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廢後
永元十四年夏,皇後陰氏失德,行巫蠱之術,禍亂後宮,廢黜皇後之位,貶為庶民,賜居溫飭殿閉門悔過,終生不得出宮。
陰靜姝平靜的接過聖旨,這應該是她這輩子接到的最後一道聖旨了。到了這個時候,她反而釋懷了。回首自己這一生,似乎什麽都得到了,又似乎什麽都失去了。說起來,誰又不是如此,無非是早晚的問題罷了。
如今,唯一讓她無法釋懷的,便隻有劉肇這個人了。她一生的悲與喜皆是因他而起,即使如今被棄若敝履,她全部的心意卻仍然係在他的身上。在即將被關入不見天日的冷宮之前,她唯一的奢望便是再看他最後一眼。
陰靜姝褪去所有珠玉釵環,脫去一身華服,換上黛青色素衣,略施粉黛,孤身一人步行走到了廣德殿前。
殿前的侍衛毫不客氣的將她攔了下來,她便在殿前跪了下來。
朱奉遠遠的瞧見,心中一陣淒涼,沉沉歎息一聲: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麽就落到了這步田地。他進了大殿,借著為劉肇斟茶的當兒試探著對他道:“陛下,皇後,哦不,陰氏想求見陛下一麵,正在大殿外麵跪著呢······”
劉肇眉頭一蹙,沒有多想便冷冷應道:“不見。”
朱奉知道自己不能再多說下去了,便收住了嘴邊的話,默默的做著自己的事情,還一邊偷偷觀察著劉肇的神色。
暮色漸沉,掐指一算,外頭的人已經跪了兩三個時辰了。
朱奉觀察著劉肇的臉色,他臉上的陰雲始終沒有消散,朱奉猶豫著要不要再勸一勸。劉肇卻站起身來,有些疲乏的吩咐道:“朕累了,今日就早些歇下了。”
“陰氏···還在外頭跪著······”朱奉小心翼翼的提醒道。
劉肇清冷的神色中帶著一絲落寞,淡淡道:“朕不見她,叫人把她送回去吧。”
“喏。”
朱奉無奈的退了下去,剛一打開殿門,便看到跪坐在地的陰靜姝,一身單薄的素衣,瘦削的身子在巍峨的大殿前顯的格外淒清。
陰靜姝看到朱奉,以為是劉肇要見她,立即要掙紮著站起來,雙腿卻因為久跪而像灌滿了鉛,動彈不得。
朱奉連忙跪了下來,無奈的勸道:“殿下,您回去吧,陛下,他不想見您······”
陰靜姝眼中剛剛燃起的一星火花立刻黯淡了下去。她默默的跪直了身子,對著門內的人含淚道出了最後想說的話:
“陛下不想見臣妾,那臣妾就在這裏說吧。陛下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情景嗎?臣妾記得很清楚,臣妾在見到陛下第一眼的時候,就喜歡上陛下了。臣妾這輩子最開心的,就是在安福殿的那段日子,那時候,陛下什麽心裏話都會和臣妾說,陛下看著臣妾的眼睛是溫柔的。可是這一切,慢慢的,慢慢的,都變了······臣妾的康兒死了,臣妾到現在都不知道是誰害死了他!陛下再也不和臣妾說心裏話了,陛下的眼睛隻有在看著鄧綏的時候才會溫情脈脈······嗬嗬,陛下還不知道吧,鄧綏那次從馬車裏摔落,是臣妾叫人動的手腳,可是陛下卻不顧性命的去保護她,你知道嗎,那一刻,臣妾多麽希望躺在地上的人是自己!還有鄧綏的墮胎,臣妾本來隻是想讓她吃點苦頭,沒想到她竟然真的把孩子丟掉了,臣妾真的好開心······所有針對她的一切,沒錯,都是臣妾做的,因為臣妾恨毒了她!因為她搶走了陛下!”
陰靜姝的聲音穿過寂寂無聲的大殿,清晰的傳進了劉肇的耳朵,他雙手漸漸握成了拳狀,眼眶卻不由自主的濕潤了起來。
“陛下,臣妾這輩子沒有做錯什麽,也沒有害死過一個人,如果一定要說,臣妾最大的錯就是太貪心了。臣妾原本可以帶著那些曾經幸福的回憶,平平淡淡的過完這一輩子,做一個陛下想要的賢後!可是臣妾不甘心,臣妾不甘心啊···陛下,靜姝從來沒有後悔,如果上天再給我一個機會,我還是要進宮,還是要做陛下的皇後,隻是,餘生沒有機會了······靜姝走了,陛下,珍重!”
