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初涉冀州渾水
鄧騭身犯死罪的消息很快便不脛而走,即使安福殿宮門緊閉,也擋不住風聲鶴唳。
聽到消息的鄧綏五雷轟頂,幾乎喪失了理智,她不管不顧的衝出安福殿,一路飛奔趕到劉肇的廣德殿。
這是時隔大半年後,劉肇第一次再見鄧綏。
彼時他正在殿內歇息,忽聽得殿外一陣嘈雜,內侍怕吵了他,慌慌張張的進來奏道:“啟稟陛下,鄧貴人在殿外,非要見陛下······”
未及聽完,劉肇便猛的直起身來,愣了片刻後匆匆翻身下榻,親自往殿外迎她。還沒邁出宮門,就看到鄧綏風風火火的闖了進來。
她瘦了許多,愈發清冷的麵孔,滿是焦慮的設神色。
劉肇剛要開口,卻聽到一句冰冷的質問:“陛下,鄧騭犯了什麽罪?”
果然,她隻是為她哥哥的事情而來。
劉肇低垂了眼瞼,不忍去看她那雙充滿幽怨的眼睛,輕歎道:“鄧騭,他幹涉地方內政,殘殺朝廷命官,凶惡跋扈,目無綱紀,按律,當斬。”
鄧綏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她眼中噙著淚,不停地搖頭道:“不可能,我哥哥不是這種人,一定是搞錯了,一定是有人冤枉他!一定是有人故意陷害他!”
“綏兒!”劉肇高喝一聲打斷了她,看著她悲慟的模樣,他心疼的握住她瘦削的雙肩,輕輕道:“證據確鑿,朕,斷不會冤枉了他!朕知道,你與他兄妹情深,朕也不忍心見你這般痛苦,奈何漢律如此,朕不能為了他一人,將漢律,將社稷·····”
“夠了······”鄧綏冷冷的推開了他的手,眼底的悲慟漸漸化為絕望的灰燼,她看也不看劉肇,兀自轉身,在離開之前,她回頭注視著劉肇,一雙眼睛仿佛深不見底的冰潭,一字一句道:“既然陛下不相信臣妾,那就允許臣妾自己去尋找真相吧······”
當日,鄧綏顧不上收拾細軟,便孤身一人離宮出走。守衛皇宮的羽林衛得了劉肇的聖旨,都不敢加以阻攔,鄧綏身披白色鬥篷,騎一白馬,奪路而出。
一路星夜兼程,鄧綏沒有片刻休憩,甚至連一口水都沒有喝,終於在第三日傍晚趕回了新野。
到了新野才知道,鄧夫人前日聽到鄧騭被判死罪的消息後急火攻心,暈厥了兩日方才漸漸蘇醒。見到鄧綏後,鄧夫人拉著她的手,反反複複隻有一句話:“綏兒,快想辦法救救你哥哥吧······”
鄧綏看著母親憔悴的病容,再想到關在獄中等待問斬的哥哥,不由心如刀絞。她握緊了鄧夫人的手,用堅定不移的語氣斷然道:“母親放心,我一定不會讓他有事的。”
說完這句話,鄧綏站起身來,含淚看了鄧夫人一眼,隨即匆匆轉身,簡單收拾行囊後再次騎上白馬,直奔冀州鄴縣方向。
既然事情由此地而起,真相也應當從此地入手尋找。
曾經在冀州生活過兩年的鄧綏,對這裏的風土人情並不陌生。茶肆,酒樓,樂坊,這三處是鄴縣的消息集散之地,而其中又以城北的“芙蓉酒肆”最負盛名,想要打聽什麽事,隻需在這裏點上一壺最愛的杏花酒,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即可。
鄧綏換上男子的裝束,進了芙蓉酒肆,挑了一個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坐下。果不其然,沒有等太久,便聽到鄰桌的兩個中年男子說起了這件事。
“聽說那個打死縣令的將軍要被砍頭了。”其中一人道。
另一人搖頭歎道:“可不是嘛,按說這狗官真是該死,平時作威作福,沒少欺壓百姓,這位將軍也算是為民除害了,可惜啊!”
“說的就是這個理啊······哎,你說這狗官看著壯實的很,怎麽這麽不禁打呢?”
