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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苦夏

  鄴縣,白亭鄉。


  天還蒙蒙亮,秦勝虎便在院裏裝糧食。秦老太聽見動靜,便摸黑下了床,拄著拐杖顫顫巍巍的走出了屋子,衝他喚道:“虎子,怎麽這麽早啊?”


  秦勝虎沒放下手中的活,一邊幹一邊回答道:“娘,前幾日忙著在縣裏陳老爺家幫傭,沒顧得上,今天是交糧的最後一天了,趕早去交了,省的那些官老爺給扣個抗旨的罪名。”


  “哦哦,”秦老太連聲應著,又自顧自的說道:“娘去給你熬點稀飯。”


  “娘,不用了,”秦勝虎朗聲道:“我去去就回來,天熱,你先回屋歇著去吧。”


  秦老太卻沒歇著,還是蹣跚著往院東角灶台的方向過去了。秦老太有兩個兒子,一個閨女,老大四年前死在了很遠很遠的沙場上,閨女前年害癆病死在了婆家,現在就剩了勝虎一個,與她老太婆相依為命了。


  霧蒙蒙的晨曦中,秦勝虎抬眼四顧著這破舊的院落,泥巴堆的院牆被雨水衝的隻有半人高了,低矮的茅草屋,他得貓著腰才能進去,殘缺的木頭門斑駁不堪,除了一口鐵鍋,院落裏沒什麽值錢的東西了。


  每年累死累活也賺不到幾個銅子兒,辛辛苦苦種了一年的糧食,大半是要充公的,他年輕,身子壯,餓幾頓不打緊,可秦老太都六十高齡了,常年疾病纏身,瘦的剩一把骨頭了,哪裏再禁得住忍饑挨餓。可是沒辦法,誰叫年年都在打仗呢。


  今年雨水不足,收成不好,要交的糧食都還沒著落,秦勝虎正發愁之際,剛巧在縣上聽說了皇帝要減輕百姓田賦,按人頭算,可是比往年少交一半的糧。秦勝虎心裏感歎道,終於等來了一個好皇帝,今年這苦夏也好過一些了。


  秦老太雖然瘦骨嶙峋,可手腳也還靈便,很快便生起了火,不一會兒熱氣就騰騰的冒了出來。


  秦勝虎用力嗅了嗅,開心的笑道:“娘,今日多擱了些穀子吧。”


  在秦勝虎的記憶中,家中的稀飯從來都是稀的見不著幾粒穀米,日子久了,他靠鼻子嗅就能知道這鍋裏放了多少穀米。


  秦老太咧嘴道:“今年交糧少了,往後說不定能吃上糙米飯嘍。”


  喝了兩碗稀飯,秦勝虎覺得身上力氣十足,扛起糧袋子,跟秦老太告別了,便健步往鄉衙去。


  白亭鄉有秩姓劉,管著這一鄉幾十戶人家的田賦。


  秦勝虎到的時候,天已經放亮,縣上已經來人在清點糧食了。劉有秩拿個竹簡坐在一旁勾勾畫畫。


  勝虎笑嘻嘻上前道:“劉大人,不好意思,前幾日在縣上幫傭回不來,糧食交晚了,您給通融通融。”


  劉有秩斜睨了他一眼,頭不抬眼不睜的從鼻子裏哼了一聲,陰陽怪氣道:“我正要把你秦勝虎的名字填在在抗旨不納糧的刁民裏頭呢,所幸你還算是個明白人。行了,擱那兒吧,在這兒等著,驗好了再走。”


  “哎。”秦勝虎將糧食放下,雙手插在袖口裏,在寒風中等著人來查驗。


  不一會兒,來了一個小廝,將他那袋糧食扛起來放在大鐵秤上,漫不經心的瞥了一眼道:“分量夠了。”


  “哎。”秦勝虎應道,剛要轉身走時,卻被一人給喚住。


  “等等。”一個似乎是縣上的官爺喝住了他,然後慢悠悠的走了過來。


  在秦勝虎的注視下,收糧官走到了那糧食袋子跟前,伸出一隻手去從裏麵撈了一把穀子,然後擱在自己眼前細細端詳了片刻,悠悠道:“這裏麵沙土和穀殼太多了,隻能算半袋,回去再補上來。”


  秦勝虎一聽便頭炸了。這田裏收上來的稻穀,哪會沒有沙土和穀殼,每年都是這麽算的,怎麽今年就隻能算一半了?


