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失子
陰皇後是繼蔡倫之後第二個來看望鄧綏的人。她來的那日,裹挾著瑟瑟的寒風和勝利者的意氣風發。
鄧綏平靜的上前相迎,微微屈膝下拜道:“臣妾拜見皇後殿下。”
陰皇後客氣的微笑道:“你懷著身孕,就不必多禮了。”
說罷,她徑自在殿內踱了幾步,帶著幾分戲謔的口吻道:“這安福殿,倒比本宮在的時候冷清了許多。”
鄧綏怎會聽不出她話中之意,索性隨著她的心意道:“後宮之中,陛下喜歡去的地方就熱鬧些,陛下不喜歡去的地方就冷清些。當年皇後在安福殿時,陛下一心都在您的身上,這殿裏自然也就熱鬧了。”
陰皇後不置可否的瞟了鄧綏一眼,嘴角浮現出一抹意味深長的冷笑,接著幽幽道:“這次,妹妹你是真的傷了陛下的心了。不過話說回來,你畢竟懷著陛下的龍胎,陛下生你的氣,我作為皇後卻不能不看顧你······”
說罷,陰皇後輕輕抬手,衝著侍立在側的蔓兒雲淡風輕的吩咐道:“來,伺候鄧貴人服藥吧······”
鄧綏聞言心中猛的一凜,隻見蔓兒立刻端著一隻青玉托盤碎步走上前來,托盤上是一隻精致的湯碗,裏麵盛著黃褐色的湯藥。
自從上次庇護劉勝一事後,陰皇後便對自己充滿了敵意,鄧綏怎會不知。今日陰皇後毫無征兆的前來送藥,其用心實在難以揣測。鄧綏定了定神,婉拒道:“謝皇後殿下關愛。隻是臣妾方才已經服用過安胎的湯藥,此刻不便再服,還望殿下見諒。”
陰皇後沉默片刻後,轉身接過了蔓兒手中的湯碗,親自端到鄧綏的麵前,神色陰沉道:“隻是一碗補藥而已,莫非是怕我下毒害你不成?”
麵對陰皇後咄咄逼人的質問,鄧綏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正尷尬僵持間,旁邊的秋蓉突然快步上前,對陰皇後道:“皇後殿下恕罪,貴人她身子虛,太醫特意關照了服藥切不可過量,所以這碗補藥就讓奴婢先收著,等緩一陣子再······”
啪!
隻聽一聲脆響,秋蓉的右邊臉頰上立刻浮現出五個紅紅的指印,陰皇後隨即又掄起胳膊重重的一掌,秋蓉一個趔趄摔倒在了地上。
“鄧貴人調教的好奴才!竟然敢對本宮不敬!”陰皇後怒不可遏的斥道:“來人!把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奴婢拖下去,重責八十杖!”
宮裏的庭杖足有小腿粗,八十杖打下去那可是能要了人命的,別說秋蓉一個弱女子,就算換了壯漢上去也得血肉模糊,斷骨傷筋。
眼看長秋宮的內侍上前要將秋蓉拖走,鄧綏情急之下也顧不得身孕,慌忙雙膝跪地,替秋蓉求情:“皇後息怒,秋蓉方才也是情急之下才放肆衝撞了您,還求皇後體恤,饒她這一回,臣妾今後定會嚴加管教!”
陰皇後冷笑一聲,道:“你們主仆二人還真是沒把我這個皇後放在眼裏,鄧貴人既然不願領情,那便不必強求!至於這個奴婢,帶回長秋宮,讓長秋宮的奴才幫你好好調教調教······”
看來,今日若不喝下這碗湯藥,陰皇後是不會善罷甘休了,鄧綏暗暗思忖著,便是自己已經失寵,可畢竟懷著龍胎,想必陰皇後也不至喪心病狂如此,光天化日之下作出殘害皇嗣之舉。
“且慢!”鄧綏把心一橫,斷然喝止了上前拖曳秋蓉的奴才,神色從容的接過青玉托盤上的湯碗,痛快的仰頭一飲而盡。
然後,鄧綏平靜的將湯碗放回了托盤,不卑不亢的對陰皇後道:“皇後殿下的美意臣妾已經領教。安福殿的奴婢,還是由臣妾自行管教,毋需殿下勞神。”
陰皇後見目的已經達成,便冷冷道:“如此甚好。蔓兒,我們走吧。”
一直目送陰皇後等人離開,秋蓉帶著滿麵淚痕,急忙將麵色慘白的鄧綏扶到了榻上。
在回長秋宮的路上,蔓兒神情忐忑的問道:“皇後殿下,萬一被陛下知道了,會不會怪罪啊······”
陰皇後輕蔑一笑,反問道:“怎麽?你也以為我給她喝的是毒藥?”
“難道不是嗎?”蔓兒驚訝道。
隻聽陰皇後幽幽道:“本宮怎麽會那麽蠢呢?她現在不過是一個失了寵的妃子,本宮何苦還要頂著毒婦的千古罵名置她於死地?等孩子生下來,若是公主,本宮大可以放她們母女一馬,若是皇子,再做打算也不遲。”
蔓兒方才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那,皇後殿下給她喝的又是什麽呢?”
