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掙紮
三日之後,劉肇與皇眷百官共同返回了洛陽。經過三天的靜養,鄧綏的身體已經完全恢複如初。若是換了旁人,受到這般驚嚇,又兼摔傷,能保住自個兒的命就不錯了,更遑論腹中還沒成形的胎兒。可鄧綏畢竟與其他嬌生慣養的妃嬪不同,從小野到大的她身體底子遠遠強過普通女子。
回到宮裏,隨著此番邙山遇險一事慢慢傳開,宮人們私下紛紛議論道是鄧貴人腹中的龍子乃天命之子,故而大難不死,將來必能繼承大統。就連劉肇似乎也對此深信不疑,不過陸珩的發現提醒了他,也許真的有人不想看到鄧綏腹中的龍子降生。為此,劉肇一方麵命陸珩暗中加緊追查那枚鐵鏢的來曆,這是目前唯一的線索;另一方麵命鄭眾和蔡倫不惜一切代價力保鄧綏周全,安福殿所用之物,一茶一飯,一針一線,都必須仔仔細細檢查清楚,絕不能給心懷叵測之人可乘之機。
如此一來,倒是令鄭眾更加束手無策了。原本要在宮裏對一個貴人下手就不容易,如今劉肇又下了命令,一旦鄧綏有半點差池,鄭眾他們都得要賠上腦袋。思來想去,老狐狸也無計可施,隻能安分下來靜待時機。
可是陰皇後已經沒有多少耐心了。
邙山之險,她非但沒有除掉鄧綏或者她腹中的龍子,反而讓鄧綏與劉肇走的更近了。在劉肇從馬背上縱身一躍的那一刹,陰皇後的心便死了。他是皇帝,是天子,是萬乘之尊,可他竟然為了這個女人毫不在惜自己的龍體,陰皇後甚至忍不住去幻想,若鳳輦中的人換作自己,劉肇是不是也會這般奮不顧身?
她不敢繼續想下去,因為她知道自己不會得到想要的那個答案。
另外一邊,嚴防死守連隻蒼蠅也飛不進去的安福殿裏,鄧綏卻一刻也沒有鬆懈。因為怕她憂心焦慮,劉肇對她隱瞞了禦馬發狂的真相,可鄧綏知道事情絕非像劉肇所說的意外那麽簡單。
這日,蔡倫帶著少府的人來安福殿送禦賜的貢品。自從鄧綏懷上龍胎,劉肇隔三差五的賞賜就沒停過。這次送的是江南進貢的新鮮蜜桔,劉肇記著鄧綏現在愛吃酸口兒,第一時間就讓少府全部送來了安福殿。
蔡倫如往常一樣進殿向鄧綏請安時,卻見鄧綏的貼身侍女秋蓉走過來,跟他耳語道:“蔡常侍請隨我入內殿,貴人有話要問你。”
聞言後蔡倫不禁有些驚詫,此前他與鄧綏並無交集,今日單獨留他問話頗有幾分蹊蹺,遂心懷忐忑的跟在秋蓉身後進了內殿。
內殿裏隻有鄧綏一人,待他走進後,秋蓉也退了出去,並隨手將大門掩上。蔡倫畢恭畢敬的垂首行禮,隻聽鄧綏語氣平和道:“蔡常侍不必拘禮。”
蔡倫這才抬起頭,隻見鄧綏穿一身粉紫色襦裙,映襯的冰肌雪膚,朱唇皓齒,燦若朝霞,神色高貴而清冷,令人不敢直視。
鄧綏若無其事的打量了蔡倫一眼,意味深長道:“實不相瞞,今日留蔡常侍問話,是為那日邙山之事。敢問蔡常侍,可知那日禦馬受驚的緣故?”
蔡倫心下一凜,光潔的額上滲出了絲絲密密的汗珠,他不動聲色的回答道:“啟稟貴人,奴才不知。”
這時,鄧綏站了起來,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麵前,逼視著蔡倫的目光中似乎有一種洞穿人心的力量,蔡倫想躲開她眼中的鋒芒,頭低的更甚了一些。
“蔡常侍,我不會無緣無故找上你。”鄧綏冷冷道:“初一那日夜裏,有人曾見你夜裏獨自一人去了馬廄······”
一滴冷汗順著蔡倫清秀瘦削的臉頰滑落,他強作鎮定硬著頭皮答道:“啟稟貴人,奴才每夜照例巡視禦馬······”
“哦······”鄧綏看似雲淡風輕的應道:“有人說看見你在禦馬的食槽裏放了東西······敢問蔡常侍,”鄧綏的目光突然變得冷峻起來,一字一句道:“禦馬莫名發狂,與你有關嗎?”
