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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重回將軍府

  鄧綏牽著白馬,穿過一處處人聲鼎沸的街坊,轉過一個個陌生又熟悉的拐角,終於在人煙稀少的城關下,遙遙望見了背倚青山的將軍府。


  當年離開這裏的時候,她才十五歲,如今歸來,她已年過十九。


  剛入宮的那兩年,鄧綏無數次在夢裏回到這座將軍府,夢到溫柔的景姬,夢到調皮可愛的耿沅,也會偶爾夢到他。後來,她夢到的越來越少了,將軍府也在她的記憶中越來越模糊了,然而她清楚的知道,在心底最深的山穀中,始終坐落著這一座府邸,那是在她生命中最黑暗的時刻,唯一帶給她溫暖和力量的地方。


  府門前的石獅依然雄武倨傲,院牆黑色的磚石依然古樸肅穆。鄧綏走到府門前停了下來,站在檻外,仿佛依稀看到了當年那個被拒之門外哭到不能自已的少女。


  她拚命壓製住心頭激蕩的情緒,強作從容的跟在林忠身後走了進去。


  翠柏青蔥的院子裏,耿夑帶著家眷們已在內相迎。


  鄧綏瞬間濕潤了眼眶。


  她不敢去看耿夑,隻能將目光投向景姬。她的容貌沒有太大的變化,唯有鬢間依稀添了幾縷銀白。見到鄧綏,景姬也忍不住淚眼婆娑。


  站在景姬身邊的女子,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鄧綏。這些年來她曾經聽府裏許多人提到過她的名字,也曾經聽景姬偶爾念叨起來,對這個眾人口中美麗、勇敢又莽撞的少女,她充滿了好奇。今日終於得見,看她一身颯爽的男兒裝扮,恰似一位氣宇軒昂的美少年,竟然有幾分雌雄莫辨的味道。


  鄧綏很快也注意到了她,在看到她麵孔的那一瞬,鄧綏不由神情恍惚了一下。


  這女子一身粉紫色襦裙,清麗可人,隻是眉眼間竟與自己有幾分相似。難道,這就是他當年新納的側室嗎?


  見鄧綏怔怔的看著玉瑤出神,景姬上前介紹道:“綏兒,這是玉瑤,你走之後,將軍新娶的二夫人······”


  鄧綏心頭猛的一顫,仿佛沉寂多年湖,再次蕩起了漣漪。


  自始至終,耿夑一言不發,然而目光卻難以自製的追隨著她。她牽著白馬,立於夏陽之中,束起的長發隨風飛揚;她比四年前又長高了不少,一襲簡單的素袍掩不住玲瓏有致的身形;她的臉龐清瘦了許多,卻愈發明豔動人;她還是那個集美麗與英氣於一身的女子,隻是曾經的天真稚氣早已蕩然無存。


  自始至終,鄧綏沒有看他一眼,然而卻抵擋不住他那裹挾著風沙的雄厚氣息撲麵而來。他還是四年前的樣子,依然高大魁梧,依然英姿勃勃,也依然麵如冰山。


  寒暄之後很快便陷入了尷尬的沉默,直到林忠忍不住打破了僵局,神色焦慮道:“將軍,鄧貴人已經平安回來了,接下來怎麽救鄧騭兄弟?”


  耿夑這才猛的回過神來,他立刻將目光從鄧綏身上移開,果斷而簡潔的命令道:“今夜,開棺。”


  原來耿夑早就懷疑尹端之死另有隱情。如今仵作遍尋未果,唯一的辦法便是讓尹端的屍體開口說話。


  開棺一事事關重大,耿夑做了周密的安排,避開程樸的耳目,令林忠帶著數人潛入尹端所在的陵園,並以體格相仿的男屍偷梁換柱,才將尹端的屍首悄悄運回了將軍府。


  醜時三刻,一具散發著惡臭的屍體擺放在了將軍府後院的柴室中。在場的人隻有耿夑、林忠、一位跟隨耿夑多年的行軍郎中、以及鄧綏。


  耿夑本不同意鄧綏參與這一切,奈何時至今日,他依舊拗不過她。


  就在屍布打開的瞬間,耿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捂住了鄧綏的雙眼,時隔多年,他還是下意識的要保護她,仿佛她還是那個任性莽撞的小丫頭。