陰皇後鳳目中射出凜凜寒光,冷冷道:“一碗普通的涼湯而已,不會有什麽大礙,不過讓她腹痛幾日,吃些苦頭罷了。我隻是要讓她明白,從此以後,她的生死榮辱,皆是掌握在我的手裏······”
半夜時分,腹中劇痛的鄧綏從睡夢中醒來,愕然發現下身竟然汩汩湧出了暗紅色的血。
“秋蓉!秋蓉!”鄧綏淒厲的大叫道。
等到秋蓉火急火燎跑過來時,鄧綏已經昏死在了血泊中。消息傳到廣德殿時,劉肇險些驚的從龍榻上翻下來,連龍袍都顧不得穿,赤著腳便往安福殿的方向狂奔。
安福殿瞬間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
六個月大的男嬰已經成形,硬生生的從鄧綏的體內抽了出來。劉肇緊緊咬著牙,看著血水端出了一盆又一盆,仿佛自己的靈魂也一縷一縷被抽了出來。
在劉肇的嚴令下,整個太醫院傾巢而出,以秦太醫為首的十幾位德高望重的老太醫幾乎住在了安福殿裏,整整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竭盡全力搶救已危在旦夕的鄧綏。劉肇輟朝三日,守在安福殿裏片刻不離,日夜焦心。
到了第四日,已經有兩個老太醫體力不支昏倒在了殿內,秦太醫哆嗦著跪倒在劉肇腳下,痛哭流涕道:“陛下,鄧貴人出了太多的血,怕是,怕是無力回天了啊!”
劉肇瞪圓了滿是血絲是雙眼,一把揪起秦太醫,咬牙切齒地命令道:“救不活鄧貴人,朕要你們整個太醫院陪葬!滾!給朕滾進去,繼續救!”
鄧綏依然雙目緊閉,氣若遊絲,血總算是止住了,可是她的脈搏已經微弱至幾乎察覺不到了。
然而,就在眾太醫都已無計可施,麵如死灰的等待著自己被宣布人頭落地的時刻,奇跡發生了,鄧綏竟然緩緩睜開了雙眼。
聽聞消息的劉肇一個箭步衝了進去,他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是起死回生,還是回光返照,他相信不管怎樣,隻要醒過來就還有希望。
鄧綏已經虛弱到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見她慘白幹裂的嘴唇微微動了動,劉肇立刻湊近她的臉,方聽到她用微弱的氣息斷斷續續道:“孩,孩子,還在嗎······”
聽到這句話,劉心中猛的抽搐了一下,不由握緊了鄧綏的手。隨即,眾太醫齊齊跪倒在地,痛苦流涕。
見到這般情形,鄧綏心中已知答案,頓時大慟,下身猛的襲來一股撕裂般的疼痛,緊接著便又昏了過去。
此番急火攻心,又令鄧綏五髒俱焚,氣脈大亂,直到太醫院全力救治了兩天兩夜,方才逐漸平穩下來。
安福殿內,秦太醫再次診過脈後,戰戰兢兢的對劉肇跪奏道:“啟稟陛下,鄧貴人已確認無性命之虞了······”
劉肇長長的舒了一口氣。這五天五夜,是他人生中最漫長最難熬的時刻,自親政以來,他從來沒有這般緊張過。
幸好,她活過來了。可就在劉肇疲憊不堪的臉上終於展露出一絲欣慰之色時,卻見秦太醫伏在地上,語帶悲戚的奏道:“陛下恕罪!鄧貴人此次大出血已經傷及了母體,怕是,怕是以後再也不能孕育子嗣了······”
“什麽?!”劉肇失聲驚道。
“臣無能,還望陛下恕罪!”秦太醫連連叩首告罪。
劉肇臉色慘白的頹然滑倒在龍椅上,過了許久方才緩過神來,聲音沙啞著吩咐道:“罷了,救回鄧貴人一命,也算你功過相抵了···隻是,此事絕不可張揚,更不可讓鄧貴人知曉,明白嗎?”
秦太醫連忙唯唯稱喏。
然而,劉肇並不知道此刻鄧綏已然蘇醒過來。一門之隔,盡管還未睜開眼,但秦太醫話還是隱隱約約傳進了鄧綏的耳中,尤其最後一句她聽的字字真切。
兩行熱淚頓如泉湧,從她緊閉的眼角無聲滑落。
原來,她失去的不僅僅是一個孩子,更永遠失去了做母親的權利!
為何會這樣?是了,定是陰皇後送來的那碗湯藥!鄧綏在心裏狠狠咒罵自己,為何要喝下那碗湯藥?為何不再繼續隱忍一下?為何那般輕信於自己所謂的推斷?
此時此刻,她恨極了陰皇後,更恨死了自己,急怒之下,忍不住劇烈的咳了起來。
聽到聲響,劉肇立刻撇下秦太醫,三步並作兩步的來到鄧綏的榻前,驚喜的拉起她蒼白的手,柔聲道:“綏兒,你終於醒了······”
鄧綏勉強睜開了朦朧的淚眼,怔怔的望著五彩斑斕的穹頂,久久不語。劉肇緊緊凝視著她,看著她那原本無比清澈靈動的雙眸,此刻盡是晦暗與空洞,心裏像刀割般的疼。
他不由用力握住了她的手,緊緊貼在自己的胸口,聲音中帶著哽咽道:“綏兒,是朕的錯,是朕沒有陪在你身邊,保護好你,保護好我們的孩子······你放心,朕一定會還給你一個公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