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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傷逝

  永元十四年的冬天格外的長,廢後陰靜姝也終於沒有熬過這個冬天。


  溫飭殿坐落於北宮的西北角,原是孝明皇帝一位妃嬪的居所,隻是這位貴人不知得了什麽毛病,在這宮裏產下了一個死胎,跟著便失了寵,再後來竟熬不住在這宮裏懸梁自盡了。自此以後,溫飭殿便被認定是不祥之所,沒有人願意來住,久而久之就變成了冷宮,隻有被廢棄的妃嬪才會被安置在此。


  陰靜姝生命的最後那段日月,在這所陰冷破敗的宮殿裏,每日粗茶淡飯,守望著頭頂那一隅不停變換的天色,她竟然感到從未有過的輕鬆和自在。除了對劉肇蝕骨的思念以外,冷宮的一切似乎也沒有那麽可怕。隻是她的身體卻如同秋雨後的海棠,迅速的衰敗了下去。


  而劉肇,自始至終未曾踏入過這座冷宮一步。


  隻有一人被準許來探視她,那便是周沁藍。這個清冷如秋的女子,自進宮以來便一直如此,不爭寵、不獻媚、臉上永遠都是拒人千裏之外的神色,哪怕是麵對劉肇。她的眉眼長得深邃而清麗,五官線條不似一般女子柔和,透著些許異樣的風情,起初劉肇喜愛她的容顏,對她還算寵愛,可是她寡淡的性子總難免令劉肇心生不悅,加之又一直未曾懷上過一子半女,久而久之便令劉肇愈漸疏離。但她卻是陰靜姝在這宮裏唯一算得上知心的姐妹了。


  她二人的情誼在剛入宮同為家人子的時候便已經結下了。周沁藍不喜歡熱鬧,從陰靜姝獲封貴人,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再到後來坐上皇後之位,她從來沒有像旁人那般眾星捧月,趨炎附勢,反而離陰靜姝遠了些。如今陰靜姝已成廢後,宮中之人避之唯恐不及,她卻再三懇求劉肇允許自己進入偏僻冷宮中,與這位失德的廢後相伴。


  陰靜姝日漸枯槁,一個月光景便瘦成了紙片人。太醫起初還常來診脈,服了幾次湯藥絲毫不見好轉。葉落知秋,對於自己的宿命,陰靜姝心裏已然有數了,索性也不讓太醫來看了。


  周沁藍差不多隔一日便要來到溫飭殿,陪陰靜姝說一會兒話,更多的時候,兩人就在空蕩蕩的殿裏坐著,沉默的望著庭院裏的滿地落葉,被風卷起,無力的四處飄散。


  在陰靜姝離世前五日,劉肇深夜裏來到了永寧殿。


  這是周沁藍的宮殿,可這一次來到她的宮殿,並不是為她而來,隻因方才睡意朦朧中,劉肇依稀看到了陰靜姝,站在他的麵前,一身素裙,淚眼婆娑。劉肇心裏一驚,立即翻身坐起,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要去碰她,可是她卻逐漸向後退去,越來越模糊,直至消失在了黑暗裏。


  劉肇知道這是自己的幻覺,可是當他再次躺下後,隻要一閉上眼,腦海中便湧滿了昔日與陰靜姝相處的情景,他記起了第一次撫摸她光潔的肌膚時指尖那柔膩的觸感,記起了第一次躺在她的身邊時胸口那炙熱的溫度。很多過去這些年來幾乎都要忘卻的回憶,如今全部在他眼前,一一閃現,心底隨之湧來深深的不安。


  於是,他坐起身來喚道:“來人!”


  殿外侍候的朱奉猛的聽到劉肇的聲音,以為發生了什麽意外的事情,匆匆忙忙的跑進來,焦急問道:“陛下,發生何事了?”


  劉肇已經下了龍榻,一邊穿戴著,一邊自顧自道:“走,朕要去長秋宮看看。”


  朱奉愣了片刻,隨即惶惶低聲道:“陛下,長秋宮,現在沒人了······”


  劉肇仿佛突然石化了一般,怔怔的立在原地,半晌方才回過神來。


  朱奉試探著問道:“陛下,可是要召見溫飭殿陰氏?”


  劉肇沒有回答,沉默了許久,神色落寞的坐回龍榻,輕輕歎著,對朱奉問道:“她近來可好?”


  朱奉心中猛的一沉,陰靜姝的情形他最清楚不過,隻是過去劉肇不問,他也不敢妄言。如今劉肇來問了,卻是不知該如何回答了。


  “陰氏,身子不大好···”朱奉小心翼翼的回答道。


  “太醫可去瞧過?”劉肇語氣裏明顯帶著焦慮。


  朱奉回答道:“起初一直去瞧的,後來不知為何,陰氏便不讓太醫進殿了,這些日子,隻有周貴人還時常去看她,現在也不知道是什麽情況了······”


  劉肇猛的咳嗽了起來,慌的朱奉連忙要去倒茶,劉肇連連擺手道:“不必了,隨朕去永寧殿看看吧。”


  就這樣,劉肇深夜來到了永寧殿,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來過這裏了。


  周沁藍沒有受寵若驚,準確的來說,她沒有絲毫欣喜的神色,似乎劉肇對她而言就像一個許久不見的客人。七八年了,這個女人一直是這個樣子,像一塊堅硬的冰,任誰也融化不了。如果說這宮裏還有劉肇無法真正征服的女子,一個是鄧綏,一個便是周沁藍,隻不過他的包容與耐心都給了前者,對於後者,他早已經不放在心上了。


  劉肇看著站在自己麵前的女子,還是一身幽蘭色的襦裙,一張美麗卻冷漠的臉,他用不帶有任何溫度的聲音問道:“你最近常去溫飭殿,可知她如今情況怎樣了?”


