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求而不得
兩日之後,內侍監來到掖庭,傳召鄧綏侍寢。當聽到這個消息時,仿佛晴天霹靂一般,鄧綏徹底慌了。
這樣的慌亂是她始料未及的。入宮之前,她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準備,可沒想到這一天真正來臨的時候,她才知道自己的內心竟然如此的抗拒。鄧綏懷著無比沉重的心情獨自坐上了禦輦,被內侍們抬往廣德殿。
大漢天子的宮殿果然氣派,琉璃瓦,飛龍簷,光潔的漢白玉石倒映出金光燦燦的九龍穹頂。穿過重重玉屏,及至內殿,隻見內殿更是奢華,檀木做梁,水晶為壁,鎏金殿柱,珍珠簾幕。九尺寬的沉香木床,懸著鮫綃羅帳,地鋪白玉,雕刻著栩栩如生的龍鳳呈祥之圖。鄧綏依著內侍的吩咐,坐在龍榻邊上,等待著天子的臨幸。
每一分每一秒對她而言都是煎熬,坐在這流光溢彩的天子寢宮,她卻隻想逃。也不知過了多久,寂靜的大殿裏終於響起了沉穩有力的腳步聲。
劉肇是從長秋宮過來的。他與陰皇後共進晚膳的時候,皇後無意中提起了家人子的事,劉肇沉吟片刻後,輕描淡寫的提到今夜已命少府安排新入宮的家人子鄧綏侍寢。
陰皇後聞言心底微微一顫,隨即微笑著柔聲道:“我這個妹妹命苦,家中遭逢那般變故,委實不易。還望陛下能好好疼愛她······”
劉肇聽到陰皇後此言心中一暖,溫柔的將她攬入懷裏,輕輕撫著她柔順的烏發,隻是心思卻早已不由自主的飄回了廣德殿。
心不在焉的用完晚膳,劉肇匆匆出了長秋宮,徑直往廣德殿去,他甚至有些迫不及待的想再見到那個女子了。
一進內殿,遠遠便看見鄧綏正一動不動的端坐在龍榻一側。她穿的是一件月牙兒白色的廣袖羅衫,下麵是一襲天青色長裙,發髻簡單梳起,插著一支樣式簡單的玉簪。通常第一次被傳召的家人子都會用心裝扮一番,華服珠釵,精描細畫,隻為能給皇帝留下一個好的印象,將來才會有更多的機會侍寢伴駕。像鄧綏這般簡樸素淡的裝扮,劉肇還是頭一回看到,可愈是這樣,他愈發覺得鄧綏與眾不同。
見到皇帝走過來,鄧綏連忙起身跪迎道:“拜見陛下。”
劉肇加快了腳步走向她,伸出雙臂將她扶了起來。見鄧綏依舊低垂著眉眼,劉肇伸出手去溫柔的勾住她精致的下巴頜,將她的臉微微抬起。
隻見鄧綏的蛾眉不經意間一蹙,輕輕向左扭臉,迅速擺脫了劉肇的手,同時她抬起眼睛,平靜的直視著劉肇。
四目相對的瞬間,劉肇愣住了。她的眼眸那般美麗,那般清亮,又那般深邃,仿佛閃爍著熠熠星輝,又仿佛蘊藏著無盡的深潭,似乎有一種無法言說的魔力,讓人凝視著,然後便不由自主的深陷了進去。
周圍的一切華彩都黯淡了下來,隻剩下她眼眸中的萬千星輝。
而鄧綏此刻也真真切切的看清楚了大漢天子的模樣。隻見他天庭飽滿,皮膚白皙,星眸皓齒,麵如冠玉,不得不承認,他的確是個美男子。如果他不是皇帝,必定會是個溫潤如玉的謙謙公子,可他偏偏卻是皇帝,所以眉宇間又透著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儀。
麵前的女子令劉肇產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以往他不論是麵對陰皇後,麵對鄭顏,還是麵對冰山美人周沁藍,都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就好像在他麵前的是一件晶瑩剔透的稀世珍寶,讓他不由自主的渴望擁有,又好像是一位遺世獨立的仙女,讓他不敢輕易觸碰。
就這麽怔怔的站了許久,劉肇方才輕輕道了一句:“你可用過膳了?”