另一人環顧四周,壓低聲音說了些什麽。
人聲嘈雜,鄧綏實在聽不清楚那人說了什麽。她索性起身走到這此二人的桌前,直截了當的問道:“二位兄台,在下是從洛陽來的客商,聽聞鄴縣最近發生了一樁大事,在下有些好奇,可否請教一二。”
那二人正麵麵相覷時,鄧綏已經不請自來的坐了下來。
第一個說話的男子麵露不悅道:“這位公子既是洛陽來的,為何要打聽我們鄴縣的事?”
鄧綏隨口編道:“不瞞二位兄台,在下本是借著貴縣尹縣令的關係來此地經商,不想剛到這裏,竟聽說尹縣令死了,那在下的生意豈不是也要泡湯,怎能不急呢?”
二人聽她此言,露出將信將疑的神色。鄧綏實在沒心思與他們周旋,直接從行囊中取出兩錠銀元寶,放在他們眼前。
那二人一見這麽多銀子,兩眼都冒出光來,急忙一人一錠收進了衣袖,換上了一副諂媚的嘴臉道:“既是如此,公子有什麽想知道的盡管問,我們定當知無不言,隻是我們二人也隻是鄉野村夫,都是道聽途說來的,公子也不必全信了去。”
鄧綏淡淡道:“你們盡管把知道的都說出來,信不信在我。”
於是,二人便你一言我一語的將尹端如何變相加收百姓糧賦中飽私囊,白亭鄉鄉民如何造反,又是如何遇上了鄧騭等過程繪聲繪色的描述了一番。其中一人剛好是當日擠在縣衙外麵看熱鬧的百姓之一,所以當日鄧騭鞭打尹端的情形,他看的一清二楚。
聽他們說完事情的原委後,鄧綏不露聲色的問道:“在下曾有幸與尹大人打過照麵,我記得尹大人身材肥碩結實,怎麽十幾鞭子都吃不住了呢?”
隻見其中一人湊上前來,壓低了聲音對鄧綏道:“這事兒蹊蹺就蹊蹺在這裏,聽說仵作驗完屍,當晚摸黑兒就下葬了,連尹縣令一家妻妾老小都沒瞧上一眼······更蹊蹺的是,那驗屍的仵作第二日也不見了蹤影,說是回江陵老家了,你說這早不走晚不走,偏偏這個時候走······”
旁邊的人也跟著嘖嘖稱是。
鄧綏臉上不動聲色,心中卻早就打翻了五味,喜憂參半。喜的是,若果真如此人所言,尹端之死另有玄機,那就可以證明鄧騭並非害死尹端的凶手;憂的是,如今鄧騭被關在廷尉獄裏,自己在這舉目無親的鄴縣該如何查出事情的真相。
懷著重重心事走出酒肆,鄧綏茫然四顧,仿佛身墜殺機四伏的黑暗迷霧。
這種感覺她太熟悉了。
原本以為那個潛伏在黑暗中的敵人,他的目標隻是自己,卻不曾想到,今天他的弩箭竟對準了鄧騭。
可是她依然看不清他的長相。
鄧綏痛恨自己至今都不知道敵人到底是誰,是陰皇後,還是其他人;痛恨自己沒有能力護自己所愛的人周全,從她腹中那個已經成了人形的孩子,到她至親至愛的哥哥。
站在鄴縣最熱鬧的街口,鄧綏卻感到深入骨髓的寒冷。
眼下,她唯一的去處便是冀州了。因為她此刻唯一能信任和依賴的人,就在冀州。
離開客棧,鄧綏再次騎上白馬,趕往冀州。鄴縣相去冀州並不遠,快馬加鞭半日左右便到達。
一入冀州城樓,隻見大街上亂哄哄的一片,百姓們三五成群,都往同一個方向湧去。鄧綏詫異的向路邊一個小販詢問發生了何事,那小販說,是鄴縣白亭鄉的暴民在冀州刺史府前喊冤,跟官兵打了起來,很多人都看熱鬧去了。
鄴縣白亭鄉?不正是鄧騭犯事之地嗎?
看來此事仍與鄧騭有關,鄧綏牽著馬跟隨人群的方向往前走,大概走了一刻多鍾,便到了冀州刺史府的門前。等她趕到的時候,刺史府門前已經裏三層外三層的圍滿了人,鄧綏立刻將馬栓在旁邊的石柱上,然後擠了進去。
隻見二十多個衣衫襤褸的鄉民,跪在府衙前,齊聲高喊著“鄧將軍冤枉!鄧將軍冤枉!”