  鄧綏冷不丁的被一隻寬厚的手掌捂住了眼睛。是他的手,曾經一次次守護著她的,冰涼卻又溫暖的,充滿力量的手。這一刹那,她仿佛也回到了從前,回到了那個懵懂無知,眷戀著他的少女。


  可她終究不是了,曆盡蹉跎,她早就長大了。


  鄧綏默默將耿夑的手輕輕移開,從容而鎮定道:“放心,我可以的。”


  耿夑這才猛的意識到了自己方才無意識下的失態舉動,慌忙將手移了開去。鄧綏雖然已做好了心裏準備,可是當她睜開眼睛的那一刻,還是險些沒有站穩。


  屍體已經半腐爛,上麵爬滿了蛆蟲,令人作嘔,依稀還能分辨的麵孔呈現一種詭異的扭曲之狀,可以看出臨死之前必遭受了極大的痛苦。


  她強忍住心底翻騰的惡心,差點當場吐了出來。耿夑神情嚴肅的擺了擺手,行軍郎中立刻上前查驗。


  不出半柱香的工夫,郎中將屍布重新蓋上,對耿夑道:“將軍,已經查明了。”


  不出耿夑所料,尹端果然是死於砒霜之毒,死前毒性發作,痛苦不堪,所以麵孔才會這般扭曲可怖。而且經過這些時日後,毒性已經慢慢侵入骨髓,所以屍體的骨骼都已經呈現烏黑色。


  “中毒?”鄧綏忍不住低呼道:“也就是說,他不是被哥哥打死的?”


  耿夑沒有回答,轉而對林忠問道:“程樸那邊的情況查的如何了?”


  程樸?就是今天白天在冀州刺史府衙看到的那個人嗎?鄧綏心下一驚,莫非是此人陷害鄧騭嗎?


  林忠回答道:“差不多查清楚了。程樸之妻尹氏是尹端的堂姐,事發當晚,尹氏曾至尹端府上送藥。藥在尹端小妾手上,卑職查過了,是普通的金瘡藥,並無什麽問題。但有一事蹊蹺,尹端毒發後的第二日,尹府管家劉二便請辭歸鄉了,據說是家中老父抱病。”


  耿夑眉頭深蹙,當即命令道:“派人去找這個劉二。”


  “卑職領命。”林忠答道。


  第二日晌午,林忠回來複命,劉二並不在鄉裏,其父也未曾見過他。與此同時,林忠還帶來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那日為尹端驗屍的仵作,今晨被發現淹死在了城東的河裏。經查驗,身上並無其他損傷,看似是失足落水。


  短短幾日之內,縣令暴斃,仵作溺水,管家又不知所蹤。凡此種種聯係起來,實在令人不寒而栗。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耿夑斷定冀州刺史程樸必然脫不了幹係。但是,程樸身為一方要員,若無皇帝親批,無人能搜查審問,若是輕舉妄動反而容易打草驚蛇。為今之計,隻能從失蹤的管家劉二入手。


  好在耿氏一族在冀州也是樹大根深,耿夑動用在冀州的各方關係,派出親軍數十人,明察暗訪三天兩夜,終於在柏鄉一處偏僻的山穀中尋到了劉二並將他秘密帶回了將軍府。


  麵對林忠的訊問,劉二裝傻充愣,始終顧左右而言他。失去耐心的林忠在耿夑的默許下,索性搬出了軍中刑罰,十幾軍棍下去,打的劉二皮開肉綻,再一桶粗鹽倒下去,劇痛更增了百十倍。劉二被折磨的隻剩下了哼哼的力氣,最終還是認了慫,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全部一五一十吐了出來。


  原來,尹端堂姊尹氏,竟然就是毒害尹端之人。


  尹端暴斃當晚,起夜的劉二在路過尹端書房時,忽聽到裏麵傳來一陣劈裏啪啦的響動。劉二將窗戶悄悄打開一條細縫,往裏看去,隻見是尹端的堂姊,刺史大人程樸的夫人尹氏在房中,但他沒有看到尹端的身影。正納悶時,突然聽到房門打開的聲音,劉二迅速的蹲下身來,藏在黑影裏,很快便看到尹氏神色慌張的從書房走了出來,一路小跑從側門出來,跳上了停在門口的馬車。


