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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聖駕親迎

  鄧綏在新野鄧府別苑,度過了半個季夏。


  這座別苑,還是剛晉封貴人那一年省親時,鄧乾找來了新野最好的營造所建。鄧綏住進別苑後吩咐道,除了鄧夫人和幾個使喚丫頭,其他人一概不得擅自進入。這段時間裏,她常常神色凝重,鮮言寡語,與當年進宮前的樣子已是判若兩人。


  聽到鄧騭洗脫冤屈的消息後,鄧夫人精神便好了大半,在鄧綏以及鄧府諸眷的悉心照料下,身子也慢慢好轉起來。


  老夫人已在兩年前仙逝,鄧侯爺鄧乾也已然垂垂老矣,鄧府上的一應事務由長子鄧啟料理。鄧啟對自己這個貴為皇妃的堂妹甚為陌生,對她的突如其來更是誠惶誠恐,既不敢怠慢,更不敢過分親近以免引其不悅,當真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日子一長,鄧乾也終於按耐不住,向鄧夫人詢道,“騭兒的事情已經了了,這綏兒怎麽不回宮,時間久了怕是陛下要怪罪······”


  “四弟不要想太多了,”鄧夫人打斷了他的話,平靜的說道:“綏兒這是回來陪我呢,大漢以孝治天下,陛下會體諒的。”


  鄧乾隻得把滿腹狐疑吞了回去,隻是心裏還在打鼓。


  其實,從鄧綏回到新野的那一刻開始,鄧夫人已經看出了女兒的心事,她沒有多問一句,卻猜得出她在宮裏過的並不開心,既然如此,倒不如讓她在新野多待一日,便遠離那座深不可測的皇宮一日。


  然而鄧夫人怎麽也沒有料到,皇帝竟然親臨新野了。


  為免引起前朝後宮的非議,劉肇並未向任何人透露此次南陽之行的真實意圖,滿朝上下僅鄭眾一人知情。鄭眾悄然為劉肇悉心安排了羽林衛高手貼身護送,劉肇欽定由鄭眾暫管朝廷事務。


  不過這個消息自然瞞不過長秋宮。


  當得知劉肇不顧天子威儀親自跑到新野去迎接他的愛妾時,陰皇後冷冷的苦笑一聲:“哼!終究還是去了······”


  嫉妒夾雜著仇恨,像一把熊熊的烈火,灼燒拷打著她早已千瘡百孔的心。


  皇帝的駕臨,讓鄧府上下如臨大敵。


  鄧乾帶領著全體家眷跪在府門外遙遙相迎,新野縣令更是滿頭大汗的俯身在地,大氣也不敢出。


  馬車停在鄧府門前,劉肇緩緩從車內走出,掃視了一眼跪在麵前的烏壓壓的人,她果然沒有出現。


  見鄧夫人也在內,劉肇立刻走上前去,親自攙扶起鄧夫人,溫和道:“鄧夫人不必拘禮,身體可還好?”


  鄧夫人不卑不亢的回答道:“妾身已無大礙,多謝陛下掛念。”


  “這是應該的。”劉肇客氣應著,隨即看似若無其事的問道:“怎麽不見綏兒?”


  未及鄧夫人回答,鄧啟在旁搶白道:“啟稟陛下,貴人今日身體不適,未能前來迎駕,還望陛下恕罪。”


  “喔···”劉肇淡淡的應了一聲:“帶我去看看她吧。”


  鄧啟不敢怠慢,立刻引著劉肇來到了鄧綏所住的別苑。


  隻見鄧綏的閨閣房門緊閉,鄧啟正要上前敲門,卻被劉肇示意阻止,其他人便也都停下了腳步。


  劉肇在別苑裏佇立了片刻,莫名忐忑。打開這扇門,她會以什麽樣的態度迎接自己,他心裏完全沒底。眾人也都默默立在他的身後,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時間仿佛凝固住了。


  恰在這時,原本有些陰沉的天空,不知不覺已經聚滿了黑壓壓的雨雲,低低的凝結在半空中。


  季夏總是這樣,陰晴不定,風雨說來便來。


  頃刻之間,細細密密的雨絲已經漫天襲來,眾人麵麵相覷,卻無人敢上前,最後還是鄧乾硬著頭皮誠惶誠恐的走向劉肇,站在他身後一米開外的地方,怯聲道:“陛下,下雨了,還是先回府內吧。”


  說話之間,雨下得越來越急了,庭院中所有人全身都已濕透,劉肇的玄色錦袍也全然淋濕,急落而下的雨滴濺開在他寬闊的額前。


  可他還是一動不動,兀自立在那裏,像是一尊石雕。


  鄧乾和鄧啟等人都慌了神,紛紛跪了下來,額頭不停叩在地上,顫聲勸道:“陛下,龍體為重啊!”