這些鄉民裏,既有壯年的漢子,也有白發蒼蒼的的老人。數十名官兵將這些鄉民重重包圍了起來。
沒過多久,一個官員模樣的人露了麵,站在府衙前的石階上,高高在上的俯視著這群鄉民,麵帶不屑之色道:“鄧犯光天化日之下打死朝廷命官,乃十惡不赦之罪!朝廷秉公處置,豈容爾等草民妄議?還不速速離去,本官尚可既往不咎,若爾等繼續在此糾纏,莫怪本官翻臉無情!”
看來,此人應該就是冀州刺史程樸了。不過,麵對程樸的威脅,那些鄉民卻絲毫沒有退縮之意,反而喊得更凶了。
隻見程樸黑著臉同旁邊的小吏耳語了幾句,話音剛落,那些官兵旋即一擁而上,三下五除二便將鄉民們掀翻在地,一個個都堵上了嘴,一邊拳打腳踢,一邊往府衙內拖。
親眼目睹了所謂的父母官竟然這般對待手無寸鐵的百姓,鄧綏忍不住義憤填膺,剛要挺身而出,突然被斜刺裏衝出的一個人給捂著嘴巴拖了開去。
那人力氣賊大,鄧綏看不到他的臉,嘴巴又被死死捂住,喊也喊不出聲,隻能掙紮著被人一路拖進了府衙旁邊的弄堂,直待四下無聲時,那人才將鄧綏放開。
掙脫開來的鄧綏敏捷的一個回肘,那人迅速的閃了開去,電光火石之間,終於看清了他的臉,原來竟然是一位故人——林忠。
“林將軍?”鄧綏震驚的低呼道。
林忠樣貌沒有太大的變化,除了麵色更加黝黑了一些。他做了一個噓聲的動作,然後引著鄧綏繼續往弄堂深處去。
他警惕的環視四周,確定無人後,這才轉過身來,對著鄧綏猛的雙膝跪地道:“卑職林忠見過鄧貴人!”
鄧綏連忙將他拉起來道:“林將軍不必拘禮。”
林忠站起身來,麵露歉意道:“方才卑職多有得罪,還望貴人恕罪!”
鄧綏搖頭道:“林將軍言重了。想必你應該已經知道我到此地的原因,不過為何你也會出現在此處?”
林忠耿直的回答道:“其實您剛到鄴縣,耿將軍便知道了,特命卑職暗中保護。鄧騭兄弟被朝廷的人帶走後,耿將軍一直在暗中探查,已經有了頗多線索,隻是現在還不能打草驚蛇,所以方才情急之下卑職才製止了您。此地不宜久留,還請您隨卑職回將軍府再作商議吧。”
聽到將軍府三個字,鄧綏心頭不由一慌,猶疑道:“還是,還是不去了吧······林將軍放心,我自己會謹慎行事的。”
“不行,您必須要跟我走!”林忠斷然拒絕道:“其實,卑職昨晚便發現暗中跟著您的不隻卑職一人。隻是這人神出鬼沒,卑職無法確認他的行蹤,況且見他並無傷害您的舉動,所以卑職也未輕舉妄動。不管怎麽說,眼下最安全的地方隻有將軍府,您不要再猶豫了,否則一旦有什麽閃失,卑職和將軍就是萬死也不足以向皇上謝罪!”
鄧綏心中暗自驚詫,原以為此番來冀州行事極為隱秘,萬萬沒想到自己早就被人盯上了,而且竟然毫無察覺。看來,冀州的這灘渾水比自己想象的還要深。
林忠說的對,眼下最要緊的是找出真相解救鄧騭,偌大的冀州,也隻有將軍府才是唯一能讓她安心的地方,她不能再意氣用事了。
想到方才在冀州刺史府衙前喊冤的百姓,鄧綏不放心的追問道:“可是,那些白亭鄉的鄉民怎麽辦?”
林忠答道:“貴人不必擔心,那些鄉民隻是來喊喊冤,對冀州刺史沒有什麽威脅,眼下朝廷、地方、許多雙眼睛盯著冀州刺史府,程樸不敢再招惹是非,頂多讓他們受些皮肉之苦,不會有生命危險。”
聽他說的在理,鄧綏也隻好暫且作罷,隨他前往將軍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