  劉二心中狐疑,回到書房門口輕喚了兩聲尹大人,裏麵卻沒有一絲動靜。劉二以為尹端已經睡下了,不敢驚擾,自己回了房。又過了半個時辰,劉二越想越不對勁,便又來到書房,喚了兩聲沒人應答後,劉二壯著膽子推門而入,觸目而來的情景險些將他嚇了個半死。


  隻見尹端麵孔朝下的倒在了地上,流了一地的黑血。


  接下來便是仵作驗屍,證實尹端死於毒打而引發的暴病,然後便迅速封棺下葬,尹端一家妻小甚至還沒有緩過神來,死者就已經入土。


  這劉二本就是個膽小怕事之人,事發之後他不敢向任何人提及尹氏之事,然而心裏始終惴惴不安,於是在尹端下葬後的第二天便借口回家照顧病重的父親來向尹夫人請辭。尹夫人等家眷都還沉浸在失去老爺的悲痛之中,無人在意劉二的來去。就這樣,劉二逃離了尹府,可在這樁事塵埃落地之前,他不敢回老家,怕引禍上身,想來想去隻好躲進了柏鄉一個遠房親戚閑置的舊屋裏。


  千算萬算本以為可以躲過一劫,沒想到還是被耿夑的人給揪了出來。在林忠的霹靂手段之下,劉二實在扛不住,隻能和盤托出。


  除了尹端之死的隱情,劉二還交代了另外一樁令耿夑等人驚詫的事。尹端近年來通過各種巧取豪奪的手段搜刮的民脂民膏,竟有一大半是進了程樸的口袋,包括在鄴縣白亭鄉變相加收的糧賦。


  原來,真正的碩鼠竟然是冀州刺史,程樸!


  這樣看來,私吞糧賦恐怕還並非鄴縣一縣所為,隻怕程樸治下的十一郡縣,沒有一個是幹淨的。


  “豈有此理?!”鄧綏難忍心頭的怒火,恨恨道:“這個程樸,魚肉百姓,隻手遮天,惡意栽贓,草菅人命,簡直罪惡滔天,喪心病狂!”


  林忠也握緊了拳頭,雙目噴薄出怒火,咬牙切齒道:“這個敗類,真是當千刀萬剮!”


  隻有耿夑仍然保持著緘默。


  鄧綏忍不住問道:“將軍,現在證據確鑿,應該立刻稟告朝廷,你還在猶疑什麽?”


  耿夑沉吟片刻後,神情凝重道:“私吞糧賦一事,程樸原本並未牽涉其中,即便尹端東窗事發,大可棄卒保車,為何要大費周章,冒著巨大的風險痛下殺手,而且還要栽贓給原本無冤無仇的鄧騭。你們可曾想過這一層?”


  被他一問,鄧綏和林忠雙雙怔住了。


  對啊,鄧騭當初認定是尹端變相加賦魚肉百姓,一頓痛打已經出了氣,本不會再往深處追究,此事便也會到此為止。為何程樸一定要置尹端於死地,又為何非要嫁禍到鄧騭頭上,再怎麽說鄧騭也是軍功在身,又是皇親內戚,一旦事敗便死無葬身之地。


  自己竟然沒有想到這一層,鄧綏心中不禁有些懊惱,或許是因為事關哥哥的生死讓她亂了陣腳;又或許是因為在耿夑的麵前,她不知不覺中又變回了當年那個可以肆無忌憚橫衝直撞的小丫頭。在潛意識裏,她知道無論自己闖了什麽禍,總會有一雙有力的大手穩穩托住她。


  鄧綏不由自主的看向耿夑,他的身形還是那麽魁梧,他臉頰的線條還是那麽硬朗,他眼中還是閃爍著堅定無畏的光。他還是當年自己傾心仰慕的將軍。隻可惜,如今的她,卻早已物是人非了。


  “將軍說的有道理,”林忠的話打斷了鄧綏的悵惘:“莫非,程樸的真正目標並非掩蓋私吞糧賦的真相,而是,鄧騭?!”


  “或者是······”耿夑抬頭看向鄧綏,低聲道:“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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