  縣上的官老爺他得罪不起,便隻好陪著笑道:“老爺,往年不都是這樣的麽?”


  “胡說!”收糧官惡狠狠的喝道:“你等刁民,故意往這交給朝廷的糧食裏摻沙土穀殼,往年不追究那是朝廷仁慈,你這刁民還得寸進尺了,這與抗旨無異!”


  秦勝虎心底騰起一股無名火,怒道:“朝廷說了要減免田賦,你們這麽做,跟以前沒什麽兩樣,還算什麽減賦?”


  劉有秩一看情況不妙,這個秦勝虎脾氣出了名的暴躁,一旦開罪了縣衙他可吃罪不起。便趕緊跑過來拉著秦勝虎道:“你瞎嚷嚷什麽,鄉裏百姓都這麽交的,怎麽到你這裏毛病這麽多,不想坐牢的,就趕緊給官爺賠罪,然後乖乖回去再扛一袋糧過來,不然有你好看!”


  這時候,鄉裏的人聽著動靜也都陸陸續續圍了上來,秦勝虎便回頭衝鄉親問道:“你們大夥都交了兩倍的糧嗎?”


  幾個鄉親麵麵相覷,卻不敢回答,隻能低著頭表示默認。


  秦勝虎一看這情形,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指著那官爺破口大罵道:“你們這些昏官,平常搜刮老百姓還嫌不夠,皇上下旨要減我們的稅,你們這些王八蛋變著法兒的坑害老百姓,還有沒有王法!”


  鄉親們聽他這一罵,積攢了多時的怨氣也憋不住了,一起跟著高喊道:“昏官!昏官!”


  得到鄉親們的響應,秦勝虎一腔熱血更加沸騰,立刻挽起袖子,攥著拳頭,氣勢洶洶的走上前來。


  收糧官被他這陣勢給嚇傻了,哪裏遇到過這樣的刁民,唬他不住,居然還要動手打人。他心知要動起手來自己肯定要吃虧,便灰溜溜的抱頭跑了,劉有秩也跟在後麵溜走了。


  官爺走後,秦勝虎冷靜了下來,對鄉民們勸道:“各位鄉親,今日咱們罵了這狗官,狗官肯定是回去搬救兵了,與其等著他帶人回來,將咱們都抓到牢裏去,不如咱們先去縣衙告他一狀!”


  鄉民們合計了一下,覺得秦勝虎說的在理,反正不理虧,別叫那狗官惡人先告狀。十幾個人索性都心一橫,跟著秦勝虎一道去縣衙告狀了。


  秦勝虎料想的沒錯,收糧官抱頭鼠竄回縣上,就直奔縣衙向縣令尹端狠狠告了一狀,言白亭鄉以秦勝虎為首的刁民要造反,抗旨拒納糧。


  尹縣令在鄴縣已經營多年,治下百姓從來都逆來順受,哪裏遇到過這樣的情形,當即火冒三丈,立即派了二十多個官兵隨收糧官前去白亭鄉擒拿秦勝虎等人。


  從縣上往白亭鄉隻有一條官道,秦勝虎等人行至半途,便與要來捉拿他們的官兵撞上了。收糧官自然一眼就認出了他們,這次仗著有官兵撐腰,底氣十足的上前喝道:“大膽刁民,看來你們真是想造反了啊!趕快把這些刁民統統給我抓起來!”


  官兵一聽原來要拿的就是這幫人,這下可好,省了好幾裏的路,立即一哄而上。


  秦勝虎一看這賊眉鼠眼的收糧官便氣不打一處來,就他這暴脾氣一上來,九頭牛也拉不住,抄起手裏的鋤頭便迎了上去。其他鄉民見此情形,心知就算此刻繳械投降也是落不了好了,橫也是死豎也是死,索性就好好收拾收拾這些害人精。


  兩夥人立即糾纏在了一起,打的不可開交。


  白亭鄉的鄉民們平日裏被欺壓淩辱,忍氣吞聲,積攢了一輩子的怒火這會兒一下子井噴而出,一個個都紅了眼,不要命的跟這幫官兵撕打,可是手裏的櫥子木棍哪裏抵得上官兵手中的槍戟,不一會兒功夫便倒下了好幾個。秦勝虎本來就生的人高馬大,加之平日裏做粗活做慣了,力氣大,怎奈雙拳也難敵四手,很快便落了下風。


  收糧官遠遠避開,站在一旁冷眼瞧著這幫暴民快不行了,臉上露出得意洋洋的奸笑。


  恰在這時,忽然瞥見西北方向一隊人馬威風凜凜的朝這邊而來。他眯著眼睛一看,來的約莫百餘人的隊伍,打頭幾個騎著馬,穿的好像是漢軍的盔甲。


  收糧官不知道這些人什麽來曆,這一下子撞上了是福是禍也說不清楚,還是走為上策。於是便急忙招呼道:“兄弟們,快撤,撤了!”