蔡倫驚懼抬頭,鄧綏的眼眸如同深不見底的海,沉沉的凝視著他,散發著鋒利而威嚴的光芒,幾乎要將他洞穿。蔡倫隻覺雙膝一軟,撲通一聲便跪倒在她的襦裙下,他如芒在背,全身都是冷汗,此時此刻,任何辯解似乎都變得蒼白無力。
其實,撞見蔡倫所為並非完全是鄧綏有意設計。
說來也巧,臨行前一日,秋蓉帶著安福殿侍女們為鄧綏打點此次出行所用之物時,突然想到鄧綏如今有孕在身,臥榻座椅都喜綿軟,而鳳輦的坐榻較為粗硬,長途跋涉恐怕身體要吃不消。於是,秋蓉便急忙用錦緞縫了一張厚厚的軟墊,這一忙就不知不覺到了天黑,因擔心尺寸不合,秋蓉又抱著軟墊來到少府管理皇家輿輦車馬之所,在內侍的指印下找到鄧綏的鳳輦,將軟墊鋪好,這才安心。
就在秋蓉將要離開之際,突然遠遠瞧見一個人影,孤身一人步履匆匆的進了馬廄。月黑風高,秋蓉看不清楚那人的長相,但她猛然想起鄧綏之前曾叮囑過,宮裏是非險惡,叫她凡事定要多留幾分意。於是,秋蓉迅速找了個隱蔽之處躲起來,暗中觀察,恰好目睹了此人往拉載鄧綏鳳輦的禦馬食槽裏倒入東西的一幕。倒完後,那人謹慎的轉身四顧,借著馬廄裏微弱的燭光,秋蓉一下就辨認出正是蔡倫。
秋蓉大驚,火急火燎的跑回安福殿,將所見情景告訴了鄧綏。深夜行此鬼祟之事,想來定有陰謀,明日邙山之行路途遙遠,鄧綏又懷有身孕,若是鳳輦在途中出了什麽岔子,後果不堪設想。鄧綏聞言亦十分震驚。她與蔡倫早在入宮之前便已有一麵之緣,掖庭時又因為馮清兒的事打過交道,雖然交往不深,但在她印象中,這位麵容清秀溫文爾雅的黃門侍郎似乎應是一個正直良善之人。萬沒料到,此人竟會有此陰險行徑。
不過蔡倫一個皇宮內侍,與自己素來無冤無仇,如今存心加害想必有人在背後指使。看來,是自己抑或是自己腹中的龍子,已經成為某些人不得不除的障礙。
鄧綏定了定神,很快便想出一個化解之策。她讓秋蓉趁夜再次溜進輿馬所,在禦馬食槽裏直接倒入鴆毒,一旦禦馬進食,不出一個鍾頭定會斃命,屆時少府隻能更換禦馬,那麽蔡倫所動的手腳便會作用盡失。為了確保不出差錯,行事之後,秋蓉仍繼續躲在暗處觀察動靜。一個時辰之後,禦馬尚未進食,卻看到蔡倫又出現了。
這一次,蔡倫做出了令秋蓉更加詫異的舉動。隻見他竟將那兩匹禦馬的韁繩解開,輕手輕腳的牽到了旁邊,又將旁邊另外兩匹禦馬牽了過來,與鄧綏的鳳輦相接。緊接著,蔡倫又將食槽裏的飼料悉數倒入了旁邊的溝渠,重新倒入了幹淨的飼料。一切停當後,這才又悄無聲息的離開了馬廄。
蔡倫這一連串詭異的行為令秋蓉萬分疑惑,她急忙趕回安福殿向鄧綏稟報。聽完秋蓉所言,鄧綏也不禁費解,想來想去似乎最有可能的便是,蔡倫不知因何緣故而放棄了加害於自己的計劃。或許是他良心發現,或許是有人授意,這就不得而知了。
第二日,去往邙山行宮的路上,鄧綏始終還是忐忑不安,好在並未出什麽岔子,這也證明了蔡倫的確沒有再行加害之舉。也正是因此,在險事發生之後,鄧綏直接召來了蔡倫,她相信蔡倫一定知道許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短暫的沉默後,鄧綏俯視著蔡倫,冷冷道:“我知道你不會說的,因為你要保護指使你做這一切的人。不過······”鄧綏話鋒一轉,問道:“你卻又將禦馬偷梁換柱,我很想知道,為何要這麽做呢?”
原來她什麽都知道,原來自己的一舉一動早已在她的掌控之中。蔡倫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眼前這個高貴明豔的女人,實在是太深不可測。他隻能將頭深深的埋在冰冷的地麵,坦然道:“請貴人賜罪!”
見他似乎並不想多透露半分實情,鄧綏不動聲色道:“蔡常侍不願講便罷了······說起來,我見的第一個皇宮裏的人,就是你蔡常侍。也許你已經不記得四年前我的樣子了,但是我卻記得你的樣子,那個時候的蔡常侍儀表堂堂,看上去正氣凜然,似乎,和現在大相徑庭啊······”
蔡倫的頭埋的更低了,他隻覺無地自容,渾身如火炙一般。這麽多年來,他習慣了宮裏的虛與委蛇,習慣了無休止的鬥爭傾軋,甚至都習慣了按照鄭眾的吩咐去做那些違背自己良心之事。至於從前的自己,他早就忘了,他更不奢望任何人記得。
可是她卻記得。那麽一個美麗的,高高在上的,那麽一個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女人,竟然記得他一個卑微的內侍曾經的樣子。
“不管怎樣,蔡常侍既然這麽做了,我就當做你是良知未泯,善心尚存。”鄧綏坦直道:“但我想提醒你一句,像這般左右為難,進退失據,恐怕最終隻會將自己陷入萬劫不複之地。蔡常侍聰慧過人,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蔡倫渾身一顫,他怎會不明白鄧綏的意思。
現在的他,仿佛站在一個荊棘密布的岔路口,麵對著兩條漆黑看不見亮光的路,稍有不慎就會遍體鱗傷,甚至墮入深淵。他沒有辦法漠視自己的天性,成為鄭眾所期待的那把殺人不見血的刀,但他又不敢,也不願與之對抗。恰如鄧綏所言,此時此刻,他左右為難,進退失據,像是被撕裂了一般。
從安福殿出來的時候,正是日暮。
落日最後一抹餘暉斜射在章台殿的鎏金飛簷上,一行南歸的雁穿過被夕陽染紅的雲霞,遠遠望去,天與地,與古老的皇宮渾然如一幅磅礴而凝重的畫卷。
蔡倫緩緩閉上了眼睛,時隔多年後,不知還能否感知到最初的那份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