  就在這時,隻聽嘩的一聲,鄧綏推開了房門。


  但見劉肇默默佇立自己的麵前,相隔不過數米,渾身被大雨澆透,帝王的威儀之下透著疲憊和不安。


  一國之君紆尊降貴來到她的府上,親自迎她回宮,又在雨中候她,這樣的恩典,她如何承受的起?鄧綏早已不是那個任性的少女了,她知道分寸,也知道輕重。從她踏入洛陽皇城的那一刻開始,她已注定無法再離開。逃離,也注定隻是暫時的。


  她神色清冷的像是冰山上的雪,淡淡道了一句:“陛下,臣妾這就隨您回宮。”


  回去洛陽的路上,劉肇與鄧綏同乘一輦,卻沒有什麽話。


  “綏兒,”劉肇難掩心中的失落,柔聲問道:“是不是還在怪朕?”


  鄧綏扭過頭去,避開了他灼灼的目光,平靜的回答道:“陛下選擇相信什麽,都有陛下的道理,臣妾沒有什麽可怪,也沒有什麽可怨的。”


  她語氣中的冷漠讓劉肇更加失落,卻又無可奈何,愣了半晌,隻能輕輕道了一句:“往後,朕定會好好待你。”


  “往後···”鄧綏抬眼望向車外的遠山,若有所思道:“臣妾隻想平平淡淡的,度過這一輩子······”


  劉肇是在回到皇宮的當天晚上開始全身發熱的。太醫院連夜煎製湯藥,劉肇的病況卻急轉直下,到第二日淩晨時,竟然漸漸陷入了昏迷。


  宮裏瞬時亂作一團。


  鄧綏當夜心事重重,並未入眠,隱約聽到殿外的嘈雜聲,遣秋蓉去詢問了少府的內侍,方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當秋蓉告訴她陛下高燒昏迷的消息時,鄧綏心裏猛的一沉,立即起身更衣,急匆匆的往廣德殿趕來。


  陰皇後已經守在劉肇榻前多時了。她緊緊握著劉肇的手,目不轉睛的盯著他蒼白的臉和緊閉著的雙眼,眼淚止不住的撲簌落下,可她已顧不上去擦拭那漣漣的淚痕。


  眼前這個男人,她的夫君,大漢的天子,為了另外一個女人,拋下她遠赴千裏之外,隻為把那個女人接回宮。她本來滿腔怨忿,把自己關在長秋宮裏閉門不出,不想聽到關於他們的任何消息。


  可現在這是怎麽了?陰皇後看著不省人事的劉肇,所有的委屈和怨念都消融了,這一刻她的心裏隻剩下了悲慟和憂懼,百爪撓心。


  這時,鄧綏已匆匆趕到了廣德殿外,隻見周沁藍,楊錦繡,還有一幹妃嬪全都守在外殿等候。侍衛將所有宮眷都攔了下來,說是皇後有命,任何人都不得入內。


  侍立了足足半個時辰,廣德殿的大門終於徐徐打開。


  陰皇後在蔓兒的攙扶下從內殿踏出,蒼白的臉上浮現出疲憊不堪的神色。她平靜的掃視了一眼麵前的妃嬪,這些美人兒顯然是第一次遇到這般情形,一個個嚇得不輕,麵容悲戚,淚眼婆娑。


  沉默片刻後,陰皇後有氣無力的吩咐道:“陛下已經沒有大礙,隻是還需靜養,你們先各自回宮吧。”


  楊錦繡梨花帶雨的哭道:“皇後,讓我們去看一眼陛下吧······”


  陰皇後瞥了她一眼,冷冷道:“楊貴人沒有聽懂我的話嗎?陛下現在需要靜養。”


  她的語氣仍是平靜的,卻隱約透出一股不容置喙的威儀。


  楊錦繡立刻收斂了神色,低頭惶恐道:“臣妾知錯了,臣妾隻是一時情急,還望皇後殿下莫要怪罪······”