陰靜姝對著緊閉的大門重重的連叩三首,然後艱難的站了起來,轉過身,步履沉重的走下一級又一級長長的石階,漸漸消失在無盡的暮色裏。
而劉肇,就站在殿門後,聽著她最後的聲聲泣血。不經意間,兩行溫熱的淚從劉肇悲戚的雙目中滑落,流向他緊緊抿著的嘴角。
巫蠱一案就此塵埃落定。至於鄭眾,雖然陰靜姝承擔了一切罪責,但他終究還是逃脫不了幫凶之罪。劉肇顧念舊情,又念他年事已高,便免了他流放之苦,革去他一切官職,貶至太仆院為雜役。
褪去了綾羅錦衣,失去了權力的光環,人們很快便發現,原來鄭眾已經是一個風燭殘年、行將就木的老人。
太仆院掌管皇家車馬,太仆院雜役是個苦差事,鄭眾每天的工作便是喂馬,年近五旬的人整日與雜草、馬糞為伴。但令人驚訝的是,這個從權力巔峰瞬間跌落穀底的老者,竟然心平氣和的接受這一切的安排。麵對差頭刻意的為難,丟給他的那些旁人不願意碰的苦活兒髒活兒,他始終一言不發,默默的幹著,默默的忍受著別人的羞辱。沒有人能看懂,在他那雙晦暗且陰沉的、猶如禿鷹一般的眼睛裏,究竟藏著些什麽。
在鄭眾被貶的第十天,蔡倫來到了這裏。
現在的蔡倫已加封黃門侍郎,全麵接管了鄭眾此前的差事,成為了這座皇宮裏可以翻雲覆雨的人物。
當他來到鄭眾照看的馬廄前時,隻見一個白發蒼蒼、衣衫襤褸的老人正佝僂著盤膝坐在馬槽旁,機械的往馬槽中添加食料,到處都充斥著一股馬尿混合著馬糞的味道,令人作嘔。蔡倫打發走身後跟著的隨從,獨自一人走向了這個老人。
鄭眾聽到身後的動靜,遲緩的回過頭來,愣了一瞬,隨即用青筋凸起的手撐著地,艱難的站起身來,佝僂著腰小步走到蔡倫麵前,畢恭畢敬道:“奴才拜見蔡侍郎······”
說著便要下拜,蔡倫慌忙一把將鄭眾扶住,隨即撲通一聲雙膝跪地,叩首道:“蔡倫拜見大人!”
鄭眾誠惶誠恐道:“侍郎大人這是折煞老奴了喲······”
蔡倫直起身來,神色悲戚的對鄭眾道:“蔡倫自知對不住大人,今日特來向大人請罪!”
鄭眾枯枝一般的手搭在了蔡倫的肩上,聲音低沉嘶啞:“蔡侍郎何罪隻有?良禽擇木而棲,你做的,很對······”
蔡倫無法向鄭眾解釋,他選擇幫鄧綏,不是因為擇木而棲,不是為了改換門庭,隻是因為他還存著良心,這讓他過不去自己心裏那道坎兒。可是“良心”這種東西,他沒有辦法對鄭眾說,因為鄭眾應該早就沒有了。然而,眼下鄭眾淒慘的處境卻又讓蔡倫的良心深深不安起來,無論這個老人曾經做過多少錯事、壞事,曾經使用過多少陰狠毒辣的手段,但於自己而言,他終究是有救命和提攜之恩的人。當年若不是得他收留,他與自己的老父怕是早已橫屍街頭無人問津。
而當年在他進宮之後,鄭眾便將他的父親安置在自己所指定的地方,每年許他們父子相見兩次,除此以外,蔡倫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親被安置在哪裏。蔡倫心裏通透的很,鄭眾此舉並非表麵上看起來的為他照料父親那麽簡單,更重要的是,這是牽製他,讓他俯首帖耳乖乖聽命於自己的最大籌碼。
鄭眾當然沒有想到,即使有這麽大的籌碼在手上,他竟然還是輸了。
蔡倫眼神中充滿內疚,用乞求的口吻對鄭眾道:“蔡倫還有一事相求,望大人成全!”
鄭眾嘴角扯出一絲苦笑,反問道:“你爹?”
蔡倫向鄭眾叩首乞憐道:“還望大人成全!”
鄭眾幽幽的歎了一口氣,沉默半晌,方道:“罷了,老奴現在自身難保,也無法照料你爹了,老奴這就將你爹的安身之所告知與你,蔡侍郎請便吧······”
蔡倫萬萬沒有想到鄭眾會答應的如此爽快。這幾日來最令他提心吊膽的事情便莫過於父親的安危,他甚至隱隱擔心鄭眾會因為自己的背叛而一怒之下傷害他的父親。如今看來,自己卻是小人之心了。
感激涕零的蔡倫又重重的向鄭眾磕了三個響頭,然後對鄭眾道:“大人放心,蔡倫縱然萬死也會報答大人的大恩大德!”
鄭眾什麽也沒有說,沉默的轉過身,緩緩走回了自己的馬廄,俯身拾起了剛剛放下的勺子,繼續為馬槽添加飼料,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蔡倫久久凝望著鄭眾蒼老佝僂的背影,百感交集,心中的內疚之情愈甚。
直到蔡倫轉身離開馬房,鄭眾才轉過身來,看著蔡倫逐漸在視野裏消失,渾濁的雙目中閃出一絲異樣的光。
蔡倫很快便接回了自己的父親蔡老爹,但他悲哀的發現父親已然病入膏肓,即便請來了洛陽城裏最好的大夫也無力回天。
其實早在半年前,蔡老爹病弱的身體便急轉直下,一日重似一日。上次蔡倫與父親見麵是在約莫三個多月前,當時他見父親這般情形,心中便已大概知曉時日無多。所以此刻雖然心情沉痛,但也在意料之中,能最後盡幾天孝,他已心滿意足。
至此,一場巫蠱案所牽動的慘烈的權力洗牌,暫時告一段落。鄧綏成為了最後的贏家,隻不過這一次贏的武器,卻是她曾經不願拿起,如今卻不得不拿起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