鄧綏誠實的搖了搖頭。少府按照平素的規矩,天色剛暗便將鄧綏抬入了廣德殿,鄧綏一直坐等了兩個時辰,滴水未進,此刻還真有些饑腸轆轆了。
劉肇連忙喚來內侍,吩咐道:“快去準備些茶水點心來。”
“喏。”內侍領命退下。
“朕陪你一起用膳。”劉肇眼角眉梢都含著笑,情不自禁的攬住了鄧綏的纖纖細腰,柔聲道:“來,到這邊坐下······”
然而就在劉肇的手指觸碰到她腰肢的那一瞬,鄧綏整個身體都緊緊繃了起來,仿佛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膚都在抗拒。她幾乎是條件反射般的一個轉身,再次掙脫了劉肇。
劉肇伸出的手臂懸在了半空,笑意也逐漸凝固在了臉上。
鄧綏立刻意識到自己的失儀,雙膝跪下道:“臣女今日身體不適,不能侍奉陛下,請陛下恕罪。”
劉肇的眼中流露出掩飾不住的失望。他訕訕的收回了自己的手臂,欲言又止。沉吟半晌,方緩緩道:“罷了,你且在這兒歇息,朕還有政務要處理,晚些時候再過來。”
說罷,劉肇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守在殿外的朱奉見劉肇從內殿出來,麵色陰沉,一言不發,不知裏麵發生了什麽事,隻能小心翼翼的跟在劉肇身後。
草草用過晚膳後,鄧綏合衣躺在奢華的龍榻上,忐忑不安的熬了一夜。可是這一夜,劉肇並未曾回來過。
天亮之後,內侍將鄧綏抬出了廣德殿,送上了禦輦。登上禦輦的那一刻,鄧綏心中如釋重負般輕鬆。
然而,不過半日光景,皇帝夜宿卻非殿的消息竟然不脛而走,圍繞著鄧綏的竊竊私語也逐漸蔓延了開來。
“聽說,陛下那晚根本沒有寵幸她,是在卻非殿過的夜······”
“我也聽卻非殿的內侍說了·····看她整日冷冷的樣子,莫不是身上真有什麽煞氣,被陛下嫌棄了吧”
“不過聽說陰皇後很照顧她······”
“那又怎樣,經曆了那般血光之災,怕是個不祥之人,還是離得遠些好······”
可是偏偏有人還要招惹她這個不祥之人。隔了一日,鄧綏再次被傳召侍寢。
當她第二次踏進廣德殿時,驚詫的發現皇帝竟然在等她。這樣的禮遇,對一個家人子而言是極為不同尋常的。
待鄧綏行過禮,劉肇依舊眉眼含笑的對她道:“來,朕給你看樣東西。”
鄧綏有些疑惑的跟在劉肇身後,轉過一扇繪金嵌玉的屏風,看著劉肇從青玉案上取過一隻長長的檀香木匣,然後向她投去別有深意的一瞥,鄧綏更加疑惑了。隻見劉肇打開木匣,取出了其中的寶貝,竟然是是一副帛畫。劉肇握住卷軸,輕輕鬆手,錦帛徐徐展開,鄧綏目不轉睛的盯著,險些驚呼了起來。
時隔近三年,鄧綏依稀還能辨認出,這正是自己當年一時興起所作的塞外秋征圖!天長日久,朱丹已經褪了許多顏色,畫麵愈發透出一股悲涼的意味。隻是,這帛畫如何會在皇帝的手中?
“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朕是從哪裏得來的?”劉肇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
鄧綏恭謹的回答道:“臣女的確不知,臣女畫工拙劣,讓陛下見笑了。”
“不,你畫的很好。”劉肇凝視著帛畫,臉上的神色倏忽間變得黯淡了幾分,隻聽他幽幽道:“朕曾經也很喜歡畫畫,最喜歡畫的是梅花······”
忽然隻覺心底深處無法愈合的傷疤隱隱作痛,劉肇眼中掠過一抹憂傷,他迅速將帛畫卷了起來放回原處,似乎哪怕多看一眼,傷痛便會加劇一分。
當劉肇再次回頭看著鄧綏時,心神不由自主的恍惚起來。若是那個女人還活著,會不會也像她這般孤清美麗?是不是也像她這般妙筆生花?劉肇心底突然迸發出一股從未有過的炙熱,他不由分說的拉起了鄧綏的手,想要將她攬入懷中。
可幾乎在同一時刻,鄧綏本能的用力掙開了他的手,又一次躲開了他的肌膚之親。
劉肇愣住了。從未有任何一個女人敢在他麵前這般放肆,更未有任何一個女人敢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絕自己。他的神色驟然間陰沉下來,嚴厲的盯著麵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
鄧綏慌的立即跪了下來。她方才的舉動完全是下意識的,甚至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在掙脫劉肇的時候她使出了多大的力氣。
看著她伏身在地,如同一隻受了驚嚇的小鹿,險些要發作的劉肇竟然頓時沒了脾氣,怔了半晌後冷冷丟下一句:“今夜你就在外殿候著,哪兒也不許去。”
在劉肇轉身離開後,鄧綏小心翼翼的起身走出內殿,與守夜的太監侍女們一同侍立在殿外。這是劉肇對她的懲罰,因為對於侍寢的妃嬪而言,被皇帝趕出寢殿是一種莫大的羞辱。不過於鄧綏而言,承受這樣的羞辱,卻比呆在寢殿之內令她舒服的多。
雖然鄧綏從來都不是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可像現在這樣一動不動的站上數個時辰,也不是那麽容易支撐的。不知過了多久,鄧綏隻覺兩條腿像灌了鉛一樣,眼皮也開始上下打架,又咬牙熬了些許時辰,困意便排山倒海般席卷而來,連意識也開始飄忽了起來。
當鄧綏再次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她睜開惺忪的睡眼,赫然發現自己竟躺在寢殿裏的龍榻上!
昨夜明明是被罰在殿外守夜的,為何自己會躺在皇帝的龍榻上?鄧綏猛的直起身來,又驚又懼的環顧四周,卻沒有發現一個人影。再低頭看看自己,衣衫完好,隻有錦絲繡鞋不在腳上。
鄧綏不敢耽擱,立即翻身下床,匆匆穿上繡鞋,小跑著奔出了內殿。沒想到剛一打開內殿的門,竟看到殿外跪了一地的侍女。
看到她出來,領頭的內侍滿臉媚笑的湊上前來,畢恭畢敬的躬身道:“夫人,陛下已經上朝去了,臨走前,陛下特意吩咐奴婢們要伺候好夫人······”
說罷,跪在地上的侍女們紛紛起身,迅速的列成一排,隻見她們手裏分別捧著盥手的銀盆、盥帕、銅鏡、妝奩。另一邊,進進出出的內侍們正在將一碟碟芳香撲鼻的精致早點端送進來,眨眼功夫已經擺滿了半張桌案。
在內侍的殷勤侍奉下,鄧綏稀裏糊塗的完成了梳洗,又胡亂吃了兩口味同嚼蠟的早點,便逃也似的離開了廣德殿。她坐上禦輦,回去掖庭的一路上,腦子裏仍然一陣陣發懵。