  陰皇後不再搭理,她的目光越過了眾人,停在了鄧綏的身上。


  自閉大半年,又出宮兩個月,這是鄧綏這麽久以來第一次在她麵前重新出現。她似乎比之前消瘦了不少,可是麵容卻愈發顯得清麗,看她那不悲不喜,不慌不亂的樣子,倒是襯的眾人,甚至自己,都有幾分小家子氣了。


  “各位妹妹牽掛陛下的心意,我都知道了,夜已深了,大家先回宮吧。”陰皇後麵無表情的吩咐道:“鄧綏,你留下來。”


  說罷,陰皇後轉身進了殿內,鄧綏愣了一下,不明所以的跟在後麵走了進去。


  除了太醫之外,隻有鄭眾一人在內,他的目光如同陰鷙的禿鷲一般,緊緊的盯在鄧綏的身上。


  陰皇後突然轉過身來看向鄧綏,美麗的雙眼竟隱隱泛著寒光,冷冷質問道:“鄧綏,我想知道,為何陛下與你一同歸來之後便突然身染重症?在你們鄧府,又或者是,在回宮的路上,你到底對陛下做了什麽?”


  寒意刹那沁入骨髓。


  原來這才是等待著她的致命一擊!

  鄧綏斬釘截鐵的回答道:“皇後殿下,臣妾,以及鄧府上下,絕對沒有做過任何對陛下不利之事!”


  陰皇後咬著牙道:“過去幾日,陪在陛下身邊的隻有你一人,陛下突發急症,敢說你毫不知情?!”


  鄧綏斷然搖頭道:“臣妾不知。”


  陰皇後冷冷的逼視著鄧綏,目光像刀子剜在她的身上,似乎要紮爛她才解恨。其實,劉肇暴病的原因她早已知曉。


  劉肇素來患有痛風的隱疾,那日在鄧府淋了雨,染上風寒,加之肝氣鬱結,這才誘發了痛風之症。至於鄧府中發生的事,鄭眾更是早就告知了她。


  雖然極力克製,可是陰皇後的腦海中還是不由控製的閃現出那個想象中的畫麵:陛下,他竟然放下九五至尊的威儀,放下大漢天子的尊嚴,卑微的立在傾盆大雨下,苦苦等候。而眼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她不止踐踏了他的尊嚴,更是將自己作為皇後的尊嚴也狠狠踩在了腳下。


  她的雙手不知不覺中緊緊攥了起來,修長的指甲幾乎嵌入皮肉之中。


  “來人!”陰皇後厲聲道:“鄧綏忤逆聖上,意圖不軌,將她帶下去,禁足安福殿,嚴加看管!”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鄧綏明白眼下再做任何辯解都已經無濟於事了,在被帶下去之前,她平靜的問道:“皇後殿下可否告訴臣妾,陛下他究竟如何了?”


  這也是她此時此刻最關心的事。


  陰皇後冷冷的甩袖轉身,從齒縫中擠出三個字:“你不配!”


  回到內殿,仍然盛怒未消的陰皇後將內侍和宮女統統趕了出去,太醫們也都候在了殿外。在秦太醫的全力救治下,劉肇體內的熱毒已逐漸化解,體溫也慢慢降了下來,應無生命之虞,隻是因為身體虛耗過多,尚未能蘇醒。


  此時內殿中除了躺在龍榻上的劉肇,便隻有陰皇後與鄭眾。


  陰皇後有些失神的走到劉肇的榻前,慢慢跪了下去。看著他有些凹陷的臉頰和毫無血色的唇,她的心又絞痛起來,眼淚大顆大顆的滾落。


  鄭眾猶疑著走上前來,方才殿外的對話,他聽得一清二楚。


  “皇後殿下,”鄭眾壓低聲音道:“您打算如何處置鄧貴人?”


  陰皇後緩緩站起身來,冷冷瞥了他一眼,一字一句道:“我—要—她—死。”


  她的眼神,令鄭眾不由的打了一個冷顫。


  經曆過無數驚濤駭浪的中常侍,第一次被一個女人的眼神攝住。這個看上去弱柳扶風的女人,她的眼中竟然是一片怨毒的深海,咆哮著驚濤駭浪,仿佛要將所有人都撕成碎片。


  這時,殿外突然狂風大作,似是要應和這座即將掀起血雨腥風的宮城。整個廣德殿旋即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沒有人注意到,劉肇的眉頭輕輕蹙動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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