  周沁藍麵無表情的臉上閃現過一絲驚訝,她想了想,低垂著眼瞼,反問了一句:“陛下既然掛念姐姐,何不去看一看她?”


  劉肇有些訝異,他沒有想到周沁藍會對自己說出這樣的話,這是詰問,還是諷刺?

  “朕問你什麽,你照實說便是,何必多言?”劉肇的語氣中隱隱有些不悅。


  周沁藍抬起眼,毫不畏懼的迎著劉肇冰冷的目光,平靜的回答道:“哀莫大於心死,陰姐姐,心已經死了······”


  像是被一隻重錘狠狠擊中,劉肇感覺到自己的心猛的抽搐了一下。他神色陰鬱的走到周沁藍的跟前,有些惱怒的目光直直盯著她那張冰山一般的臉,良久,終於還是一言未發,拂袖而去。


  這晚,劉肇來到了溫飭殿外。


  當他在殿外踟躇之際,夜空突然飄起了雪,這是今年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


  凜冽的東北風夾雜著稀稀落落的雪花,落在劉肇的肩頭,他就站在那裏,既沒有要進去的意思,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陛下,起風雪了,還是回去吧。”朱奉憂心忡忡的上前勸道。


  劉肇好像沒有聽到他的話,仍然一動不動的站在門外。濃重的夜色之下,朱奉看不清劉肇的臉色,但是卻能感受到他內心纏綿悱惻的糾結。


  朱奉在焦慮不安中捱過了半個鍾頭,直至眼看著劉肇的發髻和披風都已被白雪覆蓋。


  “陛下,老奴求您了,回去吧,您這樣下去身子吃不消啊······”


  劉肇這才從恍惚中清醒過來,失神的喃喃自語道:“罷了,罷了,還是不見了······”


  當清晨的陽光灑向這座古老的宮殿,當劉肇坐在卻非殿高高的龍椅上開啟新一日的早朝時,北宮傳來了消息——廢後陰氏在兩個時辰前,病逝於溫飭殿。


  劉肇手中的奏折應聲落在了禦階之下。大殿瞬間鴉雀無聲,空氣仿佛凝固住了。眾目睽睽之下,劉肇竟然抑製不住淚流滿麵。


  三日之後,在劉肇的授意下,已貶為庶民的廢後陰靜姝以貴人之禮下葬。她走的異常平靜,太醫說她是肝氣長年鬱結至五髒六腑皆有受損,終於心力衰竭而死。


  劉肇將負責溫飭殿的太醫統統免了職,他怪罪太醫們沒有照料好陰靜姝,可是他不願意承認,其實他最怪罪的人,是自己。他後悔極了,為什麽那一晚他最終還是沒有打開那扇宮門;他後悔極了,為什麽沒有在她生命戛然而止之前給她些許溫暖,讓她帶著絕望和悲哀,孤獨的離開這個世界。


  下葬那日,蔓兒平靜的為陰靜姝最後一次梳發。她看著那個躺在潔白的床榻上的女子,蒼白而冰冷的皮膚包裹著纖細的骨架,枯瘦到能隱約看到裏麵的骨骼。蔓兒終於知道原來一個人可以煎熬到耗光全身的血肉,死去未嚐不是一種解脫。


  蔓兒為她換上了貴人時期她最鍾愛的一套淡粉色襦裙,為她最後一次盤起一頭青絲,那裏麵已經隱隱摻雜了幾縷銀白。蔓兒自始至終一滴眼淚也沒有流。


  棺槨終於緩緩蓋上,當跪送眾人將棺槨抬出溫飭殿後,蔓兒如同行屍走肉般的站起身來,一頭撞在了殿前的石柱上。當眾人圍上來時,隻見她天靈蓋已破碎,沒有了一絲氣息。她是用盡了自己全部的力氣來殉葬。


  陰靜姝下葬那天,劉肇沒有出現。但是沒有人知道,他獨自一人在長秋宮,從日出枯坐到了日暮。


  高高的城牆圍起了這片似海的深宮,這裏的每座樓宇,每片磚瓦,每道宮門,都浸透著宮裏的人們數不盡的悲歡與哀榮。人走了,茶就涼了,樓便也荒了。陰靜姝離開長秋宮不過大半年光景,這座曾經最富麗堂皇的殿宇就變了一副模樣,雕欄畫棟失去了原本明豔的色彩,金玉珍玩也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


  在這座黯淡而凋敝的宮殿裏,劉肇來回踱著,走過每一個他曾經再熟悉不過的角落,心中一片空白,無悲亦無傷,隻是他沒有察覺,早有兩行清淚從他已開始爬滿皺紋的眼角悄悄滑落。


  很長時間以後,劉肇才恍然意識到,這個淒慘離世的女子,竟是這世上唯一溫暖過他那顆敏感而陰鬱之心的人。而她的離開,也帶走了自己心底那最後一分稀薄的溫暖。


  當他知道這一切的時候,卻已經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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