的呢?”護軍麵帶疑惑之色追問道。
“跟匈奴蠻子打仗打多了,他們就是喬裝的再好,我也能一眼瞅出來。”秦勝虎有些恨恨的說道:“剛才那三個人,雖然身著漢服,可是他們的發飾和鞋履,都明顯不是漢人打扮,還有他們身上背著的,根本不是行囊,那形狀,一看便知是匈奴的佩刀。”
“啊?”護軍驚叫一聲道:“原來他們是匈奴人······”
“最不對勁的是,”秦勝虎皺著眉頭道:“這三個人坐在那裏,一句話不說,倒像是在留意旁邊那兩個狂妄小人的言語,鬼鬼祟祟,必然是有所圖謀。”
護軍這才恍然大悟,心想這右校尉看上去一副粗獷武夫的模樣,沒想到心思還挺細膩。可他還是有些惶惶不安道:“既然是匈奴人,喬裝潛入冀州城,想必是有什麽陰謀,還是讓我去打探一下吧。”
秦勝虎卻沒有搭話,沉思片刻後,他忽然神色有異,匆匆起身道:“快走,我要回軍營稟報大將軍。”
鄧騭此刻正獨坐軍營中,秦勝虎進來的前一刻,他剛接到軍報,祁連山一帶最近有些不太平。駐守的冀州軍已經數次被小股匈奴人所擾。這些匈奴人人數不多,每次都以數十人的小隊出沒,而且似乎本意不在於和大漢戍邊軍隊挑起衝突,往往都是甫一交鋒,便迅速退去。祁連山戍邊校尉也摸不清匈奴人意欲何為,這種情況發生了兩三次之後,戍邊校尉意識到了事情的不同尋常,便立即快馬加鞭向鄧騭送來了軍報。
秦勝虎還不知道這件事。他將在芙蓉酒肆的見聞言簡意賅的稟報了鄧騭,隨後又語氣沉重的補充道:“將軍,問題還不僅僅是這三個偽裝成客商的匈奴軍人。這次我一進冀州城,就感覺不對勁,但是又說不出哪裏不對勁。在芙蓉酒肆識破那三個匈奴人之後,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不對勁的地方就在這裏。將軍,冀州城裏恐怕已經混進了不少匈奴人,或許還有其他蠻族的人。”
鄧騭皺起眉頭盯著他,秦勝虎知道鄧騭這個神情,代表自己的話引起了他的警覺。於是他接著分析道:“這幾日,冀州城裏往來的外邦客商明顯比以往多了不少,而且,有不少偽裝成客商樣子的人,身上都有一股子殺氣,絕對不是普通的客商。”
鄧騭眉頭越發皺緊,薄薄的唇緊緊抿了起來,沉默不語。
“將軍,”秦勝虎的語氣越來越焦慮,猜測道:“莫非是匈奴人要卷土重來,派了奸細過來打探我們虛實?”
鄧騭沒有立即回答,他開始在腦子裏將這件事和方才的軍報重新過了一遍。任何看似偶然卻又反常的事件都不是隨意發生的,這其中必然有某種指向。這是鄧騭跟隨耿夑多年,不知不覺中養成的思維習慣。
“如果要刺探虛實,你會派這麽多奸細來嗎?這裏可是冀州,漢軍重鎮。”鄧騭加重了語氣強調道:“若你的判斷正確,冀州城裏潛伏著這麽多匈奴軍人,那麽他們所圖謀的,絕不隻是打探消息這麽簡單。”
秦勝虎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他知道鄧騭想說的是什麽,隻是他還是不太能相信。匈奴人早在十幾年前金微山的那場戰役中元氣大傷,所剩無幾的匈奴人四散潰逃,十多年來都未曾再大規模的出現在漢邊境,怎麽會突然又冒出來,並且竟敢如此狂妄的深入漢軍重鎮?可話又說回來,十幾年,世事滄桑,誰也不知道遠在黃沙古道之外的匈奴人,還有他們的首領,那個曾經令漢人戰栗的關山王於除鞬到底在謀劃些什麽。
“不過,有一點,你說的沒錯,”鄧騭的眼中閃爍著凜凜寒光,雙手不知不覺握成了拳,沉聲道:“匈奴人可能是要卷土重來了。”
鄧騭立即修書回複祁連山戍邊校尉,命令他不惜流血衝突,務必活捉幾個前來騷擾的匈奴人,問出他們的圖謀和底細。同時,他又命令秦勝虎帶著他的親筆書信,再次返回冀州城,見郡守劉軒,讓他務必留意城中冒出的這些不速之客,暗中察訪,若非萬不得已之時,避免正麵衝突,以防打草驚蛇。秦勝虎被命令帶著一小隊精銳,留在冀州城中,協助劉軒。秦勝虎對匈奴人的洞察力遠非那些從未上過戰場與匈奴人近身肉搏過的城中官兵可比。
一切安排停當之後,鄧騭思量再三,還是決定修書一封,八百裏加急送往洛陽。不過,這封書不是上達聖聽的軍報,而是一封家書。
夫風生於地,起於青萍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