  那些官兵還跟鄉民們扭打在一起,哪裏聽得到他的叫喚。眨眼功夫,打頭騎馬的人已經到了眼前。其中一人縱馬上前,大喝一聲:“何人在此放肆?”


  短短一句,卻是擲地有聲,威風凜凜,把正在撕打中的鄉民和官兵都震懾住了,慢慢的都鬆了手,詫異的看過來。


  這時,身後的漢軍已經圍攏了上來。收糧官定睛一看,果真是漢軍,看那番號上是一個“耿”字。


  他硬著頭皮走到為首將領的馬下,滿臉賠笑道:“這位將軍,我們是鄴縣衙門的,奉尹大人之命來捉拿白亭鄉造反的暴民,剛好在路上碰到了,這些暴民就胡攪蠻纏,繼而大打出手,阻了將軍的路,小的們立即讓道,立即讓道。”


  那將領冷冷的瞥了他一眼,再看向前去。


  隻見地上橫七豎八還躺著十幾個人,有官兵有鄉民,有的是受了輕傷還在痛苦的哼著,有的好像傷的很重,已經不能動彈,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再看那些還沒有倒下的鄉民,他們一個攙著另一個,身上都掛了彩,歪歪斜斜的站在那裏,黑瘦的臉,是長年填不飽肚子的人所有的樣子。他們就沉默的站在那裏,眼裏的怒火逐漸褪去,空洞的眼睛裏隻剩下了恐懼和絕望。


  將領注意到了站在最前麵的秦勝虎,他身材高大,在人堆裏很顯眼,但更顯眼的是他身上那股子與眾不同的氣,透著凶狠和剛毅的氣質。


  將領翻身下馬,走到秦勝虎麵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開口問道:“你是何人?”


  秦勝虎心想官和兵都是一窩,反正今日橫豎也是個死,怕他作甚。便把頭一揚,傲氣凜然的反問道:“老子鄴縣白亭鄉秦勝虎,你又是何人?”


  那將領見他不卑不亢,便也嚴肅的回答道:“本人冀州軍步兵營主將,車騎將軍耿夑麾下副將,鄧騭!”


  “鄧將軍為我們做主啊!”身後人群中不知是誰高喊了一聲,緊接著鄉民們都跟著喊起來:“鄧將軍為我們做主!”,紛紛要跪了下去。


  “且慢!”鄧騭一抬手,製止了他們,隨後指著秦勝虎,又指著收糧官,道:“你們誰來說說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那些鄉民們見終於來了一個講公道的官爺,立刻你一言我一語的把這衙役如何變相加重田賦,不顧百姓死活的事情說了一通,收糧官根本就插不上嘴。雖然鄉民們七嘴八舌,顛三倒四,可鄧騭也聽懂了個大概。


  真是豈有此理,皇帝體恤百姓才實行減免稅賦,這段時間以來,軍中的糧餉也比以前少了許多,可將士們想到自己家中的親眷們能少納些糧,日子好過一些,便也忍了。但他們萬萬沒想到,將士們辛苦省下的軍餉,竟是飽了這些敗類的私囊。如今這些狗官竟然還對手無寸鐵的老百姓趕盡殺絕,視人命如草芥。


  鄧騭怒氣衝衝的一把將縮在一旁的收糧官給拎了過來,重重的摔在地上,厲聲斥道:“他們說的可都是實情?”


  那收糧官被嚇破了膽,爬起來跪在地上一邊磕頭一邊結結巴巴求饒道:“將軍,這不關小人的事,都是縣令大人吩咐的,將軍饒命啊!”


  鄧騭鄙夷的看他這副奴顏婢膝的樣子,飛起一腳便將他踹翻在地,喝道:“你帶路,本將今日就去會會這位縣令大人!”


  遂命人捆了這收糧官,帶著白亭鄉鄉民一起直奔縣衙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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